第三章

鳳九從一場黑甜深眠中醒來後,坐在床上,了半天。(百度搜索黑岩谷;

片刻前,她将床前伺候她的幾個小侍婢趕了出去。

說來小侍婢們個個長得水蔥似的,正是她喜歡的模樣,服侍她的手法也熟稔細緻,令她受用。她們也挺懂禮數,曉得尊敬她,稱她殿下。按理說她不該有什麽不如意。

令她發之處卻在于,小侍婢們雖稱她殿下,卻非鳳九殿下,也非九歌殿下,而是阿蘭若殿下。

阿蘭若,這個名兒她曉得。她還曉得阿蘭若已經死了多年,墳頭的蒿草怕都不知長了幾叢,骨頭想必也早化塵埃了。她還記得,前一刻自己還在爲頻婆果同那幾尾巨蟒死搏,驚險處似乎落進了一個虛空,虛空裏頭又發生了什麽她不曉得,但論發生什麽,她覺得,都不至于讓她一睜眼就變成阿蘭若。

床前的銅鏡裏頭映出她的模樣,紅衣少女黛眉細長,眼神明亮,高鼻梁,薄嘴唇,膚色細白。她皺着眉頭研究半天,覺得可争議,這是個美人。但這個美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她卻有點兒疑惑。

她忘了自己原本是個什麽樣子了。

這并非單純的失憶。過往三萬多年滄海桑田,她經曆過的事樁樁件件,從頂着一個炎炎烈日自她娘親肚子裏落地,到靠着一股武勇獨闖蛇陣取頻婆果,她記得挺深刻。但這種深刻卻像翻話本子,說的是個什麽故事她曉得,故事中的人物景緻,她卻沒個概念,譬如她記得她的姑姑白淺,卻忘記白淺長什麽模樣,前三萬年的人生,缥缈隻如謄抄在冊上的墨字。

她呆愣一陣後,也有些思索。雖然姑姑收藏的話本子裏頭,她瞧見過一種穿越時光的段子同此時的境況挺相合,但那些不過是凡人們胡想出來的罷了,四海八荒并這種可以攪亂時光的法術。若方才那些侍婢口中所稱的阿蘭若,确然是比翼鳥一族傳說中的阿蘭若,那這個地方怕是哪位術力高強的神尊仿着梵音谷中阿蘭若還活着的時代,重造出的另一個世界。她雖然年紀小沒什麽見識,但作爲青丘的繼承人,這個法術還是略聽說過一些。

自己怕是因緣際會才掉進這個世界中罷,至于被誤認作阿蘭若……她愁眉不展,難不成是她魂魄離體,附在了阿蘭若的身上?

她腦門上立時生出兩顆冷汗。但細細一想,這個推論竟頗有道理。試想倘此時是自己的身體面容,除非自己同阿蘭若原本就長得一副模樣,否則爲何今日所見的侍婢們皆垂着眼睛稱自己阿蘭若殿下?而倘若自己果真同阿蘭若長得一張臉,幾月前初入梵音谷時,暫不論萌少,他們比翼鳥一族的元老又豈會瞧不出來?

乖乖,魂魄調換的事可不是鬧着玩兒。自己的魂魄宿進了阿蘭若的殼子,那誰的魂魄又宿進了自己的殼子?關鍵是,自己的殼子現下在何處?關鍵是,它到底長個什麽樣子?

鳳九一時頭皮發麻,真是要找,都從找起啊。況且頻婆果還在原身上。

幸而臨出天罡罩時英明地将果子裝進了随身錦囊,除非她的咒文,任誰也打不開,大約果子算保住了。

前事梳理半日,發現所擔憂者大多是場虛驚,也沒有什麽緊要事候着自己,鳳九一顆心漸漸地釋然。

她慶幸自己是個膽大的仙,尋常女子不幸掉入這麽個地方,觸上這麽個黴頭,前途未蔔回首路,且是孤單一人,恐早已怕得涕淚漣漣。

她雖然也有片刻驚慌,但驚慌片刻後,倒是能立刻想開。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暫且就這麽安住罷。掉進這個地方,估摸沒有什麽人曉得,也不用指望誰來相救。如此,倒是淡定了。

命裏若有這個劫數,躲也處躲,命裏若這個劫數,遲早有機緣令自己找到殼子走出這個地方。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況且這個阿蘭若一看就身在富貴家,也虧不了自己什麽,當是來此度個小假,松松心胸。

這個倒比借着九歌的身份住在梵音谷,時時還需考慮銀錢之事強些。

如此,還是自己賺了。

凡人有句詩怎麽說的來着?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蝼蟻一般繁忙度日的凡人中,也有具大智慧的。此話說得正是。

過着阿蘭若的人生,演着阿蘭若這個角兒,将鳳九這個身份數抛開,幾日下來,倒是過得挺舒心灑脫。

隻除了一件,關乎蛇。

據仆婢的提說和鳳九自己的揣測,阿蘭若衣食住行的諸般習性,同她一向其實沒有什麽不同,不用刻意模仿,她還高興了一場。

沒承想幾日後,兩個青衣小侍卻擡着條碗口粗的青蟒到她的面前,規規矩矩地請示她:“殿下近日沒有召見青殿,青殿已怒得吞了三頭牛,奴們想着青殿思念殿下,特帶青殿來見見殿下。今日天風和暖,不知殿下要不要帶青殿出去散一散步?”當是時,鳳九瞧着三丈多長在她跟前咝咝吐着芯子的青殿,腦袋一暈,咕咚一聲,就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阿蘭若因幼時被她娘親丢進蛇窩裏頭養大,對蛇蟻一類,是親近。

