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裏頭很安靜,外面的海浪與風雨聲便發愈發明顯起來。偶爾有一絲風從窗戶裏鑽進來,吹得燭火與床帳一道微微搖曳。段白月側身,将被子又替他拉高了一些,蓋住裸|露在外的肩膀。
楚淵睜開眼睛。
“吵醒你了?”段白月手掌輕輕撫過他的發絲,“離天亮還有一陣子呢,繼續睡。”
楚淵側身,把臉埋進他懷中,繼續方才未曾做完的夢。
段白月卻是一夜都未眠,不想睡,也不舍得睡。直到夜色一點點散去,細碎的金色光線照進窗棂,方才将懷中人喚醒。
楚淵不想睜眼,問:“天亮了?”
段白月道:“昨夜你說的,要早些回去。”
“嗯。”楚淵坐起來,“傳了些地方官員,大軍過幾日便要出海,這大鲲城裏的事情還有不少要交代。”
段白月從身後抱住他:“我随你一道去攻打白霧島。”
“西南軍不谙水性,不準。”楚淵搖頭。
“誰說西南軍要去了。”段白月替他穿衣服,“楚軍要出海,這大鲲城又戰亂初歇,難保沒有餘孽作亂。與其從别地調撥軍隊來此,不如将西南軍留下維持秩序,待将來你大勝而歸,我再回去也不晚。”
楚淵道:“所以你想留在大鲲城?”
“是西南軍留在大鲲城。”段白月将下巴架在他肩膀上,“我随你一道出海,要侍寝。”
楚淵反手拍了一巴掌。
“那就這麽定了。”段白月蹭蹭他,又提醒,“若是葉谷主知道後漫天撒藥,你得替我出頭。”
楚淵踩着鞋下床,幹脆利落道:“不管。”
段白月盤腿坐在床上,唉唉歎氣。
小舅子忒吓人。
這家客棧雖說看着斑駁,飯菜卻當真做得不錯。楚淵吃了一大碗面,又叫了點心拎着,方才與段白月一道回王府。因爲時間早,所以一大半人都沒醒,倒也清靜。段白月一路牽着他的手,将人送到書房後,方才轉身回了自己的小院,卻恰好在途中遇到沈千帆。
“将軍。”段白月道,“可是要去書房。”
“是。”沈千帆點頭,“厲鵲的事情已經問明了大半,去回禀皇上一聲。”
“皇上身邊現在都是大人,院中還守着三個,怕是要到下午才會空閑。”段白月道,“将軍問出了什麽,可否先告知本王?”
沈千帆點頭:“自然。”
見他如此爽快,段白月倒是有些意外。
沈千帆道:“皇上先前便吩咐過,對王爺的任何問題,都不得有半分隐瞞。”
如此啊……西南王摸摸下巴,笑意漸深。
沈千帆咳嗽兩聲,與他一道回了小院,将厲鵲所言大緻說了一遍。
“楚項?”段白月皺眉。
“這是畫師昨夜所繪。”沈千帆從懷中取出一卷紙,“雖說不是十成十相似,但也差不了太多。”
“若當真是楚項,那厲鵲先前在面聖時,未表現出異樣?”段白月又問。
“那夜房中燈光昏暗,她又一直就未擡頭,誠惶誠恐。”沈千帆道,“或許壓根就沒看清楚皇上的長相。”
“原來如此。”段白月将畫卷放在桌上,“所以說楚項這般大費周章,最終目的就是爲了從厲鵲手中拿走玲珑盞,用來複活某個人?”
“這世間除了南摩邪前輩,死而複生,當真沒幾分可信度。”沈千帆搖頭,“但不管作何用途,楚項想要玲珑盞是真的。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事不明,爲何他要假扮成王爺行騙?”畢竟西南府野心聲名在外,尋常楚國的姑娘小姐一聽是段白月,估摸吓也吓得夠嗆,哪裏還敢私定終身——更别提還是在大理城中冒名頂替,若是傳出去,豈非又給自己找了一樁大麻煩。
“或許是想挑起天鷹閣與西南府之間的矛盾?”段白月猜測,“而天鷹閣主與将軍速來交好,知道自家妹妹受此侮辱,定然咽不下這口氣,又不能直接對西南府出手,八成會求助将軍。”
沈千帆若有所思。
“将軍若是答應相助,動用朝中的兵力不大可能,卻還有個日月山莊。”段白月道,“沒有人想要輕易招惹中原武林第一門派,西南府也不想。”
“而後楚項便會出面,說服王爺與他一道成事,擺脫這孤立無援,處處鶴唳的境地?”沈千帆道。
段白月點頭:“**不離十。”
“隻是他沒料到,皇上與王爺是一條船上的人,也沒料到厲鷹會以國爲重,吞下這口氣。”沈千帆道,“那下一步要如何?”
