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府中。
段白月站在屋子中間,被周圍明晃晃的紅綢緞晃得有些眼暈。
“王爺看中哪個花色?”金嬸嬸問。
段白月道:“有區别嗎?”
“自然有。”金嬸嬸道,“花色刺繡都不同,摸起來也不一樣,甚至連紅色也分五種,成親是大事,自然該把最好的都找來,細細對比一遍,然後挑個最喜歡的。”
段白月頭疼道:“此番皇上率軍南下,是爲了出戰。”而非成親。
“出戰之後,總是要成親的吧?”金嬸嬸道,“先找裁縫量個大小,慢慢做着,待得勝歸來,便趕緊成親。”
段白月問:“爲何要‘趕緊成親’?”
金嬸嬸道:“打完南洋叛軍後,便是四海升平。這時不成親,莫非還想拖着不成。”
“親自然是要成的。”段白月斟酌了一下用詞,“可非得在這種時候量衣裳?就不能等一切都定下來,再細細商議喜宴之事。”
金嬸嬸搖頭:“這麽多年,王爺回回都是一提成親便緊張,什麽樣的借口都用過。這回我可是打定了主意,不管皇上回王城後要如何大操大辦,這頭一場喜宴,都得先在西南府裏頭辦了!”
段白月:“……”
金嬸嬸将他打發回去歇息,打算明日白天将布料搬到太陽下,再重新選一回。
段白月翻身躺在屋頂上,看着頭頂明晃晃的月亮,有些哭笑不得。
“王爺。”段念恰好從外頭回來。
“可有消息?”段白月坐起來。
“楚皇已經率軍過了三攏,按照日子算起來,現在應當已經行至斬水城了。”段念道,“再有一個月左右,便能抵達大理。”
“一路可還安穩?”段白月又問。
“自然。”段念道,“那可是楚皇親率的數萬大軍。”誰吃撐了的敢去挑釁。
“南邊呢?”段白月繼續道。
“沿海一帶的百姓都知道要打仗,生活自然會受些影響,漁民減少了出海的次數,前往南洋做貿易的大商戶更是争先恐後往回跑。”段念道,“不過朝廷一早就下了旨,海戰期間所有生活受影響的漁民,都會由官府統一發放米面布油。至于商戶們,楚皇許諾戰後會有更利好的貿易政策,所以大家也并無異議。”
段白月點點頭:“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王爺當真不打算北上嗎?”段念問,“雖說大軍要行進一個月,可若換成火雲獅,晝夜不停,八天便能到。”
段白月失笑:“此時此刻,戰事爲重。”
段念撓撓腦袋,告退離開了小院,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多嘴。
段白月摩挲了一下手邊的玉雕,也起身回了房間。
一到西南府的地界,葉瑾便時常會消失,背着小背簍滿山亂跑,草藥越采越多,楚淵不得不給他弄了一輛糧草車,專門用來裝曬幹的藥草。
“要用來做什麽?”沈千楓問。
“留着給楚項送禮。”葉瑾抽出一根藥材,啃了一口嚼。
溫柳年與章明睿站在後頭,異口同聲地問:“還能吃啊?”
“大人不知道也就罷了,你是太醫,怎麽也不認得幹荔根。”葉瑾道,“又面又甜,饑荒時能用來做糧食,不過單吃無妨,若是與胖大海配在一起,是會腹瀉死人的。”
溫大人立刻斷了嘗一嘗的念頭。
章明睿慚愧道:“學生先前并未聽過此物。”
“拿去看吧。”葉瑾從一邊的馬車中抽出一本書,“看完再還我。”
“這……多謝九殿下。”章明睿大喜,猛烈作揖。
葉瑾擺擺手,自己轉身去找楚淵。
溫柳年吃驚道:“是傳聞中的《神農經》?”
章明睿滿心激動,淚流滿面,哽咽不能言。
溫柳年滿目擔憂,你悠着些,悠着些。
“你喜歡那個小太醫?”沈千楓跟在他身旁問。
“喜歡談不上,不過他的确資質過人。”葉瑾道,“聽說宮裏頭的貓狗鳥雀受了傷,都是他去看。”
沈千楓哭笑不得:“獸醫啊?”