聽說這個青殿,就是她小時候救的一條小青蛇,當成親弟弟養着,取個名字叫阿青。宮裏頭上到伺候上君的上侍,下到打理雜務的小奴仆,一應地尊稱這條長蟲一聲青殿。

“宮裏頭”三個字,說明阿蘭若是個公主,上君這個稱謂,乃是比翼鳥對他們頭兒的敬稱,說明阿蘭若是比翼鳥一族的公主。扮個公主于鳳九而言,不是什麽難事,但扮個熱愛長蟲的公主……她那日從驚吓中醒來,思及此事,不及半炷香又暈了過去。

懼蛇,是她不得不跨過去的一道坎。跨得過,她就是世人眼中如假包換的阿蘭若公主,可日日摸魚捉蟹享她的清福。跨不過,遲早被人揪出她是個冒牌貨,落一個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鳳九茫然地想了三日對策。第三日午時,靈光一閃,憶及小時候自己厭食紅蘿蔔,姑姑在青丘大開紅蘿蔔宴,整治她連吃十日,很有效果。說不準這個法子,此番可以用用。

又三日後,王都老字号酒樓醉裏仙二層,靠裏的一個肅靜包間中,鳳九望着一桌的蛇宴,端坐靜默。

桌子上杯疊杯盤疊盤,什麽清炒蛇蛋、椒鹽蛇條、生焖蛇肉、炖蛇湯,十來道菜從蛇兒子到蛇老子,一個都不落下。

離桌子幾步遠立了道屏風,屏風後頭擱了個嘔盆。

鳳九靜默半日,顫抖地提起筷子,一筷一口,一吞一嘔,幾十筷子下去,膽汁幾欲嘔出來方才罷休。自覺後幾輪至少提筷子時手不抖了,也算個長進,凡事不可操之過急,需循序漸進,留明日再戰。慘白着臉推門而出,深一腳淺一腳移向樓口打道回府。

方才一道蛇羹,平心而論倒是鮮美。若是将青殿做成蛇羹,青殿那般宏巨的身量,不曉得能做多少盆。腦中蓦然浮現出青殿吐芯長咝的威風面容,一股蛇腥味自胃中直翻到喉嚨口,鳳九臉色一變,捂嘴大步向包間沖。

因轉身太過急切,未留神身後徐行了位白衣少女,沖撞之下白衣女子“呀”一聲,順着樓階直跌而下。

鳳九傻眼一望,一位正欲上樓的玄衣青年千鈞時刻擡手一攬,恰好将跌落的白衣女子接入懷中。

鳳九心中贊歎,好一個英雄救美。但英雄的面目都沒看清,胃中又是一陣翻騰,趕緊撒開腳丫子朝包間中的嘔盆疾奔。[

扶着嘔盆嘔了半日,方順過氣來。再推門時,步子都是飄的。恍惚地飄到樓梯口欲下樓,迎面卻撞上一道冷肅的目光。

自古來英雄救美,又似這般的英雄救美,衆目睽睽下美人在懷,自然是四目相對,一眼兩眼,含情目裏定姻緣。但這個四目相對,須是英雄和美人四目相對,方是一段風流。

此刻,救人的英雄卻來和自己大眼瞪小眼,這是唱的哪一出?

鳳九不解。

待瞧見被救的白衣美人踮着左腳半邊身量都靠在青年身上時,方拍腦袋一悟,原是美人被自己适才一撞,跌得腳傷,青年直直盯着自己,大約是對自己這個傷人兇手的聲譴責罷。

這個事,原是自己方才處得不妥。

鳳九三步作兩步下樓來,後兩步台階,因腳上一個虛浮差點兒跪下,被青年伸手扶住,力道不輕不重,拿捏得正好。他這個義舉,她自然需擡首言謝,順勢将手中幾顆金锞子遞到一旁白衣美人的手中。她做這個公主,别的沒有,就是錢多。

美人瞧着手中的金锞子,有些訝然。鳳九上前一拱手:“方才事急沖撞了姑娘,還令姑娘受傷,身上别其他唯有些俗物,望姑娘收下權作藥資診金。姑娘若收下便是寬諒我,姑娘若不喜歡金子,”她将脹鼓鼓的錢袋子一抽,“我這裏還有銀子珍珠寶石明玉,姑娘喜歡哪一種?不用客氣!”

一番漂亮的賠罪話剛說完,姑娘還沒有反應,卻聽玄衣青年向她低聲一喚:“殿下。”

外突然落起一場豪雨,嘩啦啦似就地散落了一壺玉珠。鳳九茫然地轉過頭。

根水自九天傾灑,如同一匹雪白的瀑布垂挂屋檐。( 無彈窗廣告)瀑布前頭,青年身姿颀長,黑發如墨,眉眼宛如畫成。目光相接處,仿似迎來一場暮冬時節的雪凍。

他稱自己……殿下?

