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的水晶桌上攤了張灑金宣,姬蘅正運筆抄寫什麽,那頭雪獅服帖地蹲在她兩步開外。鳳九打了個冷顫,如今她看到這頭獅子反射性就感到渾身疼。
姬蘅很地抄完一張,招手讓雪獅靠近,這頭本性兇狠的獅子竟然很聽話,安靜待姬蘅将抄滿字的宣紙攤在它背上晾墨,又拿頭拱了拱姬蘅的手,大約拱得姬蘅有幾分癢意,咯咯笑着向亭外荷塘邊随意把玩一柄短刀的東華道:“看樣子索萦許是餓了,雪靈芝在老師你那兒,雖然不到午飯,暫且先喂它一棵吧。”
鳳九在心中記下,原來這頭雪獅叫做索萦。東華的腳邊果然又放着一口漆桶,揭開來仍是一桶泛着柔光的靈芝。
索萦是頭好寵物,聽到姬蘅的吩咐,并沒像上回那樣風一般地竄到東華的跟前。它馱着背上的灑金宣步履優雅且緩慢地邁下六角亭的台階,仰頭叼走東華手中的靈芝,惹得姬蘅又一次贊歎。
鳳九卧在司命的懷中,微擡眼看着不遠處這一幕。放下那些執着和不甘,客觀評價眼前的情景,俊美的男主人、美麗的女主人,還有一頭聽話的得兩人都喜愛的靈寵,連她都覺得這樣的場景如詩如畫,十分完滿和諧。
園子裏幾株佛鈴花樹正值花季,鈴铛般的花盞綴滿枝頭,風一吹,搖搖墜落。鳳九在司命懷中動了動,他附在她耳邊輕聲道:“走了麽?”
一人一狐正欲轉身,一枚寒光閃電般擦過身旁的微風釘在附近的佛鈴花樹幹上。鳳九屏住呼吸,瞧見不遠處颀長的紫色身影在飄零的佛鈴花雨中緩步行來,那樣步步皆是威儀的姿态,她從前總是跟在他的身邊,并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真地注意過。
她看到他移步靠近那株釘了長劍的佛鈴樹幹,擡手拾起劍身上一片被劈開的花瓣,對着暗淡的日光,眉眼中浮出探究的神态。她想起這柄劍方才還是把短刀握在他手中,大約就是代連宋君打成的那把送給成玉元君的生辰賀禮。他這是在借佛鈴花試這把劍的重量和速度。若是劍太重速度太慢,帶起的劍風必然吹走小小的佛鈴花,别說将它一劈爲二。他查看了一會兒,眉眼中的專注讓她覺得很熟悉,她一直覺得他這樣的表情才好看。(
他擡手将長劍自樹幹中取出來,又漾起一樹花雨,那瓣劈開的佛鈴花被他随手一拂飄在風中。她伸出爪子來,小小的殘缺的花瓣竟落在她的爪子裏。她有些詫異,怔怔地注視手中殘損的花瓣,許久後擡頭,視野中隻留下妙曼花雨中他漸遠的背影。
她想,她們曾經離得那樣近,他卻沒有看到她。
其實東華有什麽錯呢,他從不知道她是青丘的鳳九,從不知道她喜歡他,也從不知道爲了得到他她付出了怎樣的努力。隻是他們之間沒有緣分。所謂愛,并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東西,她盡了這樣多的力還是沒有得到,已經能夠死心。雖然他們注定沒有什麽緣分,但她也可以再沒有遺憾了。
她的腦海中響起一問一答的兩個聲音,又是那個軟弱的自己和堅強的自己。司命揉了揉她的頭,歎了口氣抱着她離開,她聽見腦中的那場對話私語似地停留在耳畔。
“離别很難過吧?”
“有什麽好難過的,總有一天還能再見到。”
“但是,下次再見的話,就不再是用這樣的心意看着他了。”
“應該珍惜的那些我都放進了回憶中,而失去了我對他的心意,難道不該是他的損失零級大神/19181/麽?此時難過的,應該是他啊。”
但不知爲何,卻有眼淚滑落眼角,滴在爪心的佛鈴花上,像是從殘花的缺口溢出來一段濃濃悲傷。她沒有忍住,再次回頭,朦胧視野中卻隻看到花雨似瑞雪飄搖,天地都那麽靜。她擡起爪子來,許久,輕輕在司命手心中寫下她想問的一句話:“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吧?”她感到他停下腳步來,良久,手再次逾矩地撫上了她的額頭,回答她道:“是的,殿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二日,九月十三,星相上說這一日宜嫁娶、祭祀、開光、掃舍,一十三天總算是迎來東華同姬蘅的大婚。這場想望中将辦得空前盛大的婚事卻行得十分低調,除了一十三天太晨宮中喜氣一些,其餘諸天皆沒什麽動靜,果然很合東華一向的風格。
鳳九原本便是打算在這一夜離開九重天,臨行前她借司命府中的竈頭烤了幾隻地瓜包起來,馱在背上悄悄往十三天走了一遭。她把包好的地瓜擱在太晨宮門口,算是給東華大婚送上的賀禮,即便了斷因緣,東華這幾個月對她的照拂,她卻牢牢記在心上。她沒有什麽好送他的,烤的這幾隻地瓜也不知後能不能到他的手上,他看着它們,不知是不是能夠想得起她這隻小狐狸。不過,若是想不起也沒有什麽。明月高懸,她隐約聽到宮中傳來一些喜樂的絲竹聲,心中竟然平靜得既悲也喜,隻是感到一種不可言明的情緒緩緩将她淹沒,就像上回在拴着單翼雪獅的園子裏不慎跌落園旁的小河流,卻不知這情緒到底是什麽。
三百多年後,再仔細将這些前事回憶一番,竟有一些恍惚不似真實之感。這也是三百年來她頭一回這麽細緻地回想這一段令人神傷的往事,才明白情緒是一種依附細節之物。一些事,若細想,就不是那麽回事,若不細想,不就是那麽回事?
