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有着濃烈的姜粉氣味,若是四周安靜,還能聽到其中發出的“嗡嗡”聲。葉瑾與段瑤對視了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出同一個渴望——真的而很想拆一拆。
“報!”前方的探子又急急折回,說是叛軍船隊已然駛近,在黑霧裏風帆茫茫一片望不到頭,少說也有數萬人。
“看來是将老巢都搬空了。”段白月道,“也好,一網打盡!”
“皇上。”卓雲鶴從另一頭大步走來,“我軍在前方抓到了一名叛軍,他自稱曾是楚項的心腹,大楚人,想要投降。”
“真的假的。”葉瑾皺眉,“怎麽聽着有些像陷阱。”
“帶上來吧。”楚淵道,“先讓朕看看。”
卓雲鶴領命離開,片刻後帶來一個五花大綁之人,約莫二十來歲的年紀,衣裳破破爛爛,臉上也漆黑一片,看着像是剛才棺材裏爬出來。
段白月吩咐:“将他的臉弄幹淨。”
一旁的侍衛弄來個濕帕子,幾下擦去那些污垢,露出一張有些熟悉的臉。
段白月啞然失笑:“還當是誰,原來是飛鸾樓主的弟弟。”
景流洄?楚淵倒是有些意外。
“王爺在同你說話,啞巴了嗎?”卓雲鶴在一旁不滿開腔。
“本王與飛鸾樓也是有些交情的。”段白月繼續道,“此番出戰,景樓主還特意趕來叮囑,說務必要将你帶回大楚,卻沒想到居然會在此時得見。”
“我哥曾經找過王爺?”景流洄狼狽不堪,聞言眼底卻又生出幾分希望,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連聲道,“隻要能将我帶回飛鸾樓,我願将功折罪,星洲島在建立之初便是由我掌管,那島上有些什麽,我再清楚不過。”
“哦?”楚淵眉頭微微一揚,“既如此,那你該是有大功才對,楚項應當許了你不少東西,不等着加官進爵,卻偏偏在此時倒戈?”
“皇上恕罪,小人當初也是一時鬼迷心竅。”見他一身明黃龍袍,景流洄自然能猜出身份,“楚項爲人心狠手辣,小人曾親口聽他對黑鴉說,要借楚軍的手除去劉錦德,現在黑鴉也被他煉制成了殺人的妖物,隻怕下一個……下一個遭他毒手的便是小人。”
“殺人的妖物?”段白月皺眉。
“是。”景流洄道,“黑鴉被他灌了毒藥,七竅流血而亡,星洲的人都看到了。可十來天前卻又活了,行動僵硬如同幹屍,功夫卻漲了十倍不止。”
“倒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葉瑾搖頭,“心狠手辣至此,也不多見。”
“那你知道,如何對付這群僵屍兵嗎?”段白月問。
景流洄先是點頭,後又搖頭:“操控這群僵屍的人在那大船上,可我方才看到,那船已經被大楚擊沉了,這些僵屍怕不可能再動了。”
葉瑾撇撇嘴,還挺老實。
“星洲島上可還有别的僵屍軍?”段白月又問。
“沒有了,這是最後一批,都是多年前從大楚偷運來的屍體。”景流洄道,“後來出海口戒嚴,屍體運不出來,又不能對南洋島國的人下手,怕激起衆怒,便隻煉制了這數千鬼屍。”
數千也夠缺德了,溫柳年在旁一臉嫌棄。刨了大楚數千人家的祖墳新墳,就這還指着要當皇上,想得挺美。
一聲号角驟然響起,副官來報,說将軍已下令全軍準備迎戰。
“先将他帶下去吧。”段白月示意段念,“戰後再說。”
景流洄趕忙站起來,一疊聲道:“我自己走,自己走。”去牢房也好,哪裏也好,隻求能保住一條性命。
“你怎麽看?”待他走後,段白月問。
“楚項爲人心狠手辣,會殺他不奇怪。”楚淵道,“爲求自保,他此時倒戈也不奇怪。”畢竟這一戰,楚項輸了他便是叛軍,株連九族之罪,而若是赢了,曾親眼目睹劉錦德與黑鴉的下場,估摸着也沒指望楚項能當真給什麽高官厚祿。既然輸赢都得死,那倒真不如賭一把。
“至少他在這批僵屍上,并未說謊。”段白月道,“至于黑鴉之事,估摸此戰也會見到。”
楚淵點頭:“先别管他了,去前頭看看戰事。”
衆人答應一聲,各自散去。段白月帶着楚淵一道上了督戰台,就見叛軍的船隊已越來越近,果真黑壓壓連綿一片,起伏高低的山巒一般。而那數千具棺材,正靜靜漂浮在兩軍中間的海面上,随着波浪互相撞擊。
楚項站在船頭,狠狠道:“廢物!”
