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瑾在外頭往裏看,就見段白月坐在床邊,與楚淵十指相扣正守着他。心上人病了,此等畫面倒也正常,但旁邊偏偏還站着個和尚,不動也不說話,不知要做些什麽,又不像是在做法驅魔,于是撸撸袖子,進門将人拉了出來。
妙心:“……”
葉瑾道:“方才的話,大師可還沒說完。”
妙心道:“心魔作祟。”
“你的意思,是說方才楚項濫殺無辜,是爲了喚醒皇上的心魔?”葉瑾聞言倒是松了口氣,他先前以爲是什麽妖法,若隻是這樣,那事情還要好辦一些。
外頭鬧哄哄的,段白月關上窗戶,又靠回床邊,雙手輕輕捂住他的耳朵。楚淵将臉埋在他胸口,鼻尖是熟悉的熏香味,夢境也更安穩了些。
“國主。”葉瑾扶住納瓦,“先回去歇着吧。”
“我去岸邊看看。”納瓦臉色慘白,想要掙開他自己站起來。
“有千楓在,會妥善處置受傷的百姓。”葉瑾道,“現在百姓情緒激動,又不明真相,國主若是上岸,怕是會被誤傷。”
納瓦道:“出了如此慘案,我又豈能躲在後頭。”
“這不是躲,而是權宜之策。”葉瑾道,“這當口,能上岸的楚軍數量有限,一兵一卒都要用來護着百姓,若是再抽調出一支隊伍保護國主,隻會延誤救治百姓的時機。”
納瓦喉嚨滾動,被他攙着進了船艙。
爲了迎接納瓦,幾乎城中所有的百姓都被聶遠山集中到了港口碼頭,一輪爆炸之後,城裏也空了大半,隻剩下些老弱婦孺,與少數未被殃及的年輕男子。卓雲鶴派出一支軍隊前往附近的島國收購藥草,又在城裏集中收拾了一片空宅,将傷員全部擡了進去,一直忙到深夜,方才安置了不到一半人。
船艙裏亮着一小盞燭火,楚淵睜開眼睛,後背有些濡濕。
“醒了?”段白月依舊靠在他身邊,低頭在唇上貼了一下,“餓不餓?”
過了好一陣子,楚淵才稍微清醒了些,問:“外頭怎麽樣了?”
“沈盟主與卓雲鶴帶着人,在救治百姓。溫大人與趙大當家陪着納瓦。”段白月道,“城裏藥草不夠,已經去别的島上找了,頂多三日,便能将傷員處理完,其餘事情與納瓦商議之後再定奪,也不遲。”
楚淵點點頭:“嗯。”
“你呢?”段白月将人抱進懷裏,“外頭的事情說完了,你怎麽樣?”
“沒事。”楚淵摟着他的腰。
段白月道:“沒事?”
“許多年前了。”楚淵道,“那陣我還是太子。”
“嗯。”段白月在他背上輕拍。
“青州邊境有部族作亂,父皇便派我與楚項去率軍剿滅。”楚淵道,“後來他設下圈套,煽動當地百姓,将我與三百影衛在了格木湖邊。”
“百姓?”段白月皺眉。
楚淵又往他懷中縮了縮:“邊境部落的牧民,不通漢話,加起來約莫有五六百人,也不懂我在說些什麽。當時我知道他們無辜,也能輕而易舉便殺出去。可若留下活口,他們驚慌失措下便有可能會逃出大楚,前往漠西一帶求援。那時西北邊境本就不安穩,再讓古力一族得知大楚兵馬與百姓起争執,有了此借口起兵,那時便不是匪禍,而是戰亂了。”
段白月抱緊他。
“自那之後,我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做夢。”楚淵聲音低啞,“夢裏都是血,整片湖水被染成紅色,無數雙無辜枉死的眼睛都看着我。”
“别說了。”段白月手掌拖住他的後腦,将人按在自己懷中,“即便是錯,也是楚項的錯。”
“他上書父皇,說我濫殺無辜,想讓父皇廢了太子之位。”楚淵道,“隻可惜最終也沒能如他所願,父皇隻是罰我跪了三日,又領了二十軍棍,此事便過去了。”
段白月道:“爲何不寫信告訴我?”
“我想忘了這件事,可是卻偏偏忘不掉。”楚淵道,“那陣所有太醫都圍着我轉,可不管吃多少藥,該睡不着也依舊睡不着,一來便是許多年。直到後來妙心進宮,聽他講經論道,才能勉強睡一陣子。”
段白月與他十指相扣:“我叫些熱水,來給你擦擦身子,然後吃點東西好不好?”
“小瑾呢?”楚淵道,“今日怕又讓他擔心了。”
“我去告訴他這件事?”段白月道,“葉谷主是大夫,或許能開些藥方安神。”
楚淵點頭:“嗯。”
段白月起身去了船艙外,四喜與段瑤正守在外頭,看着後趕忙過來:“嫂子怎麽樣了?”
