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落了水,但錦娘也算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不算弱,因此等段白月與南摩邪過去時,她已經起床收拾停當,正打算去廚房,給衆人做晚飯。
“坐着。”南摩邪道,“外頭那麽多小館子,還怕沒了你,會餓死我們這群男人不成。”
段白月也道:“若是不舒服,便繼續回屋躺着吧,那海水可是刺骨得冷。”
錦娘道:“我沒事,見過王爺。”
段白月點頭:“昨夜多謝。”
錦娘道:“我落水,王爺救了我,該我謝王爺才是。”
段白月笑笑:“你是不是存心落水我不知,不過卻知道,你是在存心裝昏迷,好讓船隻能盡快折返。”
錦娘道:“因爲王爺似乎并不想讓皇上離開。”
段白月坐在石桌邊,道:“聽說你知道荒野雲頂?”
“是一處海島的名字。”錦娘道,“島上都是黑色巨石,寸草不生時有地動,因此人迹罕至。隻是在每個日落之時,天上晚霞會将四周海面映成火燒般的顔色,站在島上,就如同站在雲之巅。”
“所以叫荒野雲頂?”段白月問,“在何處?”
“我不知具體在何處,卻知道七八月間從荒野雲頂出發,若是順風順水,不多不少,整整十日便能抵達琉璃洲。”錦娘道,“而到了十月十一月,便不能再行船,因爲風大浪險,就算是用最精良的玄鐵巨艇,也無法穿破驚濤。”
段白月微微點頭:“多謝。”
“這番話是我奉茶時無意中聽到,當時楚項正在與人商議,每年若是要定期前往荒野雲頂,該選在幾月份,沿途還能順便做些什麽生意。琉璃洲出産上好的水晶杯,所以才會特意提到。”錦娘道,“不過這樁生意後頭像是沒做成,也沒聽他再提起過琉璃洲。”
段白月道:“七八月間從荒野雲頂前往琉璃洲,需要十日。而在十一月間,則是寸步難行。知道這些,便已能推算出其大緻所在,至于琉璃洲,司空兄倒是與之有些貿易往來。”
錦娘道:“王爺要去荒野雲頂?”
段白月道:“我要去找一樣東西。”
錦娘擔憂道:“那裏雖說荒無人煙,應當沒有重兵把守。可按照楚項謹慎多疑的性子,若上頭真放了東西,該不會敞開任由外人登島才是。”
段白月笑笑:“這本王自然知道。不管怎麽樣,這回都多謝你,他日倘若當真要攻荒野雲頂,說不定還要讨教些事情。”
錦娘點頭:“但憑王爺差遣。”
集市上,段瑤與楚淵坐在小攤上,一人要了一碗面線糊。
楚淵嘗了一口,覺得生病就已經夠難受,爲何還要勉強自己吃這玩意。
段瑤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西南府的廚娘做出來,要更好吃一些。”并不是哥哥口味奇特。
過了會又補充:“而且在練完菩提心經後,哥哥也嘗不出來什麽味道了。”
楚淵“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回去吧。”段瑤道,“先前我說了,這天當真會落雨。”
天邊傳來隐隐驚雷,黑雲壓境。海邊的小攤販們都忙着收攤,楚淵也帶着段瑤回了小院。
南摩邪正在屋檐下呼呼大睡。
“師父,師父。”段瑤把他晃醒,“你怎麽在地上就睡了。”也不知道體面着些。
南摩邪打呵欠:“看了半天的南海地圖,困。”
“南海地圖?”楚淵問,“前輩爲何要看這個?”