鳳九腦袋一轟,這個冷冰冰的玄衣青年,想必是阿蘭若從前的熟人。

今日未領仆從出門,着實失策,尋常遇到阿蘭若的熟人,仆從們皆可幫襯着略擋一擋,往往擋過三招,對方的身家她也摸透得差不多了,但今日之狀……看來隻有使一個下策。裝不認識。

鳳九佯作不解向青年道:“方才也有幾人同我招呼,稱我什麽殿下,你是不是像他們一樣,或許認錯人了?”

青年原本平靜的眸色蓦然深沉,銳利地盯住她,良久,緩緩道:“你記不得我了?”

鳳九被盯得發毛,青年這個模樣,倒像是一眼就拆穿了她的謊言。

她打了個冷戰,自己安慰自己,世間相似之人不知凡幾,焉知青年沒有相信她方才的說辭,說不定隻是做出這個神色詐她一詐,不要自己吓自己。

她定了定神,看向青年分辯道:“沒有記不住記得住之說罷,我從未見過你,也不是你口中的殿下……”

話到一半卻被青年打斷,仍是牢牢地盯住她,淡聲道:“我是沉晔。”

說到這一步他竟然還這樣固執,鳳九佯怒:“我管你是浮晔還是沉晔。”

心中卻陡然一頓,沉晔。這個名字她很熟,熟得僅次于阿蘭若。從前關于阿蘭若的種種傳說,大半都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原來面前這個人,竟是神官沉晔。

既然眼前站的是沉晔,想必是多說多錯,到這一步,趕緊遁了是上策。

心念急轉間,她保持住演得恰好的勃發怒氣,狠狠道:“說不認得你就不認得你,有樁急事需先行一步,讓路!”

青年有些發怔,倒并未阻攔她,反而移開一步,讓她一個口子。她心中咚咚直跳,待行到酒樓出口,借着撐傘時回頭一瞧。玄衣的神官仍定定地站在一樓的樓口,岩岩若獨立的孤松,瞧她回頭,眼中似乎掠過了一絲痛楚。她揉了揉眼睛,卻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瞧着。

這一夜,天上布雨的水君像是瞌睡過頭了忘記将雨收住,根水潑天,傾得闊綽。鳳九倚着欄杆想心事。她回憶曾經聽聞的傳說,阿蘭若和沉晔,的确像是瓜葛得挺嚴重。但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什麽瓜葛,當日她不夠八卦,沒有逮着萌少逼他細說。

白日裏一遭,虧得她有急智像是糊弄了過去,但倘若沉晔果真是阿蘭若的知音……乖乖,一回生二回熟,多見他幾回,難不被他認出自己是個冒牌貨。再則,今日大庭廣衆下,她給沉晔一個大大的釘子碰,不管他心中是否存了疑惑,說不得,次日就會到她殿中來打探一二,屆時……

她一個激靈,趕緊喚了貼身伺候的小宮婢茶茶過來,皺着眉頭吩咐:“若神官邸那邊的沉晔大人過來打探我今日去了何處,吩咐下去,就說我一整日都在宮裏頭。”

茶茶呆了半天,突然緊張地道:“沉晔大人同殿下素來沒有交情,今次竟要來打聽殿下的事,莫非……莫非是殿下又惹了什麽禍事不成……”說到禍事兩個字的時候,整個人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鳳九忽略掉茶茶的哆嗦,訝道:“你說,我同沉晔沒有交情?”這就怪了,她回憶白日裏,醉裏仙中沉晔瞧她那一副神情,那不像是沒有交情的神情。

茶茶愣愣地思索片刻,臉色陰郁地道:“殿下這個問法,難道是說小時候的交情嗎?”憤然道:“殿下小時候念着沉晔大人是表哥,主動去賀過他的生辰,他卻聽從大公主和三公主的挑撥,說殿下髒得很,将殿下的賀禮數扔了,那之後,殿下不是再沒去過他的生辰,再也沒有同他往來過嗎?”

眼眶泛紅地道:“殿下仁厚,如今覺得那樣也算交情,可茶茶覺得,沉晔大人他擔不起殿下的交情。”

鳳九呆了一陣。一篇話裏頭,她看出來茶茶是個忠仆,是個對她巴心巴肺的忠仆。

阿蘭若同母異父的姊姊和一母同胞的妹妹與她一向不對付,這個鳳九曉得。年紀輕輕即任神官長的沉晔是她親娘的侄子,算是她表哥,這個她也曉得。三個公主裏頭,大公主橘諾受母親寵愛,小公主嫦棣受父親寵愛,阿蘭若因生下來就被丢進蛇窩裏頭養大,爹不親娘不愛是三姊妹中間倒黴的,這個,鳳九她還是曉得。但關于沉晔,她原以爲他自始至終都該同阿蘭若站在一條船上,搞半天,他竟同她一雙姊妹才算正經的青梅竹馬,這個,鳳九卻還不曉得。

這個事情蹊跷。

鳳九思索一夜,未果,眼看晨曦微現,困得找不着北了,打着哈欠去困覺。

一覺睡醒,見茶茶提着裙子滿面紅零級大神/19181/光地小碎步疾奔而來,心中歎一聲果然我就是這麽的料事如神,擡手端起一杯冷茶,邊飲邊向茶茶道:“沉晔他今日過府,是如何打探我的?”