“這些鬼屍并非廢物,隻是被人炸毀了大船。”身側,一名蒼老的黑袍巫師惋惜道,“定然是那景流洄爲了讨好大楚,才會将此秘密供出。”
楚項聞言臉色愈發陰沉,他先前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此千鈞一發的關鍵時刻,景流洄竟然會毫無征兆地丢下一切叛逃出島。
“主上!”一名前哨駕着小船飛速駛回,大聲道,“那些鬼屍像是又活了!”
楚項聞言一驚,登上高處一看,就見在那片棺材群中,果真接二連三,站起來了不少鬼屍,刷拉舉起鬼木匣,齊齊對準了楚軍陣營。”
“這……”那黑袍巫師跟上來,見狀遲疑道,“莫非阿坎還活着,那木偶還在他手中?”
楚項也有些遲疑,他方才的第一反應,是這批鬼屍已被大楚掌控,剛想着要下令用水雷将其擊沉,卻沒料到鐵矛竟是對準了大楚,一時間也有些猶豫。
兩軍距離越來越近,那些棺材幾乎是被卡在了中間。黑壓壓一片僵屍直挺挺站着,手中鬼木匣折射出無數寒色光點。
木癡老人手緊緊握着,一把冷汗。
南摩邪在旁慢悠悠安慰道:“放心吧。”
“前輩?”段白月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木癡老人遲疑片刻,點頭。
段白月一笑,手中握着木偶人,重重按下機關。
數千鐵矛脫匣而出,帶着尖銳的風聲穿過那些幹屍的胸膛,閃電般将最前頭的叛軍掃翻一大片,複又回旋而出,矛尖所至之處,慘叫不絕,在空中噴出一片薄紅血霧。
“這!”那巫師大驚,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鬼木匣中的暗器竟會調轉方向,不向大楚,反而射向背面的大軍。
楚淵怒不可遏:“開戰!”
木癡老人膝蓋一軟,扶着欄杆慢慢坐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全身都被冷汗浸濕。
楚淵道:“多謝前輩。”
木癡老人擺擺手,方才在教段白月該如何指揮僵屍撥動鬼木匣上的機關時,幾乎稱得上是他一生中最爲全神貫注的時刻,生怕會出現半分差池,讓暗器射向大楚。而在此時,他已經說不出來一句話,後怕與慶幸交雜在一起,連頭都有些暈。
楚淵命人将他扶下去休息,南摩邪自覺跟在後頭,頭發被段瑤綁成了小辮子,随着走路一晃一晃。
段白月奇道:“師父今日居然不留下看熱鬧?”
“看什麽熱鬧。”南摩邪身形頓了一下,擺手,“又不準我上陣,幹看有個屁用,不如回去睡大覺。”
段白月笑着搖搖頭,命段念陪兩位老人回去。
仙翁抱着小金子坐在船頂,看遠處兩軍厮殺,順便對孫子道:“你覺得是你爹厲害,還是你娘厲害?”