“做大夫的人,自然要更心軟一些。”葉瑾道,“這回出戰,也是他主動要随軍同行,這可是苦差事,太醫院與軍醫館不同,那裏頭的人養尊處優慣了,沒幾個人願意上戰場。”
沈千楓道:“他似乎想拜你爲師。”
“先看懂那本書再說吧。”葉瑾撇嘴,“老子不輕易收徒弟。”
接下來的路途依舊風平浪靜,隻是官兵都在嘀咕九殿下的馬車,越換越大,也不知沿途都弄了些什麽東西。
“皇上。”薛懷嶽道,“還有三日,便能到大理城了。”
楚淵點頭:“全體加快速度,今晚在洱岩鎮駐紮。”
薛懷嶽領命,轉身快馬加鞭前去通傳。溫柳年與趙越同騎一匹馬,笑眯眯的跟在後頭,雖說從出發到現在都沒怎麽提,可皇上到底還是想的,今晚能到洱岩,明晚便能到大理——哪怕隻是早一天也好。
葉瑾坐在飛馳的馬車裏,心情也很複雜。他一邊想大軍都到大理城邊了,怎麽還不見段白月來接一下他哥,負情薄幸不能再多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吃多了,居然還盼着秃子來,難道不該是離得越遠越好,畢竟大家不算熟,很陌生。左思右想,天人交戰,表情千變萬化,整個人都要分裂了。
沈千楓坐在他對面,強忍着笑。
行至途中,大軍卻停了下來。
“出了什麽事?”楚淵皺眉。
“回皇上,前方有人擋路。”先鋒官道,“說想要面聖。”
“可是有冤情?”楚淵猜測。
“對方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魁梧,說話聲如洪鍾,自稱名叫吳三磊。”先鋒官道,“攔路并非是想申冤,而是想參軍。”
“這就莽撞了。”溫柳年道,“地方周府都在征兵,他爲何不在家鄉報名,反而跑來攔聖駕。”
“可要趕走?”先鋒官試探着問。
“溫愛卿一道去看看吧。”楚淵道,“然後再做定奪。”
在一處狹窄的山道上,果然正盤腿坐着一個人——與溫柳年站着一般高。
溫大人:“……”
先鋒官低聲道:“就是此人。”
“閣下便是吳三磊?”溫柳年問。
“是啊!”對方站起來,從溫柳年的方向看過去,幾乎能遮住日頭。而且聲音是當真很洪亮,放炮敲鑼一般,“我要見皇上。”
“閣下是何方人士?”溫柳年又問,然後又提醒:“小聲回答便可。”
吳三磊道:“濟南府。”
溫柳年耳朵嗡嗡響,怎麽聲音還越大了些。
“我要參軍打仗。”吳三磊道,“當将軍。”
溫柳年幹笑:“男兒有這種想法,自然是好的。隻是壯士爲何不在濟南府報名參軍,反而要來此處?”
吳三磊道:“那濟南府的狗官占了我家三十畝稻田。”
溫柳年聞言皺眉:“胡言亂語!無憑無據,豈容你張口就污蔑于大人。”
“你是大官,不信盡管去查。”吳三磊道,“我要不回祖産,就不要了。這回擋路可不是爲了告狀,是爲了糊口活命。”
溫柳年想了片刻,又問:“那閣下可有過人之處?”
吳三磊四下看看,随手抱起路邊一塊凸出的山石,對先鋒官道:“你抱着這位大人。”
先鋒官:“……”
趙越大步上前,将溫柳年護入懷中。
吳三磊微微下蹲,而後便深吸一口氣,仰天怒吼了一聲。
如同九天玄雷在腦頂炸開,溫柳年眼前發黑,膝蓋發軟,若非有趙越在身邊,險些滾下山。
大軍最後的章明睿被吓了一跳,踮着腳拼命往前看,卻什麽都看不到——這是什麽聲音。
楚淵卻是嘴角一揚,與身邊的薛懷嶽對視了一眼。
山石被生生從岩壁上摳了下來,吳三磊雙手高舉,揚臂将那數千鈞的巨石抛向對面山壁,兩兩相撞間,黑色的岩石四分五裂飛濺四方,聲響堪比炸藥。
“你跟我來。”溫柳年如獲至寶,領着他一路穿過先鋒隊,帶到了楚淵面前。
見着穿龍袍的人,吳三磊跪地道:“草民參見皇上。”
“起來吧。”楚淵笑着打量他,“閣下是天生神力?”