茶茶喜滋滋地搖頭:“沉晔大人今日未有動向,不過,茶茶将要傳的這樁消息,卻一定得殿下的意。”眉飛色舞地湊過來道,“殿下的師父回來了!

陌先生他回來了!正在前廳中候着殿下!”

鳳九一口茶噴在了茶茶的臉上。

茶茶一揩臉上的茶水:“殿下一定很吃驚罷,陌先生離開時明明言說半年後回來,如今才不過一月,茶茶也覺得有些吃驚呢!”

鳳九的确吃驚,回過神來時,覺得今日倒了八輩子血黴。

這個血黴從何談起,還要追溯一下阿蘭若的身世。( )

阿蘭若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所以,即便鳳九占了阿蘭若的殼子,她一雙至親也瞧不出,這些日子以來,鳳九也就占得頗爲安心。

但阿蘭若除了一雙父母,爲親近之人,卻還有一個師父。阿蘭若她娘當年狠心将她扔進蛇窩,幸得阿蘭若命大,沒被一窩巨蟒吞進肚子,反被當條小蛇養活了。不過,養活雖是養活了,彼時的阿蘭若卻沒個人樣,她師父路過見她可憐,方将她救出來帶在身邊教養。

阿蘭若一言一語,一行一止皆承她師父悉心教導,此時,她雲遊在外的師父卻不知爲何竟提前回來,豈不是自己倒了血黴?而她這個便宜師父,又豈有認不出自己這個冒牌貨的道理?

鳳九痛苦難當狀捂住額頭,痛苦中佯作喜悅狀道:“師父回來了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想來昨夜沒睡好,此時被晨風激得頭疼,你先将師父他老人家好生安頓,我回頭再與他老人家請安謝罪。”

茶茶是個忠仆,乍聽鳳九口中頭疼二字,已急得亂轉,拔腿就要去延請藥師。

院中卻蓦然傳來一聲輕笑,鳳九擡目越遙望,一支碧色的洞箫堪堪拂開一株翠柳,現出一片白色的衣角。

鳳九順着這片衣角朝上瞧,白衣青年唇角含笑:“月餘未見,見了爲師卻鬧頭疼,不知是個什麽毛病,不如爲師同你診治診治。”

爲師二字從青年口中出來時,鳳九了一。

師父兩個字,在鳳九的想象中,是上了年紀的兩個字。當然她姑姑的師父墨淵上神是個例外,但天下事,總不能樁樁件件都是意外。師父者,長得必定該同九重天上太上老君那般白須白發,才不算辜負此二字的名頭。

但眼前這個俊美的白衣公子,竟然是阿蘭若的師父?還是手把手将阿蘭若拉扯教養大的師父?鳳九覺得自己的信仰受到了傷害。

白衣青年三兩步已到她跟前,見她着不動,眼風朝茶茶掃了一掃。

忠仆茶茶立刻見一見禮,樂呵呵自去了。鳳九力持鎮定地擡手:“師父上座……”腦門上冒了一排汗地斟茶孝敬他,另斟了一杯給自己壓驚。

白衣青年含笑若有所思地看她兩眼,良久道:“鳳九殿下别來恙。”

又道,“我是蘇陌葉。”

鳳九一口茶噴到了他的臉上。

蘇陌葉何人,乃西海水君二皇子是也。

此君以纨绔聞名八荒四海,與連宋君這個風流神君惺惺惜惺惺,且是她小叔白真談得來的酒肉朋友。

蘇陌葉擅制茶,她從前亦常去西海順他一二,同他有那麽些交情。但僅憑這個交情,就讓蘇陌葉特意闖進阿蘭若之夢來救她,她印象中,此君并非如此大義之人。且因她失憶之故,自然認不出一向熟悉的蘇陌葉,但對方如何就一眼看出了宿在阿蘭若殼子裏的是她,也令她吃驚。

縱然如此,他鄉遇故知總是樁樂事。二人坐穩,鳳九忍不住一一請教。

蘇陌葉眼神戲谑,袖中取出一方精緻的白絲帕,從容地将臉上茶水一一揩淨,方道:“這個嘛,你涉險久久未歸,且被四尾巨蟒日夜圍困,比翼鳥的女君想起衆蛇之皇興許能驅遣那四尾花蟒,連宋才将我請來救一救你。”

衆蛇之皇,乃是後洪荒時代的一尾白蟒,汲天地靈修,複煉元真靜居成仙,九重天上證得太一青玄之位,由天君親封元君号,稱祈山神女。這位祈山神女,正是蘇陌葉他娘。

鳳九羞愧地道:“這個夢境或許十分兇險,你竟然這樣大義,毫猶疑地入夢來救我,我從前真是誤會了你。”

蘇陌葉臉上一向春風和煦的笑容卻蓦然一滞,垂頭握住茶杯,看着杯中浮起的茶末子,許久才道:“阿蘭若确然是我徒弟。她十五歲時我将她救出蛇窩,一手将她養到六十歲。雖非血脈相承,卻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蘇陌葉這個形容,令鳳九一怔。四海水君的子嗣後代中,數蘇陌葉一等一的俊雅風流,說他是個纨绔,隻因陌少系在手中的芳心沒有千顆也有八百。不過,人卻不知這些芳心并非陌少他有意采摘。陌少之于美人,向來不是他去就美人,而是美人來就他。是以,今日他用如此神色說出骨中骨血中血六個字,令鳳九極爲震驚。