“将計就計?”段白月替兩人倒了茶。
沈千帆道:“可王爺已與皇上聯手,此事怕是早已傳遍天下。”
“熙熙攘攘,皆爲利來利往。”段白月道,“西南府這麽多年的名聲,可不是一場戰役便能洗白。楚皇給好處比楚承多,我便答應與他聯手。可楚皇若是要過河拆橋,西南府大可翻臉不認人。”
“若如此能引得楚項出現,倒也省事。”沈千帆道,“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内平東海定南洋,皇上怕是千古第一人。”
段白月笑笑,又遞給他一盞茶。
果真,這日直到下午,楚淵方才空閑下來。
“皇上。”四喜在門口道,“可要傳膳?”
“沒人了?”楚淵走到院中,總算是透了口氣。
“先前溫大人倒是來過,”四喜道,“不過被王爺中途攔住,說是有事明早再來,打發走了。”
楚淵啞然失笑:“他還能将溫愛卿打發走?”
四喜道:“三大包點心,還有一方上好的普洱磚。”
楚淵點頭:“不錯,溫愛卿賺了。”
“可本王虧了。”段白月從院門外進來,身後跟着沈千帆。
“王爺,将軍。”四喜公公行禮,又道,“皇上還沒用膳呐,這才剛歇下。”
“無妨,送些清粥小菜來便好。”楚淵道,“留着肚子晚上再吃,據說追影宮的諸位少俠要煮火鍋。”身爲一國之君,這種飯也是能蹭一頓的——畢竟那可是追影宮,向來隻有占别人便宜的份。
“是。”四喜公公趕忙下去準備。楚淵也未進門,坐在院中小凳上,問,“有事?”
“是厲鵲之事。”段白月坐在他身邊,将事情說了一遍。
沈千帆又補充:“厲鵲還在房中,等她情緒平穩一些,末将便差人送她回去。”
楚淵卻皺眉。
“如何?”段白月問,“再一起演一場戲,騙楚項上鈎。”
楚淵搖頭:“朕不準。”
段白月意外:“爲何?”
“不準就是不準。”楚淵站起來,對沈千帆道,“送厲鵲回家之時,告訴厲鷹,此事若再讓多一個人知道,以叛國論處。”
“是!”見他神色陰沉,沈千帆低頭領命,識趣退出院中。
“怎麽了?”段白月握住他的手,“不高興就不做,不許氣。”
“楚項怎麽想,朕管不着,這賬以後再算。”楚淵道,“隻是從此之後,西南府都隻能是大楚的盟友,也不必再演什麽戲了。”
“爲何?”段白月問。
“你是什麽樣子,在天下人眼中就該是什麽樣子。”楚淵看着他,“這江山的安穩,不該建立在你背負的罵名上。”
段白月搖頭,曲起手指刮刮他的鼻梁:“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這麽多年都如此,是因爲我無能,要你保護我,替我殺人,替我讨好父皇,替我掃清外敵。”楚淵打斷他,“可現在我想反過來保護你。”大鲲城之戰後,好不容易才讓西南府的名聲好了些,無論如何也不想再抹黑一次。
段白月看着他的眼睛,心底有太多話想說,卻又有些語塞。
“就算保護不了,也不想再利用。”楚淵掙開他的手,聲音很低。
“知道我打小喜歡你,就騙我讓我替你争天下,這才叫利用。”段白月心底滾燙,将他緊緊擁入懷中,在耳邊低聲道,“當真喜歡我,就不叫利用,叫兩情相悅,嗯?”
楚淵閉着眼睛,将臉埋在他頸側,許久之後才道:“嗯。”
“好了。”段白月拍拍他的背,“厲鵲的事,當我沒說,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待打完東海,我再陪你一道出戰南洋,如何?”
楚淵點頭:“好。”
段白月笑笑,低頭吻吻他的發絲。
四喜公公端着托盤站在外頭,心裏感慨,又着急。
粥要涼了,王爺怎得還不松手。
皇上該餓暈了。
“還有件事。”片刻後,段白月道,“若騙厲鵲的人真是楚項,那他可就見過紫龍玦了,會不會猜到你我的關系?”