小金子手裏捏着半塊糕,含糊不清道:“爺爺厲害。”
仙翁極其滿意。
好孫子。
海面上殺聲不斷刀光連綿,不斷有人慘叫着落船,鮮血自海底咕噜噜地湧出,将墨藍添上一片猩紅。最後一戰,雙方都是抱着殊死一搏之心,刀劍被打落海中,便赤手空拳上陣,雙目猩紅扭住對方,隻要能多殺一人,那即便戰死沙場也不虧。
一片火油彈自對面飛來,沈千楓輕松縱起一躍,如履平地般踏過海面,手中銀槍回旋,沿途帶起無數滔天巨浪,将那冒着火的彈丸悉數打落海中,飛身回到船上時,竟是連衣擺也未沾濕。
月蘿驚歎道:“哇!”
葉瑾撇撇嘴。
月蘿拉着他的衣袖:“沈盟主真的好厲害啊!”
葉瑾望天:“哦。”不熟。
楚項在對面冷冷一笑,扭頭看向身邊之人。
黑鴉雙目無聲,單手握着一把長刀,正直直看着楚軍的方向。
“去吧。”楚項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殺了所有人!”
黑鴉怪叫一聲,海中瞬間冒出一條大魚,甩動着尾巴一躍而起,帶着他趁亂穿過連綿戰火,悄無聲息靠近楚軍的主戰船。
揮刀将圍攻上來的楚兵掃開後,黑鴉騰空飛起,直挺挺落在了甲闆上,眼底森然,卻沒有半分光彩。
葉瑾倒吸一口冷氣:“還真成了怪物。”
段白月拔劍将楚淵護在身後,周圍的禦林軍也團團圍上前。
黑鴉嘎嘎大笑,直直向段白月殺來,幾乎是帶了十成的功力。手中長刀與玄冥寒鐵相撞之時,整艘大船都劇烈晃動了一下。
“不行。”段瑤在旁一個趔趄,急道:“這樣船會沉的。”
段白月一腳踩在黑鴉胸口,将人生生逼到船下。兩人在水面上戰得難舍難分,刀劍相撞之時帶出的火光,像是連疾風也要被斬斷。
“這到底是什麽邪門功夫。”司空睿聽到動靜,也趕過來幫忙。就見黑鴉雖說動作僵硬,出招卻快得詭異,加上一身灰色大氅,遠看如同一隻巨大禽鳥。
鳳凰在空中盤旋,鳴叫聲回旋四野。尖銳的利爪驟然張開,俯沖而下狠狠勾住黑鴉一隻眼睛,黑色粘稠的血液噴濺而出,趁此時機,段白月飛身一劍刺向他的胸口。黑鴉卻并非躲避,臉上反而滲出一絲冷至骨髓的陰笑,原本空蕩蕩的袖管中驟然伸出一隻手臂,握住玄冥寒鐵的劍身反向一推,将段白月打得後退兩步,右臂也被震得麻痹一瞬。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黑鴉整條臂膀竟自袖中飛出,帶着玄冥寒鐵呼嘯穿過海面黑霧,雷電般徑直穿過了楚淵的身體。而在下一刻,黑鴉也直挺挺倒向後方,像是被抽走骨骼般一命嗚呼。
一切事情都快到隻發生在一瞬,時間像是凝固了片刻。段白月手心一片冰涼,大腦空白身體卻遵從本能,縱身将楚淵接到了自己懷中。
玄冥寒鐵帶着溫熱的血液落在甲闆上,段瑤一刀劈開那條“手臂”,細看竟是由無數飛蟲組成。
“小淵。”段白月胡亂握住他的手,腦中亂成一片。
楚淵眉頭緊皺,血将龍袍染紅大半,手指無力地與他扣在一起。
“躺在這裏别動。”葉瑾跪在甲闆上,慌亂地将藥箱打開,提醒自己千萬不能亂。
相對來說,四喜此時倒成了最冷靜的一個人,一面吩咐燒水,一面命人拿來帷帳,将楚淵圍在了中間。
“皇上受傷了,此戰就仰仗将軍了。”溫柳年乘船到了陣前,對薛懷嶽道。
“皇上受傷了?”薛懷嶽一驚。
“葉谷主與王爺正在診治,皇上方才下旨,此戰我們務必要赢。”溫柳年行禮,“辛苦将軍了。”
薛懷嶽點頭:“大人放心,此戰若敗,末将提頭來見!”