至于燕池悟口中所述東華這幾十萬年唯一陷進去的一段情,爲什麽是一段倒黴的情,鳳九約莫也猜測出來一二。縱然東華喜歡姬蘅,甚而他二人離修成正果隻還差那麽臨門的一步,但這臨門的一步終歸是走岔了。傳說中大婚當夜姬蘅不知所蹤,頂了姬蘅穿了身紅嫁衣搭個紅蓋頭坐在喜房中的是知鶴公主。此事如此的峰回路轉,鳳九其實早所有人一步曉得,她去太晨宮送地瓜時已被一身紅衣的知鶴攔在宮牆邊說了一大頓的奚落話。彼時知鶴還用一些歪理讓她相信她同東華實乃有情人終成眷屬,意欲狠狠傷她一傷。鳳九記得有一個時刻她的确覺得此事很莫民奇妙,但終歸是東華的大婚,她那時還未确信東華對姬蘅有意這一層,覺得論他是娶姬蘅還是娶知鶴,對她而言都沒有什麽分别,也談不上會不會受傷之類。她那時,論是身上還是心上,那些傷口雖還未複原,但也不知是這一番蛻變的經曆陣痛得太厲害以至于麻木還是什麽其他原因,反而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梵音谷中,烈日炙烤下偶爾可聞得幾聲清亮的蟬鳴,燕池悟在一旁越發說得有興緻:“傳聞裏雖說的是婚當夜姬蘅她不知所蹤了,但是老子從一個秘密的渠道裏聽說,姬蘅她那一夜是和從小服侍她的那個小侍衛閩酥私奔了。”他哈哈大笑一陣:“洞房花燭夜,讨的老婆卻跟别的男人跑了,這種事有幾個人扛得住,你說冰塊臉是不是挺倒黴的?”
鳳九訝了一陣,她那夜離開九重天後,便再未打聽過東華之事,聽到燕池悟談到姬蘅竟是如此離開,一時間倍覺訝異。但她對燕池悟所說還是有所懷疑,她尚在太晨宮時,見到姬蘅對東華的模樣,是真心實意地欽佩崇拜,或許還有一些愛慕,并不像隻将他當做一個幌子,此事或許另有蹊跷也說不一定。
漸漸有些雲彩壓下來,日光倒是寸寸縮回去,這情形像是有雨的光景。鳳九一面看了看天,一面瞧見燕池悟仍是一副笑不可抑,與她此時回憶了傷感往事後的沉重心情不可同日而語,略感紮眼,忍不住打擊他一兩句:“英雄你既然也喜歡姬蘅公主,她同旁人私奔又不是同你私奔,何況她雖未同東華行圓房之禮,終歸二人同祭了天地,還是應算作夫妻,終歸比你要強上一些,何至于如此開心。”
燕池悟面色奇異地看向她:“同祭了天地?你不是東華府中的家眷麽,奇怪,你竟不知?”
鳳九愣了愣:“知道什麽?”
燕池悟撓了撓頭:“冰塊臉并沒有和姬蘅同祭天地啊,聽說他養了頭紅狐當做靈寵,祭天前忽然想起要瞧瞧這頭靈寵,命仙官們将它牽來,令旨吩咐下去,才發現這頭靈寵已不知失蹤多久了。”
鳳九站起來打斷他:“我去瞧瞧這個突出的扇形台有沒有什麽路可上或可下,一直困在此處也不是辦法,燕壯士你講了許久興許也累了,我覺得咱們還是多想想如何自救。”
燕池悟在她身後嚷:“你不聽了麽?很好聽的。”兩三步趕上她,仍然絮絮叨叨:“後來冰塊臉急着去尋那頭靈狐了,也沒來得及和姬蘅行祭天禮。說來也真是不像話,他還跑來找過老子要那頭走丢的狐狸,以爲是老子拐了去,老子長得像是會拐一頭狐狸的模樣麽?要拐也是拐天上的宮娥仙女,他也忒看不起老子。不過聽說三百年來他一直在找也沒有找到,老子覺得,這頭狐狸多半是不在世上了罷,也不曉得是頭什麽樣的狐狸這麽得他喜愛。”
他絮絮叨叨完,擡頭瞧見鳳九正單腳踏在懸崖邊朝下探望,踏腳的那塊石頭嵌在砂岩中卻似有些松動。他慌忙提醒道:“小心!”陡然飙高的音量卻讓鳳九吓了一跳,不留神一腳踏空,燕池悟額頭上蹭地冒出來兩顆冷汗,直直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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