楚淵搖頭:“不會。西南府向來以紫爲尊,這石料雖說不常見,卻也沒罕見到全天下就一塊,你能有不稀奇。況且當年一聽到消息,我便去向父皇讨了來,楚項連見都沒見過,估摸着早已忘了這回事。”
段白月點頭:“那就好。”
四喜公公瞅着空子,趕緊将粥飯送進來——情要談,飯也要吃不是。
三日之後,沈千帆派親信将厲鵲送回天鷹閣,此事就算暫時告一段落。在馬車出府之時,剛好楚淵進門,負責護送的侍衛要行禮,卻被他擡手制止。四喜随着楚淵一道走小路回住處,厲鵲正好掀起車窗簾,往外掃了一眼。
那晚沒敢擡頭,這回卻恰巧看到了天子真顔。一身明黃龍袍,黑發被玉冠束着,眼尾微微上挑,看着無端便有些熟悉。
厲鵲愣了一下,再想探出身子仔細看,馬車卻已經出了府。
十日之後,楚國大軍正式出戰白霧島,清晨号角響徹天海之間,漁家百姓紛紛擠在岸邊,祈福媽祖娘娘保佑,讓大軍得勝歸來。
葉瑾坐在圍欄上,啃水梨,順便監視西南王,沒事不要随随便便到處跑!
沈千楓哭笑不得。
楚淵倒是心情不錯——海上的日子總歸無聊,他還挺喜歡看兩人鬧。
雖說大楚海軍裝備精良,但青虬畢竟是當年大明王雲斷魂的部下,在東海盤踞已久,對這一帶熟悉無比,白霧島又雲霧茫茫,誰也說不清裏頭究竟有什麽,因此沒人敢掉以輕心。
時間一晃便是月餘,主戰船上的人已經習慣了九殿下追着西南王到處跑,兇得很。于是這日一聽說葉瑾獨自一人駕船走了,第一反應便都是被西南王氣走了。
“可别出事啊。”小兵很擔憂。
“能出什麽是,沈盟主當下就追了過去,溫大人與趙大當家也去了。”又有人接話,“兩個高手,再加上溫大人的嘴皮子,莫說是一個九殿下,就算是九個九殿下,那也妥妥能帶回來。”
“我可冤枉。”船艙内,段白月攤手,“大軍在此停泊取淡水,我也在幫忙,哪有時間去招惹他。”
“難道與千楓吵架了?”楚淵皺眉。
段白月将臉湊近。
“做什麽!”楚淵退後,“坐回去!”
“親一下。”段白月道,“而後我便告訴你,他們是去做什麽。”
楚淵意外:“你怎麽會知道?”
“我不知道,可我會猜,也知道這片海域是誰的地盤。”段白月道,“不然給我親一下,也行。”
楚淵考慮了一下,又端詳了一下他的臉,做決定:“愛說不說,不說出去。”
西南王頗爲受傷:“當真不聽?”
楚淵揮手趕人:“出去出去。”
段白月舉手投降:“認輸,我說便是。這一帶是彩虹口。”
“彩虹口怎麽了?”楚淵單手撐住腦袋。
“彩虹口有魚尾族。”段白月道,“這你總聽過嗎?”
楚淵怔了片刻,點頭:“嗯。”
雖說叫魚尾,卻不是鲛人,而是生活在東海的一支部族。水性極好,擅長冶金煉鐵,能制造出這世間最精良的兵器與機關。在數年前曾追随大明王東征西戰,掃滅無數海匪倭寇,是漁民的保護神。而在那場變故之後,雲斷魂生死未知,魚尾族也就徹底銷聲匿迹,再也沒有出現過。
“有溫大人在,或許當真能說服魚尾族人,加入大楚海軍。”段白月道,“有他們在,能抵得過數千軍隊。”
“就算能找到,對方怕也不會願意。”楚淵搖頭,“當年發生的事情……這些日子以來,溫愛卿其實時常旁敲側擊,說一些先前海戰的事情。雖然沒有挑明,可我能看出來,他一直便堅信大明王始終未曾變過,是父皇受人蒙蔽,陷害忠良。”
“溫大人想替大明王平反?”段白月問。
“或許吧。”楚淵道,“當着旁人的面,我隻能裝糊塗,可對着你,我不想裝。”
“你也清楚大明王絕非奸佞之徒?”段白月坐在他身邊。
“說不準,可他當年若是想謀反,一路有太多機會。”楚淵道,“當時大楚海軍力量薄弱,又無水上作戰的經驗,比不上雲家軍三成。而且在海戰之後,大明王三個字在東海一帶,可是比楚皇還要威名赫赫,想反輕而易舉,又何必一路追随到王城,甚至同意讓雲家軍分散編入大楚軍隊,将自己置與孤立無援之地。”
段白月讓他靠在自己肩頭。
楚淵閉着眼睛,沒再說話。身居此位,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了真相,也隻能假裝不知道,否則若是被有心之人拿來煽風點火,隻怕又是一場動亂戰事。
“不能下旨澄清,那便做些别的事情彌補。”段白月環着他的肩膀,“先皇做下的錯事,沒道理讓你來承受後果,别想了。”
“若我知道小瑾此行是爲了魚尾族,也不會答應。”楚淵道,“當年險遭滅門之禍,好不容易有了安生日子,怕是躲都躲不及。”
“大家也是爲了戰事。”段白月道,“去試試總無妨,萬一當真能行呢?”