“沒什麽事。”段白月吩咐,“在這守着,誰都不準放進去,若有人要硬闖,宰了他。”
“好。”段瑤一口答應,一句理由都不多問。
段白月大步去了後廚,正好葉瑾也在熬藥。
“皇上醒了?”葉瑾站起來。
“嗯。”段白月點頭,将方才的事情大緻與他說了一遍。
“那就和妙心說的一樣了。”葉瑾道,“下午的時候我追問,他也說是心魔作祟。楚項可當真不是個東西,隻是爲了刺激皇上,居然能如此毫無人性,那可是數百條無辜人命啊。”
“有藥能治嗎?”段白月問。
“心魔要怎麽治,頂多隻能安神罷了。”葉瑾道,“不過也不必擔心,皇上不是一般人,是從血裏一路踩上去的,你多陪着他些,心結打開也就沒事了。”
段白月笑笑:“多謝。”
“謝什麽。”葉瑾撇嘴,往爐竈裏捅了一根燒火棍,現在情勢特殊,勉強認了這個什麽,那個,你。但等哥哥恢複之後,該閹掉的,還是一樣要閹掉,畢竟秃頭治不好。
廚房很快便送來熱水,段白月替楚淵擦洗了一遍,又換上幹淨裏衣。四喜送來了粥飯與小菜,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見皇上神情如常,臉上也多了幾分血色,便放了心,又躬身退了下去。
“明日叫納瓦過來吧。”楚淵道,“若是國中重建人手不夠,便留下一支軍隊幫他,再讓暹遠國也抽派一些人。大軍頂多隻能在此處停留三天,否則便會延誤戰機。”
段白月點頭,喂他吃了一勺粥:“好。”
“還有,不知楚項還不會會在白象城中有下一步舉措,但務必不能有謠言傳開,将此慘案推給納瓦。最差便是賴到楚軍頭上,那也成。”楚淵道,“這當口,隻有讓納瓦威望尚存,才能讓百姓不生二心,有他在王位上,一切都好說,否則隻怕後續麻煩會更多。”
段白月道:“你說什麽我都照做,先吃完飯行不行?”
楚淵道:“還有件事。”
段白月無奈:“媳婦不服管。”
楚淵道:“妙心是小葉寺的主持,讓他去做場法事,超度那些無辜亡魂吧。”
段白月摸摸鼻子:“那位大師方才想進來看你,被瑤兒硬擋了,不如這事交給溫大人去說?”
楚淵:“……”
“這可不怪我。”段白月道,“你昏倒的時候,我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結果說話說一半,我自然放心不下。”
“又不是什麽好事,他不說就對了,難不成還要逢人就講?”楚淵敲他腦袋,“下回不準。”
“我又不是外人。”段白月索性坐到他身邊,“難道不該将你的所有事都告訴我?喏,你想知道我的事,我能都三歲記事起說到現在。”
“油嘴滑舌。”楚淵撇嘴。
“那你還要見他嗎?”段白月酸溜溜道,“我去請。”
楚淵好笑,吃完最後一勺粥飯,将空碗塞給他:“明日再說。”
“那接着睡?”段白月道,“還是想出去吹吹風。”
“走吧。”楚淵站起來,“船艙裏頭悶,透個氣也好。”
段白月扯了厚厚一件披風将人裹住,方才帶着出去。原本隻想着看看海,楚淵卻自己繞到了前頭。
段白月将人拉住。
“無妨的。”楚淵道,“看看百姓,我心裏也踏實。”
“先說好,看可以,可不準再内疚。”段白月道,“這罪孽是楚項的,将來我們把公道替百姓讨回來便是。”
楚淵點頭:“嗯。”
段白月牽着他的手,陪着一起站在圍欄邊。遠處沙灘上火把綿延,篝火堆也燃得旺盛,不少人穿梭往來,擡着百姓往城裏走。黑色的天幕遮蓋住了沙灘上的暗紅,空氣中的血腥味,也已經被風吹散去。
楚淵将頭靠在他肩上,眼睛映着遠處的火光。
葉瑾擡着藥筐,遠遠往過看了一眼,然後便繞了好大一個圈,沒有打擾兩人,從另一頭将藥材遞給了下頭等着的小船。
“現如今白象國遭遇重創,是否能重建,将來可就靠小王爺了。”船艙内,溫柳年正雙手扶着納西刺的肩膀,目光殷殷。
趙越:“……”
納西刺受寵若驚,又驚慌失措:“我我我我?”
“是。”溫柳年點頭,“你。”
納西刺雙腿打顫:“可我什麽都不會。”
趙越在心裏搖頭,這陣倒是有自知之明。
溫柳年笑眯眯道:“不會不打緊,本官教你,該做什麽說什麽,有樣學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