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躺下不足片刻,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漸近。耳中飄進那個聲音時,鳳九以爲尚在夢中還沒有醒來,恍惚好一陣才想起自己剛躺下沒有多久根本來不及入睡。這個聲音的主人,在回憶中想起她時隻覺得她已成爲一個微不足道的符号,現在才曉得符号要逼真也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聲音的主人正是姬蘅,莺啼婉轉與三百多年前毫變化。鳳九不明白爲何她的面目身形都在記憶中模糊,唯獨聲音讓自己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得姬蘅她剛一喊出“老師”這兩個字,她就曉得是她。
既然姬蘅喊了一聲老師,來人裏頭的另一位自然該是東華。
鳳九小心地翻了一個身,聽到幾聲窸窣的腳步後,姬蘅接替着方才的那個稱呼續道:“老師今次是要煮蟹眼青這味茶麽?那麽奴擅自爲老師選這套芙蓉碧的茶器做配罷,雖然一向老師愛用黑釉盞,顯得茶色濃碧些,但青瓷盞這種千峰翠色襯着蟹眼青的茶湯,奴以爲要平添幾分雅淡清碧,也加映襯今日的春色些。”東華似乎嗯了一聲,縱然算不得熱烈的反應,但鳳九曉得他能在檢視茶具中分神來嗯這一聲,至少表示他覺得姬蘅不煩人。不,傳說中他一直對姬蘅有情,那麽這一聲“嗯”,它的意思當然應該遠不隻這一層,說不準是相當地贊賞姬蘅這一番話裏頭的見識呢。
鳳九在偷聽中覺得這真是一場品位高雅的談話,自己一生恐怕都不能達到這個境界,同時不禁抽空又爲小燕扼了一回腕。小燕這種飲茶一向拿大茶缸子飲的一看就同姬蘅不是一路人,且姬蘅竟然還曉得東華煮茶時喜歡用黑釉盞。雖然小燕他覺得自己近很有戲,但鳳九誠心實意地覺得他很懸。說起來,她初從小燕處确認了東華用情的那個人是姬蘅時,當然很震驚,但今日猛遇姬蘅,看着他倆居然又重走到了一起,心中竟然也不再有多少起伏。她覺得時光果然是一劑良藥,這麽多年來自己終于還是有所長進。( )
透過摩诃曼殊沙绯紅的花盞,這一方被東華用法術變換了時光季節的天空,果然同往常萬裏冰原時十分不同。鳳九擡手擋在眼前,穿過指縫看見巨大的花盞被風吹得在頭頂上搖晃,就像是一波起伏的紅色海浪。她被淹沒在這片海浪之中,正好将自己藏嚴實。
前頭準備茶事的二人方才說了那麽兩句話後良久沒有聲音,鳳九閉上眼睛,一陣清風後同的腳步聲三三兩兩聽到些許,但都是輕緩步子,應該是來搶好位置的姑娘們,看來時辰依然早。昨夜冥思得有些過,此時很沒有精神,她正要抓緊時間小睡一睡,忽聞得斜前方不經意又冒出來一串壓低的談話聲。白家教養小輩雖一向散漫,但家教不可謂不嚴,聽牆角絕不是什麽光彩,鳳九正要籠着袖子兌上耳朵一,莺聲燕語卻先一步袅袅娜娜趟入她的耳中。
這兩個聲音她印象中并沒有聽過,稚氣的那個聲兒聽着要氣派些,清清脆脆地詢問:“白露樹下坐着擺弄一個湯瓶的就是潔綠喜歡的東華帝君?我聽說大洪荒始他便自碧海蒼靈化生,已活了不知多少萬年,可是爲什麽看起來竟然這樣年輕?”