楚淵沉默了一陣子,點頭:“嗯。”
若當真能行,那這場戰事的勝算可就多了不止一分。
第二日清晨,葉瑾一行人果真駕着小船折返,隻是看上去心情都不怎麽好,一問,果然是被對方拒絕,非但不答應加入大楚海軍,甚至連刀劍□□都不願意賣。
“無妨。”楚淵勉強笑笑,雖說沒抱希望,可也當真是有些……失望。
段白月轉身去找沈千楓。
“王爺要去魚尾族?”沈千楓吃驚。
段白月點頭。
“算了吧。”沈千楓道,“我們昨夜也未找到魚尾族人居住的島嶼,是他們主動現身,說不願再被打擾。”
段白月道:“我不會強人所難,可至少再試一次。”
沈千楓搖頭:“王爺對這一帶也不熟悉,就算是到了彩虹口,也未必就能遇到魚尾族人。”
“可也未必就遇不到。”段白月道,“我下午便會出海,盟主隻需幫一個忙便好。”
沈千楓道:“看着小瑾嗎?”
段白月道:“正是。”
沈盟主哭笑不得:“這段日子得罪段王了。”
段白月豁達擺手:“盟主客氣,無妨無妨。”這段日子挺好,以後繼續這樣也成,隻求不要變本加厲,當真漫天撒起了藥。
“你要去撈貝殼?”楚淵納悶,“撈什麽貝殼?”
“替瑤兒撿些稀罕東西。”段白月道,“前頭的海域裏有花針螺,可以用來養蠱。”
“好玩嗎?”楚淵問。
段白月笑容滿面:“不怎麽好玩,無聊得很。”千萬别跟。
楚淵爽快放行:“快去快回,小心風浪。”
段白月松了口氣。
倒是葉瑾,聽說是去撈花針螺,心心念念也要去,被沈千楓強行抱回了船艙。
這幾日天氣很好,海面上風平浪靜。段白月與段念一道駕船順利駛向彩虹口的方向。行至半途,段念卻道:“王爺,後頭似乎有船在追我們。”
段白月回頭看過去。
一艘小型戰船正在火速前行,上頭挂了不少旗子,又是“我家公子能呼風喚雨”,又是“一統三界”,還有“我們根本就不認識”,看着無比破破爛爛。
一看這魔障一般的風格,便知是何人前來。
西南王很頭疼。
段念也很頭疼。
追影宮暗衛争先恐後,挂在欄杆上激烈揮手,熱情,且熱情。
他們原本是被秦少宇打發來保護溫柳年,由于平日裏實在太聒噪,吵得着實受不了,于是被楚淵單賜了一艘小戰船,挂在戰隊末尾一道前行。但由于海上的日子實在太枯燥,所以三不五時便會自己駕船竄來竄去,幫沿途海島上的百姓賣賣貨,砍點柴,拉個媒,然後再扛着三四壇子喜酒,喜氣洋洋追趕大部隊,将日子過得十分充實。這回便是又中途去了雨花島吃大黃魚,才會在折返時撞到了段白月與段念出海。
“王爺要去何處啊?”暗衛問。
段白月答:“哪裏都不去。”
暗衛繼續笑容滿面:“哦。”
段白月頭疼:“跟可以,若是搗亂,我便告知秦兄。”
暗衛立刻點頭,那完全沒問題!我們怎麽會搗亂呢,公子向來便教導我們,要樂于助人,不能闖完貨就跑。
至于宮主是誰,我們也并不是很清楚。
彩虹口距離大軍取淡水的海島并不算太遠,一個下午再加上一個夜晚,第二天清晨便能抵達。
四周都是茫茫海面,段念道:“這可不像是有海島的樣子。”
“彩虹口,就是這裏沒錯。”段白月道,“找找看吧,至少有還三天時間,說不定當真能找到。”
話音剛落,身後便“噗通”一聲,有人跳到了海裏。
段白月:“……”
其餘暗衛坐在甲闆上,繼續嗑瓜子。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那暗衛才嘩啦從海面冒頭,吐掉嘴裏的鹹水,頂着一片海菜道:“往東南走,那裏有人住。”
段念張嘴,這樣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