蘇陌葉瞧她一眼,撫着手中的洞箫續道:“我因西海有事,離開過梵音谷兩年,再回來時,當日臨走還活潑非常的少女,留下的卻僅是一個青草悠悠的墳包。比翼鳥一族鐵口咬定她自缢身亡……”他靜了靜,“兩百多年來,我一直在追尋她的死因,他們一族卻将此事捂得嚴實。今次連宋來尋我救你,說你墜入的是阿蘭若的夢境。既是她的夢境,我自然要進來看上一看。”瞥向鳳九淡淡一眼,道,“所以要說救你,也隻是個順便,你倒不用承我的情。”

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恍然卻又一笑,“再則,此番進來,我還有事需你幫忙。”

鳳九頭回領教,人說蘇陌葉有時性子古怪,此言真是不虛。蘇陌葉的笑容,和煦起來是真和煦,冷漠起來是真冷漠,似此時這般爽朗起來,又是真爽朗。難得他同一時刻竟能化出這三種面目,每一種都這麽真誠,好一個千面神君。

鳳九是個知恩的人,沉吟點頭:“從前也順了你不少好茶,你有什麽忙需我幫,我又幫得上的,自然幫上一幫。”

蘇陌葉顯然對她的回答滿意,目光向四維徐徐一掃,道:“恐你也發覺了,此地乃是有人照阿蘭若活着的時代,另造出了一個世界。彼時的梵音谷中有何人何景,此境便有何人何景。還有,梵音谷中的人若掉入此境中,會取代這裏對應他造出的那個人。”他指了指自己:“譬如我掉進來,原本阿蘭若的師父,這個世界中另被造出的那個我,便頃刻消失了。”

鳳九讷讷:“你是說,我占了阿蘭若的殼子是因阿蘭若是我我就是阿蘭若?”這個事情太過匪夷所思,鳳九隻覺一個霹靂直劈在她腦門上,令她眼冒金星。

蘇陌葉瞧了她半晌,卻是搖了搖頭:“你這個嘛,我估摸是創世之人法術不夠純練,出了一些纰漏。掉入此境之人,皆會喪失原來世界中一些物象記憶,你如是,我亦如是。這便是此境的一個纰漏。既已出了一個纰漏,你或許是第二個纰漏。”他擡頭目視外,“阿蘭若的魂魄已散成灰燼,比翼鳥一族縱然可轉世有來生,阿蘭若,卻是不能了。這個世界中,誰都有可能被梵音谷中的正主掉進來取而代之,唯阿蘭若不能。”

鳳九得蘇陌葉一席話,揪緊的心頓時釋然,擡眼瞧蘇陌葉凝望向外垂柳的身影,卻覺有些怆然,咳了一聲道:“你方才說要我幫個忙的事,不妨此時說說,需我幫個什麽忙,我也好看看有什麽需準備。這個忙幫完了,我們也好琢磨琢磨如何走出去。”

等了許久,蘇陌葉方才回話,低聲道:“此境誕生之初,或許與當年的梵音谷并兩樣,然誕生後的運轉,卻與梵音谷再幹系。造出此境之人,大約是想借此扭轉當年谷中發生的悲劇,得一個圓滿解脫。”

他瞧着鳳九:“阿蘭若已經死了,圓滿不圓滿皆是自欺欺人。此番既是你來扮阿蘭若,我希望你能遵循着從前阿蘭若的行止作爲,讓這個世界能重現當年梵音谷之事,讓我曉得阿蘭若,她真正的死因。”

蘇陌葉讓鳳九幫的忙,其實做起來也容易。阿蘭若一生中,曾遇及好幾樁決定她終局的大事。當年阿蘭若在這幾樁大事上頭取的什麽抉擇,她如今也取個什麽抉擇即可。蘇陌葉體貼鳳九是個不能被拘束的性子,幾樁大事外的些許小事,由着她主張,想如何便如何。

鳳九瞧出來,比翼鳥一族的上君和君後,換言之她一雙便宜爹娘,雖對她這個親生的女兒不如何,對蘇陌葉卻稱得上敬重。有了蘇陌葉這個知根知底的靠山,鳳九越發覺得日子悠然,欣然,飄飄然。

不如意之事唯有一件——侍從們日日都要将青殿擡到她院中,央她同青殿說幾句體己話,溫柔地寬撫寬撫它。這個事情令鳳九略感頭疼,蛇宴吃了近半月,手挨上青殿的頭,她仍覺哆嗦得厲害。

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地避開青殿而又不緻人懷疑……鳳九爲此事,甚爲憂慮,原本飄飄然的日子,也飄得不甚踏實。便在這人可訴的憂慮之中,迎來了阿蘭若她親娘的壽辰。