一個微年長沉穩些的聲音回道:“因帝君這樣的上古神祇天然同我們靈狐族不同,靈狐族一旦壽過一千便将容顔凋零,零級大神/19181/但帝君他壽與天齊,是以……”
靈狐族的少女撲哧一聲笑,仍是清清脆脆地道:“傳說中東華帝君高高在上威儀二,又嚴正端肅不近女色。二哥哥也不近女色,所以身邊是小厮侍童,可我瞧着此時爲帝君他收拾水注茶碗的分明是個貌美姑娘,”她頓了頓,俏皮地歎了一口氣:“可見,傳說是胡說了,你說若我……”
沉穩聲兒忽然緊張,罔顧禮儀急切地打斷道:“公主你又在打什麽主意?”得不到口中公主的回應,越發着急道:“據臣下的探聽,那位白衣姑娘能随侍帝君左右,皆因她非一般人,那位姑娘兩百多年前落難到比翼鳥一族做樂師,而帝君他來梵音谷講學正是随後的第二年。這麽多年帝君來此講學也不過這位姑娘能跟随服侍罷了,公主聰明伶俐,自然推算得出此是爲何,倘若要對那位姑娘禮,後果絕非我靈狐族能夠獨擔,公主行事前還望三思……”
一陣幽霭風過,一地紅花延綿似一床紅絲毯斜斜揚起,靈狐族的公主在沉穩聲兒這番有條有理的話後頭靜了一陣。被迫聽到這個牆角的鳳九也随之靜了一陣。她弄明白了三件事。第一,這兩個恕不相識的聲音,原來就是昨日裏聽說機緣巧合得了女君令,要來宗學旁聽一兩堂課的靈狐族七公主和她的侍從。第二,人家東華隔了大半年特地來梵音谷原來不是特意救她,人家是趁着這個時機來同姬蘅幽會。第三,靈狐族七公主的這個侍從是一個人才,情急時刻講話也能講得如此有條理,可以挖回青丘做個殿前文。
鳳九想了一陣,呆了一陣,聽見腳步聲窸窣似乎是二人離去,擡手撥了撥額前的劉海。東華此次來梵音谷竟是這個理由。其實這才符合他曆來行事,他一向的确是不大管他人死活。但重逢時她竟然厚顔地以爲他是來救自己。鳳九内心中忽然感到一絲丢臉:他一定覺得她那時同他置氣的情态很可笑罷。一個人有資格同另一人置氣,退一萬步至少後者将前者當做了一回事,放在心中有那麽一米米的分量。但東華他來這裏,隻是爲了能十年一度地看看姬蘅,同她鳳九并沒有什麽關系。其實這個很正常,他原本就不大可能将她鳳九當一回事。她側身調整了一下睡姿,愣了一時半刻,腦中有陣子一片空空不知在想些什麽東西,許久回過神來後,沒精打采地打了個哈欠,開始學着折顔教給她的,數着桃子慢慢入睡。
鳳九覺得自己似乎睡得很沉,但有幾個時刻又清醒,茶課沒侯着她在她睡意沉沉時開了,她在将醒中偶聽得幾個離她近的學生熱火朝天地讨論一些高深的玄學和茶學問題,念得她在半醒中迅速地又折返夢鄉。她不知睡了多久,夢中有三兩各色腳步聲漸遠消失,遠去的小碎步中傳來一個同小聲的抱怨:“好不容易見到十裏白露林春意濃濃,帝君他老人家就不能高擡貴手将它們延些時日麽?”鳳九暗歎這個姑娘的天真,不曉得帝君他老人家喜歡的是落井下石對高擡貴手從來沒有什麽興趣。
須臾,一些軟如鵝羽的冰涼東西拂上鳳九的臉,但,這僅是個前奏,一直籠在花間的薰軟清風忽然不見蹤影,雪風在頃刻間嗖地鑽進她的袖子,長衣底下也立刻滲進一些雪水。她一驚,掙紮着要爬起來,連打了幾個噴嚏卻始終力睜開眼睛,寒意沿着背脊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凍得她像個蠶蛹一樣蜷縮成一團,昏昏沉沉的腦中悲憤地漂浮出一行字:“白鳳九你是個二百五嗎你千挑萬選選了這麽個鬼地方睡覺不曉得曼殊沙一旦遇雪就會将置身其間的人夢魇住啊?”然後她的腦中又落寞地自問自答了一行字:“是的,我是個二百五,貨真價實的。”她在瑟瑟發抖中譴責着自己的愚蠢,半個時辰後幹脆地凍暈了過去。
相傳鳳九有一個毛病,一生病,她就很容易變得幼chi,且幼chi得别有風味。據證實七十年前,織越山的滄夷神君對鳳九情根深種一發不可收拾,正是因有幸見過一次她病中的風采。可見這并非是一種虛傳。
鳳九今次在冰天雪地中生生凍了多半個時辰,雖然承好心人搭救,将她抱回去在暖被中捂了半日捂得回暖,但畢竟傷寒頗重,且摩诃曼殊沙餘毒猶在。沉夢中她腦子裏一團稀裏糊塗,感覺自己此時是一頭幼年的小狐狸,躺在床頭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原因,乃是同隔壁山頭的灰狼比賽誰在往生海中抓魚抓得多,不幸嗆水溺住了。
有一隻手在她微有意識知覺時探上她的額頭,她感到有些涼,怕冷地往後頭縮了縮,整顆頭都捂進了被子裏。那隻手頓了一頓,掀開被沿将她埋入被中的鼻子和嘴巴露出來,又将被子往她小巧玲珑的下巴底下拓實,她感到舒服些,臉頰往那隻涼悠悠的手上讨好地蹭了蹭。她小的時候就很懂得讨好賣乖,于這一途是他們白家的翹楚,此時稀裏糊塗不自覺就流露出本性。但她昏沉中感覺這隻手受了她的賣乖與讨好,竟然沒有慈愛地回應她摸摸她的頭,這很不正常。她立刻在夢中進行了自省,覺得應該是對方嫌自己讨好的誠意不夠,想通了她從被子中伸出手來握住那隻手固定好,很有誠意地将臉頰挨上去又往手背上蹭了幾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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