南摩邪嘿嘿笑:“自然是與荒野雲頂有關,錦娘恰好知道些東西。”
“當真?”楚淵眼底閃過一道光亮。
南摩邪道:“若是運氣好,這回或許當真能找到天辰砂。”先前一直不敢提這三個字,怕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可現如今種種線索都表明,像是連老天爺也看不過眼在幫忙。雖說已經練了菩提心經,但也僅僅是讓金蠶線不再複活吞噬血脈,命是保住了,僵死的蠱蟲卻依然纏縛于心脈,等待着下一個死而複生的機會。而一旦有了天辰砂,便能用内力徹底逼出金蠶線,再想辦法解去菩提心經中用來制服蠱蟲的劇毒,休息個一年半載,容貌也就能慢慢恢複,到那時……
“到那時,你可就是皇後娘娘了啊!”書房裏頭,司空睿也正扶着段白月的肩膀,熱淚盈眶,激動,且激動。
西南王:“……”
“真是萬萬沒想到。”司空睿感慨萬千,又叮囑,“天辰砂都有了,你若是再躲着皇上,可就當真說不過去了。”
段白月道:“還未找到。”
“你還非要等白米做成飯,才肯拿出去賣錢?”司空睿頭直疼。
段白月歎氣:“雖說此言有些不敬,但我一直就沒想通,爲何司空伯伯小時候,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給你請一位夫子,再不濟上個學堂,也不至于連個比方都不會打。”
“我這比方怎麽了。”司空睿道,“若是換成我,稻子還在地裏種着,便會先去同商戶談價錢,拿了訂金過好日子,這才對得起自己。”
段白月道:“琉璃洲附近,可有能藏匿軍隊的島嶼?”
“這怎麽就琉璃洲了,稻子和米飯的問題還沒說清楚,這回你得聽我的。”司空睿挽住他的胳膊,親熱道,“待有朝一日,你位居後宮之首——”
段白月擡手朝他命門劈去。
司空睿閃身躲開,旋即飛腿踢了過去。
兩人兒時打架經常會如此,按照正常情況下,段白月該後退三步避開才是。但好巧不巧,楚淵偏偏在此時伸手推開了門。
司空睿心裏一驚,趕忙在空中騰挪旋轉,穩穩落在地上。
段瑤問:“你們又在打架?”
“自然沒有。”司空睿立刻否認,道,“段兄嫌悶得慌,我打個拳替他解悶。”如此忠心耿耿,很值得立刻被皇上賞賜些錦緞金銀。
段瑤胸悶。
楚淵問:“荒野雲頂在何處?”
段白月伸手想去桌上拿南海圖,卻被司空睿搶了先,笑容滿面雙手獻上。
段白月:“……”
“這裏?”楚淵将地圖放在桌上,指着一處被朱砂圈出來的地方。
“是。”段白月點頭,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楚淵卻一直在看地圖,睫毛很長,眼睛很亮。
司空睿後退一步,後退兩步,後退三步,擠出門。
南摩邪将小徒弟也拎了出去。
段瑤道:“不找個借口?”
“還找什麽借口。”南摩邪替兩人關上門,道,“這當口,你想留下才要找借口。”
段瑤恍然:“師父說得是。”
屋裏兩人自然也聽到了這番話,段白月有些哭笑不得。楚淵問:“确定嗎?”
“嗯?”段白月問,“什麽。”
“荒野雲頂的位置。”楚淵道,“天辰砂的位置。”
“依照錦娘給出的線索,這裏的确是荒野雲頂。”段白月道,“不過具體是與不是,還要司空再去查探一番,他與琉璃洲向來就有貿易往來,打聽起消息更加容易。”
“你的軍隊在何處?”楚淵又問。
段白月指指地圖。
“這裏?”楚淵道,“多少人?”
段白月道:“五千。”
楚淵皺眉:“夠嗎?”
“對付楚項自然不夠,不過若隻用來對付荒野雲頂,夠。”段白月道,“這批人是死士,功夫很高,用毒也是高手。”
楚淵道:“我不想這次行動再出纰漏,當真不用大楚海軍?”
段白月道:“我也不想出纰漏,所以不必擔心。”
楚淵道:“計劃呢?”