阿蘭若她親娘傾畫夫人的壽辰,一向做得與别不同。因據說傾畫夫人是位好風雅的才女,尋常歌舞筵席入不得她的法眼。她爹爲了讨她娘的歡心,每年她過生辰,皆鉚勁兒折騰。今年得的消息,她爹打了一艘大船,欲領着她娘沿着思行河南下,前去南邊的行宮觀塵宮賞茶花。

阿蘭若作爲女兒,雖是個受排擠不得寵的女兒,随扈伺候的名冊中,上君朱筆欽點,亦有她的名字在列。

鳳九打點一二行裝,思及随扈南遊,青殿作爲三丈長碗口粗巍巍一壯蛇哉,自然不能跟上出巡的遊船,數日憂慮竟迎刃化解,心中怎一個爽了得。待臨行前兩日,侍從再将青殿擡進她院中時,她心中舒,自然不吝展現對青殿的依戀和不舍,眼角還攢出兩顆淚珠子,令侍從們加深信,他們的殿下依然是從前那個殿下,近日對青殿不那麽熱絡,不過是他們的錯覺。

哪知鳳九這場戲做得太過逼真,正遇着八百年不進她院子一趟的上君偶然駕幸。上君這幾日心情好,偶爾思及阿蘭若這個女兒,覺平日太過疏忽,有些愧疚,因此到院中探一探她。入院卻恍眼見此情景,上君蹙眉沉思了片刻,又慈藹地看了鳳九片刻。

第三日出巡,鳳九瞧着巍巍的龍舟後頭,不遠處跟了一條小畫舫。伺候青殿的幾個小侍從撩開畫舫簾子沖她笑,青殿亦從簾子後頭冒出一個頭,親熱地向她吐着長信。鳳九立在岸旁,茫然中,被河風吹得晃了一晃。

茶茶抱着一沓錦被眼看要上那畫舫,鳳九找回半個聲兒在後頭問她:“你做什麽去?”茶茶回眸一笑喜氣洋洋地道:“殿下不記得了嗎?青殿膽小,一旦離開王宮,入夜定需殿下相陪,河上風大,茶茶怕屆時涼了殿下,特地再送床錦被到船上去。”鳳九腳一軟,眼看要栽倒,幸得蘇陌葉伸手一扶。

鳳九握住蘇陌葉的手,凄聲道:“陌少,你幫我個忙,晚上将我敲暈再送到畫舫上去,我代我家感謝你。”

是夜,江風獵獵,船中辟一廳殿,殿中明珠輝映,暄妍如明日白晝。

幾十條人影鋪開一個席面,上座坐的阿蘭若一雙爹娘,底下按位次列了三位公主并數位近臣,近臣的首位坐的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沉晔,蘇陌葉位在其後。

首次見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鳳九打眼一瞧,見一雙姊妹皆是雪膚花貌,顧盼處是風流,動靜處皆有神采,美人也。雖然原世的印象不多,估摸這等容貌拿到九重天阕上,能出其右的也少。鳳九慨然一歎,傾畫夫人委實會生。

廳殿正中數位舞姬獻曲獻舞,鳳九心不在焉,耳中塵音進進出出,也不知她們在哼個什麽。

歌姬正唱道“缥缈水雲間,遙遙一夢遠”,鳳九端着個小酒杯一杯一杯複一杯,将自己灌醉了,屆時蘇陌葉一個手刀敲昏她時才好些疼痛,漸漸眼中就有些迷糊,瞧着獻舞的美人如霧中看瓊花,隻囫囵出個模糊面目。

恍然右側旁,明珠的熒光此時卻暗了一暗。鳳九遲緩地轉頭望,殿中光色缭繞,蓦然出現一位紫衣青年在她身旁矮身落座。青年自帶一身冷意,與滿殿聲色相絕,銀色的長發極爲顯眼,護額上墨藍的寶石,恐值不少銀錢。

冷淡的眉眼看過來時,竟是有些熟悉的親切。

這樣一副冷臉也能被自己看作親切,鳳九慢半拍地琢磨,今夜小酒喝得到位。

正思忖着此是何人,怎麽偏偏就坐到了自己身旁,值舞停歌休之際,高座中的上君卻含笑朝着他們這一處,朗聲道:“息澤可來了,本君瞧阿蘭若一杯一杯苦飲悶酒,料想因你久候未至之故。今次雖是因橘諾的病才下山,不過你與阿蘭若久未見面,夫妻二人也該好好叙一叙話。”

廳内一時靜極,身旁被稱作息澤的青年淡淡應了聲“是”。

鳳九的酒,在頃刻間,醒利索了。

清月夜,月映水,水天一色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月輪底下一艘船,船尾處,鳳九和蘇陌葉兩兩相對,剝着核桃談心事。核桃,是毒日頭底下烤得既脆且香的山核桃,心事,關乎鳳九半途冒出來的便宜驸馬——息澤神君。

阿蘭若不過成年,緣何就有了位驸馬爺,此事說來話長。蘇陌葉一邊指揮着鳳九剝核桃,一邊回憶往昔。

息澤此人,按蘇陌葉的說法,來頭挺大。

梵音谷内有個歧南神宮,神宮由神官長坐鎮。神官長自古乃上天選定,降生之日必有異相,即位後司個閑職,平日并不聞達政事。不過一旦君王失德,神官長可上谒九天廢黜君王,确保梵音谷的長順長治,換言之,神官長在梵音谷中履個上達天聽下察上君的監察之職。是以曆代神官長皆是曆代上君即位後,手裏頭要拉攏的第一号人物。