葉瑾替楚淵處理完傷口,讓段白月将人抱回了船艙。
其餘人都在殺敵,隻有幾位老人帶着小金子守在門口,問:“如何了?”
“血是止住了。”葉瑾往房中看了一眼,走到欄杆邊方才低聲道,“可那是玄冥寒鐵,并非普通刀劍,我也不知明早會如何。”
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南摩邪嘴唇動了動,卻也不知該說什麽。
仙翁急道:“這……”
“與你無關,是我當初硬要搶。”南摩邪擺擺手,蹲在地上一言不發。
仙翁便是當初玄天口中的韓冥老仙,南摩邪當初爲了替段白月尋一件稱手的兵器,便死活硬奪了來,卻沒料到有一天會傷了楚淵。
“那汨昙呢?”木癡老人問,“當初白象國主所贈,說能起死回生。”
“先前從未見過,不知劑量也不知功效。”葉瑾搖頭,“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我不敢亂用。”況且此時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若是胡亂用藥,隻怕适得其反。
四周一片安靜。
“罷了,我去看看那汨昙。”葉瑾腦中紛雜,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讓自己更冷靜些,“煩勞諸位前輩守在這裏了。”
三位老人連連點頭,南摩邪叫來侍衛,将葉瑾護着回了藥廬。
船艙内,楚淵睜開眼睛,眼前光影交錯,過了許久才看清面前的人。
“小淵。”段白月握着他的手,“怎麽樣?”
楚淵搖搖頭:“沒事。”聲音很低,低到幾乎聽不清。
“沒事就好。”段白月與他額頭相抵,眼眶通紅,“乖。”
“外頭怎麽樣了?”楚淵問。
“還在打,不過我們已經快赢了。”段白月道,“最遲明晚,便能登上星洲。”
楚淵點點頭,閉上眼睛又睡了過去。臉上沒有半分血色,連脈搏也微弱到幾乎分辨不出。
段瑤殺光了整整一個營的人,方才拖着裂雲刀精疲力竭回來,甲玄冥寒鐵依舊被插在甲闆上。黑色霧氣已經散開大半,劍身在月光的照射下,爬滿藍色圖騰。
段瑤微微皺眉,猶豫着靠近。
月色被黑雲擋住,那些圖騰也轉眼而逝,劍身光潔,泛着幽幽的光。
段瑤伸手握住劍柄,用力将其拔出,餘音铮铮。
“瑤兒。”司空睿也從另一頭趕來,白衣沾滿了血,“皇上怎麽樣了?”
“我剛回來。”段瑤道,“看哥哥的劍在這裏,便替他收起來。”
“先放到你房中吧。”司空睿道,“這劍傷了皇上,這陣還是别出現在段兄眼中了。”
段瑤點點頭,将玄冥寒鐵塞進自己的櫃子裏,方才與司空睿一道去探望楚淵。
“師父。”段瑤問,“皇上怎麽樣了?”
南摩邪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葉谷主已經看過了,說是傷得不輕,還是别進去打擾了。”
段瑤點頭:“嗯。”
“沒中毒吧?”司空睿小心翼翼地問。
“玄冥寒鐵不帶毒。”仙翁歎氣道,“隻是劍氣陰寒,比起毒也好不了多少。”
司空睿:“……”
“都回去歇着吧。”南摩邪揮揮手,“明日還要接着打仗,守在這裏也沒用。”
段瑤往船艙的方向看了一眼,窗縫燭火昏黃,屋内靜谧無聲。
楚淵靠在段白月懷中,睡得昏昏沉沉,身體時冷時熱,眉頭未舒展過片刻。
段白月抱着他,一睜眼便是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