段白月道:“我打算讓瑤兒先去将西南軍帶來此地,至于司空兄,正好再去琉璃洲探查一番。若是一切順利,兩個月内,應當能攻破荒野雲頂,拿到……天辰砂。”說到最後,聲音卻小了幾分。
楚淵道:“好。”
段白月一直看着他。
楚淵站起來,并未與他視線相交:“計劃既已定,朕便先回去了。”
段白月道:“在下雨。”
楚淵道:“一場雨而已。”
段白月嘴唇動了動,道:“好好休息。”
楚淵笑笑,轉身回了卧房。
段瑤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扭頭看着同樣濕漉漉的師父,和濕漉漉的司空哥哥
“段兄到底行不行啊。”司空睿簡直要難以理解,此風暴雨狂風的天氣,居然放心上人獨自一人離開?小話本若是寫成這樣,估計書商三天就能窮到賣褲子。
南摩邪學小徒弟拖着腮幫子,蹲在屋頂歎氣。
早知如此,還不如回去睡大覺。
兩日之後,段瑤乘船離開離鏡國,晝夜兼程前去調撥駐軍。司空睿亦是登上商船,打着做生意的由頭去了琉璃洲——這回并沒有帶走搓衣闆,全部留在了小院中。
南摩邪日日不見人,也不知在做些什麽。錦娘擔心會被楚項的人認出,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替衆人做好飯菜後,便回房做衣裳想兒子,面也不露。
楚淵經常會去海邊,大多數時候什麽都不做,就隻是看着天邊的流雲與飛鳥,想些事情。
段白月也不知自己該不該去找,有時找過去,也隻是遠遠看着守着。喜歡的人坐一整天,他便站着看一整天,直到暮色沉沉,星垂海野。
随行侍衛看出端倪,也不再向楚淵禀告此事。這島上民風淳樸,日子一天一天,倒也過得挺快。
前往星洲的商船照舊三不五時便會入港出港,楚淵遠遠估算了一下上頭牲畜與圓木的數量,也并未太将其放在心上。
“可要去上去看看?”段白月在他身後問。
楚淵道:“怎麽,今日舍得露面了?”
段白月抖開臂彎的披風,将他嚴嚴實實裹住:“要起風了,别着涼。”
“上船去就不必了,這一船兩船也看不出什麽。”楚淵道,“況且都是些生活必須物品,就算他将星洲建得富麗堂皇又如何,軍隊戰船與火藥,才是最該關心的東西。”
段白月道:“星洲如今還算是荒島,軍隊戰船火藥,怕是要再過幾年才會運送。”
“那就再過幾年再說。”楚淵跳下礁石,正欲往回走,卻有侍衛急急來報,說是在離鏡國不遠處的一座小島上,離奇出現了一艘商船,看旗幟應當是大楚的商船。
“哪座小島?”楚淵問。
“荒島。”侍衛道,“是我們的人照例巡邏時無意中發現,隻遠遠看了眼,上頭像是沒人,有些蹊跷,便先回來禀告皇上。”
“會不會是遇到了海盜?”楚淵問。
“這一帶商路繁榮,不應該有海盜。”段白月道,“我去看看。”
楚淵道:“朕也去。”
侍衛擔憂:“皇上,那艘船看着着實邪門,還是由屬下去吧。”
“一艘商船而已,再蹊跷又能如何。”楚淵道,“離這裏有多遠?”
“駕快船兩個時辰。”侍衛道。
“走吧。”楚淵吩咐,“即刻動身。”
侍衛領命,先一步去海邊準備。段白月問:“爲何非要自己去?”
“方才小刀都說了,是大楚的商船。”楚淵道,“若上頭的商人遭了海難,朕自然要帶他們回家,免得孤魂無依。”
段白月道:“若是陷阱呢?”