歧南神宮的現任主人是沉晔,前一任主人,卻正是息澤。阿蘭若她爹也是因這個由頭,早在她三十來歲未成年時,便已做成她同息澤的婚事。

阿蘭若是她爹意欲牽住息澤的一枚石頭子兒,幸得她當日年小,婚事雖成二人并未合居。兩年後,卻傳言息澤因身染沉疴向九天請辭了神官長一職,避隐歧南後山,将位子傳給了沉晔。

蘇陌葉遙望天上的月輪:“息澤既已請辭了歧南神宮,他對阿蘭若似乎也并不感興趣,加之二人未曾合居,這樁親事便人再提,隻當沒有過。”

瞥了眼鳳九道,“從前他避隐歧南後山,阿蘭若雖是他明面上的發妻,卻直至阿蘭若死他都未下山過一次,所以我也沒将這段同你一提,累你今日惶恐,是我考慮不周。”皺眉道,“卻不知爲何在這個仿出來的世界裏,你我竟能目睹息澤出山。”又道,“息澤這個人,從前我亦未曾見過,今日還是頭回見他。”

鳳九斟酌着提點他道:“我老爹似乎說他是爲了橘諾的病特意下山。”

蘇陌葉一怔,道:“息澤的醫術的确高明,但倘我未記錯,橘諾不過是孕期有些許喜症……”

鳳九手中的核桃殼落了一地,訝聲道:“橘諾尚未成親如何有孕,你不是上了年紀記錯了罷?”

蘇陌葉似笑非笑,摸出洞箫在手上掂量:“你方才說我……上了什麽?”

鳳九幹笑着恭敬奉上一捧剛剝好的核桃肉,真誠道:“說您的品位又上了台階真是可喜可賀。”

蘇陌葉客氣地接過核桃肉,臉上仍含着有深意的笑容,道:“橘諾那樁事嘛,是否我胡說,時辰到了,你自然曉得。”站起來理了理袍子道,“時候不早,需我此時将你劈昏送給你那條青蟒嗎?”

鳳九打了個哆嗦,苦着臉道:“月高天闊,此等妙境豈能輕負,容我再浸浸江風,你過半個時辰再來下毒手罷。”

蘇陌葉笑了一聲,懶懶攜着洞箫回房,留她一人在船尾吹風。

白日受了一回驚吓,方才筵中又受了一回驚吓,加之同蘇陌葉絮叨許久,月光照着和風拂着眼睛眯着,鳳九覺得益發沒甚精神,遊船直行,暈乎乎似要駛入夢中。正惬意間,卻聽身後幾步遠有人叙話。

清脆些的聲音道:“姊姊方才筵中便用得少,方才又嘔了大半,息澤大人親自烤了地瓜命人送來,姊姊用些可好?”又道,“原以爲息澤大人這樣的人物,該同别的宗室子弟一般不近庖廚事的,未料想這一手烤地瓜倒是做得好。”

柔順些的聲音回道:“息澤大人避居歧南後山,煩厭他人擾己清休,許多年來一直未要仆從服侍,烤地瓜之類些許事情,他自然能做得純熟。”

聽到此處,鳳九已明白叙話二人者是誰家阿誰。未料錯的話,該是她一雙姊妹。她原本不欲聽這個牆角,大約她同蘇陌葉談心時選的角落甚僻靜,天色又黑,叙話的姊妹二人并未注意到此處還有雙耳朵。

繼續聽下去不妥,此時走出去,似乎也不妥。正自糾結間,卻聽清脆聲兒的嫦棣呵呵笑道:“息澤大人這些事,怕僅有姊姊知曉罷,據妹妹所知,息澤大人下山隻爲姊姊而來,已入宮十日卻未去阿蘭若處瞧上一眼,可見如傳聞所言,他果然是不在意阿蘭若的。姊姊可曾瞧見,今夜筵席上阿蘭若看着息澤大人的神情,聽父君說息澤大人是爲着姊姊的病才下山,我可瞧清楚了,她那張臉一瞬變得同白紙一個色,好不解氣。”

柔順些的橘諾低聲道:“妹妹此言不妥,卻不要再這樣胡說,仔細被人聽到,終是不好。”

嫦棣哼聲道:“姊姊總是好心,卻不見近幾日她的嚣張,自以爲父君今年準她與咱們同遊便是待她有所不同,哼,也不瞧瞧自己不過是個被蛇養大的髒東西!便是她在我跟前,看我是不是也這麽說!”又道,“我卻不懂,息澤大人既然對她心,何不将她休了,累她連累自己身份!”

幾句話随夜風灌入耳中,繼續聽下去還是立時走出去?鳳九不糾結了。

打着哈欠從角落處踱步出來,笑吟吟道:“今夜好運道,囫囵在船尾吹個風,也能聽到親姊妹光明正大打他們姊夫妹夫的主意,時近的人暗地裏說些恥之言做些恥之事,已不時興防着一個隔牆有耳了嗎?”