“正是。”吳三磊點頭。
溫柳年壓低聲音,将方才他所言的事向楚淵報了一遍。
“于方亭占了你的祖産?”楚淵問。
吳三磊活了三十年,還是頭一回見到敢直呼濟南知府名字的人,一時有些感慨。
“既有如此身手,區區一個濟南府,又如何能困得住你。”楚淵繼續道,“祖産被搶,爲何不幹脆殺了仇人?”
吳三磊楞了一下,心說這什麽皇上啊,上來就教自己殺人。
“不敢?”楚淵微微挑眉。
“我殺了他,那便要償命,就算不償命,将來的日子也是東躲西藏。”吳三磊道,“劃不來。”
楚淵大笑:“那又爲何要參軍?”
“參軍就能立功,立功就能當将軍。”吳三磊道,“當了将軍,我就風光回鄉,吓死那狗官。”
“除了力氣大,會拳腳功夫嗎?”楚淵又問。
吳三磊道:“不會,我隻會種地。”
溫柳年道:“這可不成,頂多當挑夫。”
吳三磊聞言着急,又改口:“會兩招。”
“給朕看看。”楚淵示意周圍的人退下,給他騰出地方。
吳三磊道:“大概是十年前學的。”
楚淵道:“記得多少,就使出來多少。”
吳三磊紮好馬步,左右看看,面色爲難,已經過去了十年,是當真忘了大半。
周圍一圈人卻都隻顧着看,并無人替他解圍。
吳三磊一咬牙,怒吼着胡亂打出一拳。幸好這回趙越手快,替溫柳年捂住了耳朵。
“菩提望月!”吳三磊單腳獨立,右手直指蒼穹。
溫柳年覺得自己有些不忍直視。
楚淵皺眉沉思,這幾招固然是對方在胡亂回憶,毫無章法可言,但不知爲何,有些招式竟莫名有些熟悉。薛懷嶽也看出門道,于是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子,屈指彈了出去。
吳三磊被擊中膝蓋,跌跌撞撞往前沖了幾步,回頭想找出誰是罪魁禍首,卻又有三枚飛镖迎面飛來——是當真閃着寒光的武器。
吳三磊腦子一懵,本能地彎腰向後躺去,水桶般粗壯的腰卻無比柔韌,單手握住一棵樹,閃躲到了另一邊。
“得罪了。”薛懷嶽抱拳。
吳三磊也有些震驚,他原本以爲自己已經忘了那兩招功夫,可沒想到情急之中,竟然能再使出一回。
楚淵這回卻看清楚了,是西南府的功夫,一招雨落楊花,一招皓月清風。
“皇上。”吳三磊絲毫不減氣喘,心底卻忐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過關。
“方才那兩招,是誰教你的?”楚淵問。
吳三磊道:“是個老人,他當時穿得破破爛爛,頭發也髒,比難民還不如。在街上買吃食被人嫌棄,我便給了他一個包子。”而作爲報酬,那老頭在狼吞虎咽吃完包子後,教了他兩招功夫,一招用來殺人,一招用來防身。
十多年前路過濟南,破破爛爛的老頭,會西南府的功夫,更重要的是,頭發蓬亂,不肯梳頭。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楚淵算了算,恰好是自己南下遇刺,被南摩邪所救的時間。
“出了什麽事?”段瑤捏着半塊點心,也好奇擠過來看熱鬧。
楚淵問他:“收徒弟嗎?”
“啊?”段瑤沒反應過來,“收誰做徒弟?”
楚淵伸手一指。
段瑤順着看過去,目瞪口呆。
吳三磊老實了半輩子,這回卻機靈了,管他娘到底是怎麽回事,至少是不用當挑夫了。
于是他當機立斷,跪地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将地皮也砸出坑,聲如驚雷過耳:“徒兒拜見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