楚淵道:“若上頭有陷阱,就更要去看看。倘若置之不理,最多兩天三天,這離鏡島上的漁民們就會發現那艘船,到時候無論上頭有什麽,一旦出了亂子,這筆賬都會記給大楚,以後楚國的商隊,怕就沒這麽容易過港了。”
段白月道:“我去看也是一樣。”
“哪裏一樣?”楚淵道,“除非你想謀朝篡位,否則大楚的事,與你有何關系?”
段白月:“……”
楚淵看他一眼,自己轉身去了礁石邊。
段白月心裏歎氣,自然跟上。
礁石堆中停着幾艘快船,借着沉沉暮色,找了條平日裏沒有人的水道,一行人很快便趕到了那處荒島。這夜恰逢圓月,将四海照得一片銀白明亮,無風無浪,船隻微微搖晃。而在一片幽幽靜谧中,那艘停泊在荒島海岸的巨船,則是看得人心裏有些發麻——這種商船在海裏并不少見,一般都是出自極有實力的大商幫,上頭至少也有數百人,平日裏熱鬧得很,哪怕是連續數月的航程,甲闆上也是時時歡聲笑語漁歌悠揚,哪裏會有這般森然寂靜的模樣。
段白月道:“我去看看。”
楚淵皺眉:“船隻與旗幟并未受損,不像是海難。”
“也有可能是海盜。”段白月道,“不管是什麽,看了便知。”
楚淵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段白月有些訝然。
楚淵有些不自在,低聲道:“明日在說吧。”
“若當真有人使詐,白日裏可是更容易被對方發現。”段白月笑笑,“我有分寸的,别擔心。”
楚淵依舊不肯放手。
侍衛齊齊站在船頭,默契無比看着前方,無一人回頭。
“這南洋原本就不消停,哪怕隻是一點小事,被楚項知道後也保不準能翻出風浪。”段白月道,“看我你安心,我也安心。”
楚淵道:“此行的目的是找天辰砂。”
“嗯。”段白月用戴着手套的右手,輕輕刮了刮他的臉頰。
楚淵瞬間側過頭。
段白月笑笑,轉身踏過海面,孤身去了那處荒島。
楚淵心暗自揪起,盯着那猙獰巨船,眉頭片刻也未舒展。
四周不像是有埋伏,段白月很輕松便登上了巨船,凝神聽了片刻,确定當真沒有人後,方才從懷中拿出一顆明珠照亮,一處一處仔細搜過去。
船艙裏雖說擺設有些淩亂,卻并無任何财物丢失,更有甚至,連一疊銀票都胡亂丢在地上,顯然不是遇到海盜。可如此巨大的一艘商船,在海上航行地好好的,爲何會上頭的人會突然消失一空,連細軟家當都不帶?
段白月皺眉,又進到下一處船艙,桌上有不少賬本,打開後大緻看了一番,是來自徽州的商幫,做些瓷器生意,也無異樣。
再往下走了一層,段白月卻驟然停住腳步。空氣中隐隐傳來一股異樣的氣息——死亡的味道,以及一股弄弄的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
段白月心裏明白了幾分,将明珠裝回懷中,轉而拆了塊木闆,燃起熊熊火把,擡腳踹開了面前木門。
惡臭迎面撲來,偌大的船艙内,滿滿都是屍體,說不清已經在海上漂了多久,才會順着洋流,擱淺在這處荒島上。
身後傳來腳步聲,段白月猛然回身。
楚淵正站在他身後。
段白月神色一變,也來不及多做解釋,伸手捂住他的口鼻,一步蹬上船弦,與他一道落在了地面,又往前帶着跑了一陣。
“做什麽?”楚淵有些惱怒。
“離我遠一些。”段白月道。
楚淵:“……”
你再說一遍?
段白月丢給他一瓶藥丸,自己後退幾步:“将這個吃了,那艘船上的人糟了瘟疫,看賬目記錄,少說已經身亡三月,趁早點火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