鳳九蓦然出現,令橘諾一怔,亦令嫦棣一怔。嫦棣反應倒,一怔後立時一聲冷笑:“當日便是你高攀息澤大人,息澤大人将姊姊放在心中,可是令你醋了?廉恥之論也要配得上這個身份的人才好提及,你這樣的身份,也配同我們談什麽廉恥?”

當妹妹的如此伶牙俐齒诋毀姊姊,一看,就是欠管教。青丘的小仙們個個服鳳九的管教,搞得她這麽多年想管教人也管教門,嫦棣正在這個好時候撞上槍口,其實,讓她有點兒激動。

鳳九了悟狀點頭笑道:“原來是因嫦棣你的身份還未夠得上談及廉恥,說話行事才盡可狀恥,今日阿蘭若受教了。”

嫦棣氣極,恨聲道:“你!”卻被橘諾攔住,低聲道:“息澤大人早有吩咐,該是診脈的時辰了,先同姊姊回去吧。”眼神有意意地瞟向鳳九,卻是對嫦棣道:“有些事,謂做這些口舌之争,白白輕賤自己。”

話罷拉扯着嫦棣轉身走了。

窄窄一軒廂房,金鑲的條案錦繡的蒲團,蘇陌葉給自己倒了杯酒,條案上,珠蚌裏頭的明珠柔和,滿室生光。比翼鳥一族雖隻做個地仙,家底倒比四海的水君還要豐厚。

蘇陌葉握着酒杯有意意地把玩。一衆人等信誓旦旦這是阿蘭若的執念所化之夢,其實,斯人已灰飛煙滅,何來執念,又何來夢境。可歎他初初聽聞,竟然抵不住心中一點妄念,差點兒信以爲真。

他那時竟然十分欣慰,若果真如比翼鳥那一幫老兒所言,這是阿蘭若的執念,進去便要堕入她的心魔,他倒是迫不及待。她的心魔是什麽,裏頭可有他一分位置,他過去不曾明白,現在也不明白,但他想要明白。可真正走進來,睹物睹人才曉得,此處不過是仿出的一個平行世界。他不是不失望。

他來救人,确有私心。當日連宋托他時說的那席話他還記得:“有東華在,必定護得鳳九周,這個我倒不擔心,東華應是同鳳九一處,尋着東華必定也就尋得了鳳九,你此去,先尋他二人要緊。”

尋鳳九,算是尋得輕松。他那日正巧在醉裏仙吃酒,碰上阿蘭若同沉晔鬧了那麽一出,心中存疑,次日便特意去她府中詐了一詐。她那一口茶末子,令他到今日仍記憶猶。而東華,連宋料事也不對。東華帝君卻到今日才現身。他同鳳九,并不在一處。

今日說給鳳九有關息澤的那幾句話,也不能說是騙了她。他的确從未見過息澤,縱然因這個世界創世時出了纰漏,他自掉進來後便忘了東華帝君長個什麽模樣,想來帝君亦因此而未能認出他。但他數日前夜探歧南神宮,曾于神宮一密室中見過息澤的畫像,畫上的息澤,并非今日這般紫衣銀發的模樣。

東華有心借用息澤的身份,以他的仙法,施個修正術,将比翼鳥一族記憶裏關于息澤的模樣替換成他的模樣不是難事。修正術并非什麽重法,于此境礙。甯可使個修正術,也不願化作息澤的模樣來做完這場戲,倒是帝君的作風。

蘇陌葉蹙眉沉思事情原委。想來鳳九當日受了重傷,或許需魂體分離調養。魂魄調養之事,他們此等仙法卓然的神仙自然都曉得,好是放入孕婦的胎中養着。莫不是……帝君他将鳳九的魂魄放進了橘諾的胎中?

如此,倒能解釋得通爲何東華帝君竟對橘諾分外看重了。卻不料鳳九是個變數,魂魄後竟跑到了阿蘭若的身上,看樣子帝君似乎還不知曉。

這場戲,倒是有趣。

蘇陌葉笑了笑,幾樁事他靈台清明已瞧得明白,鳳九和帝君處,卻需瞞一瞞,他還仰仗着鳳九幫他的忙,豈能讓他二人頃刻聚首。這卻并非他不仗義,漫漫仙途,受了紅塵侵了色相便有執念,這一扇執念,纏了他數年,唯有鳳九可點撥化解。

他這一生,到他遇到阿蘭若前,未曾将誰放到過心上。直至今日,他卻依然記得有那麽一天,和風送暖,尚且童稚的少女身着绯紅嫁衣,妝面勝畫,蔥段般的手指輕叩在棋盤上緩聲問他:“師父爲何愁思不展?是歎息阿蘭若小小年紀便須爲父聯姻?這等事,思若果,思有何用?思若有果,思有何用?趁着大好春光,花轎未至,不如阿蘭若陪師父手談一局?”

這樣的性情,又怎會落得一個自缢身亡?

一盞酒被手溫得漸暖,瑩白的珠光裏,白衣男子斂目将手中的酒盞祭灑般一傾而下,口中輕聲道:“碧蓮春,溫到略有雨後蓮香入口好,試試看,是不是你一向喝慣的味道。”語聲溫和,含着一絲凄清落寞。而外江風漸大,細聽竟有些打着卷兒的呼嘯聲,像是誰在低低泣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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