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蘅方提筆蘸了墨,羊毫的墨汁兒還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個小紙頭上,門吱呀一聲又開了。此回逆光站在門口的是房的正主東華帝君。帝君手中把玩着一塊銀光閃閃的天然玄鐵,邊低頭行路邊推開了房門,旁若人地走到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隻筆的姬蘅和她身下連宋送來的畫卷。
半晌,幹脆将畫卷拿起來打量,鳳九一顆心糾結在喉嚨口。果然聽到東華沉吟對姬蘅道:“這兩處是你添的?添得不錯。”寡淡的語聲中難得帶了兩分欣賞:“我還以爲你隻會讀,想不到這個也會。”因難得碰上這方面的人才,還是個女子,又多誇了兩句:“能将連宋這幅圖看明白已不易,還能準确找出這兩處地方潤筆,你哥哥說你涉獵廣闊,果然不虛。”姬蘅仍是提着毛筆,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誇獎了本能地露出有些開心的神色,挨到東華身旁去探身查看那副畫軸。
鳳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極近,東華卻沒避開的意思,沒什麽所謂地将畫軸信手交給她:“你既然會這個,又感興趣,明日起我開爐鍛刀,你跟着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學上進,雖然前頭幾句東華說的她半明不白,後頭這一句倒是聽懂了,開心地道:“能給帝君打打下手,學一些的東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擔憂:“但奴手腳笨,很惶恐會不會拖帝君的後腿。”東華看了眼遞給她的那副畫軸,語聲中仍殘存着幾分欣賞:“腦子不笨一切好說。”
鳳九心情複雜且悲憤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沒有克制住自己,撲過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驚訝地痛呼一聲,東華一把撈住發怒的鳳九,看着她龇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皺眉沉聲道:“怎麽随便咬人?還是你的恩人?”她想說才不是她的錯,姬蘅是個說謊精,那幅畫是她改的,才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說不出。她被東華提在手中面目相對,他提着她其實分明就是提一頭寵物,他們從來就不曾真正對等過。她突然覺得十分的難過,使勁掙脫他的手橫沖直撞地跑出房,爪子跨出房門的一刻,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 一個不留神後腿被門檻絆了絆,她摔在地上痛得嗚咽了一聲,回頭時朦胧的眼睛裏卻隻見到東華低頭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過的傷勢,他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留給負氣跑出來的她這頭小狐狸。她其實并沒有咬得那麽深,她就算生氣,也做不到真的對人那麽壞,也許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說不定會咬得輕一點。她忍着眼淚跑開,氣過了之後又覺得分外難過,一頭狐狸的傷心就不能算是傷心麽?
其實,鳳九被玄之魔君聶初寅诓走本形,困頓在這頂沒什麽特點的紅狐狸皮中不好脫身,且在這樣的困境中還肩負追求東華的人生重任,着實很不易,她也明白處于如此險境中凡事了不得需要有一些忍讓,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此次被姬蘅摻合的這樁烏龍卻着實過分,激發了她難得發作的小姐脾氣。
她覺得東華那個舉動明顯是在護着姬蘅,她和姬蘅發生沖突,東華選擇幫姬蘅不幫她,反而不分青紅皂白地先将她訓斥一頓,她覺得很委屈,落寞地耷着腦袋蜷在花叢中。
她本來打算蜷得遠一些,但又抱着一線希望覺得東華那麽聰明,入夜後說不定就會零級大神/19181/省起白日冤枉了她,要來尋她道歉?屆時萬一找不到她怎麽辦?那麽她還是蜷得近一些罷。她落寞地邁着步子将整個太晨宮逡巡一番,落寞地選定蜷在東華寝殿門口的俱蘇摩花叢中。爲了蜷得舒适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花溪撿了些蓬松的吉祥草,落寞地給自己在花叢裏頭搭了一個窩。因爲傷了很多心,又神又力,她趴在窩中頹廢地打了幾個哈欠,上下眼皮象征性地掙紮一番,漸漸膠合在一起了。
鳳九醒過來的時候,正有一股小風吹過,将她頭頂的俱蘇摩花帶得沙沙響動,她迷糊地探出腦袋,隻見璀璨的星輝灑滿天際,明亮得近旁浮雲中的微塵都能看清,不遠處的菩提往生在幽靜的夜色裏發出點點脆弱藍光,像陡然長大好幾倍的螢火蟲聲息地栖在宮牆上。她蹑手蹑腳地跑出去想瞧瞧東華回來沒有,擡頭一望,果然看見數步之外的寝殿中已亮起燭火。但東華到底有沒有找過她,卻讓她感到很躊躇。她蹭蹭蹭爬上殿前的階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門檻,順着虛掩的殿門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僅那一眼,卻像是被釘在門檻上。
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鬥星已進入二十四天,據她那一點微末的星象知識,曉得這是亥時已過了。這個時辰,東華了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寝殿中提支筆描個屏風之類甚可說,可姬蘅爲甚也在他的房中,鳳九愣怔地貼着門檻,許久,沒有明白得過來。
琉璃梁上懸着的枝形燈将整個寝殿照得有如白晝,信步立在一盞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桌上提筆描着什麽的白衣少女,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驚動的絕色人物圖,且這人物圖還是出自她那個四海八荒擅丹青的老爹手裏。
一陣輕風灌進子,高挂的燭火半明半滅搖曳起來,其實要将這些白燭換成夜明珠,散出來的光自然穩得多,但東華近幾年似乎就愛這種撲朔不明的風味。
一片靜默中姬蘅突然擱了筆,微微偏着頭道:“+此處将長劍收成一枚鐵盒,鐵盒中還需事先存一些梨花針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圖固然繪得天衣縫,但收勢這兩筆奴揣摩許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話中瞧見東華心旁骛地握着筆爲屏風上幾朵栩栩如生的佛桑花勾邊,靜了一會兒,輕聲地改了稱呼:“老師……”聲音雖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強不了幾分,倒入了東華耳中。他停筆轉身瞧着她,沒有反對這個稱呼,給出一個字:“說。”
鳳九向來覺得自己的眼神好,燭火搖曳又兼隔了整個殿落,竟然看到姬蘅蓦然垂頭時腮邊騰上來一抹微弱的霞紅。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說,老師可否暫停筆先指點奴一二……”
鳳九總算弄明白她在畫什麽,東華打造這類神器一向并非事必躬親,冶鐵倒模之類不輕不重的活計多半由些擅冶鑄之術的仙伯代勞,此時姬蘅大約正臨摹連三殿下送過來的圖卷,将他們放大繪得簡單易懂,方便供這些仙伯們詳細參閱。
曉得此情此景是個什麽來由,鳳九的心中總算沒有那麽糾結,瞧見姬蘅這麽笨的手腳,一喜,喜意尚未發開,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擾姬蘅之處在她看來極其簡單,她比姬蘅厲害;她悲的,是這是她唯一比得過姬蘅之處,這個功卻還被姬蘅強了。她心中隐隐生出些許令人不齒的期待,姬蘅連這麽簡單的事也做不好,依照東華的夙性不知會不會狠狠嘲諷她幾句。她打起精神來期待地候着下文。
可出人意料的是東華竟什麽也沒說,隻擡手接過姬蘅遞過去的筆,低頭在圖紙上勾了兩筆,勾完緩聲指點+:“是個金屬閥門,撥下鐵片就能收回劍來,連宋畫得太簡了。”三兩句指點完又擡頭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導很有耐心。
鳳九沒什麽意識地張了張口,感到喉嚨處有些哽痛。她記得偶爾她發笨時,或者重霖有什麽事做得不盡如東華的意,他總是習慣性地傷害他們的自尊心。但他沒有傷害姬蘅的自尊心。他對姬蘅很溫柔。
幢幢燈影之下,姬蘅紅着臉點頭時,東華從墨盤中提起方才作畫的筆,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兩處連宋也畫得簡,你改得不是很好?這兩處其實沒有那兩處難。”
姬蘅愣了一會兒,臉上的紅意有稍許褪色,許久,道:“……那兩處”,又頓了頓:“……想來是運氣罷。”勉強籌起臉上的笑容:“但從前隻獨自看看,所知隻是皮毛,不及今夜跟着老師所學良多。”又有幾分微紅泛上臉來,沖淡了些許蒼白,靜寂中目光落在東華正繪着的屏風上,眼中亮了亮,輕聲道:“其實時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圖繪完,不至耽誤老師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畫得完,老師可否将這盞屏風贈奴算是給奴的獎勵?”
東華似乎有些詫異,答應得卻很痛,落聲很簡潔,淡淡道了個好字,正巧筆尖點到繃緊的白紗上,寥寥幾筆勾出幾座隐在雲霧中的遠山。姬蘅擱下自個兒手中的筆,亦挨在屏風旁欣賞東華的筆法,片刻後卻終抵不住困意,掩口打了個哈欠。東華運筆如飛間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圖明天再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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