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又有人說,那幕後主子華貴雖是華貴,性子卻極爲暴戾兇殘,先前是有夫人的,後卻也受不了打罵,帶着剛滿月的兒子偷偷逃走,這麽些年一直杳無音訊,怕是早已死在了海上。
段瑤一邊洗碗洗盤子,一邊在心裏想,從海島逃離,無家可歸又帶着滿月的兒子,大楚的女子——莫非是二哥先前從後山虎口中救來的那個?
說不定真的是啊!越想越有可能,段瑤心裏激動,方才一晃神,手中的盤子碗就跌入桶中,嘩啦啦摔了個粉碎。
“唉喲!”老闆趕忙過來,跺腳道,“怎麽如此毛手毛腳不小心。”
“對不住對不住。”段瑤趕緊道歉,“我這就收拾好,損失從工錢裏扣便是。”
“不必了。”身後有人說,“我替他賠。”
段瑤猛然回頭。
楚淵笑笑,往桌上放了一張銀票:“夠不夠?”
段瑤:“……”
“夠夠夠。”老闆大喜,他原本就是楚國人,自然知道這銀票出自日月山莊的下屬銀号,信譽極好,拿到何處都能換錢,于是趕忙收起來。
“這麽久不見,怎麽混得如此落魄?”楚淵打趣,拿出手帕上前,将段瑤濕漉漉的雙手擦幹。
段小王爺再度很想大哭,雖然……但是……嫂子!
司空睿也抱着搓衣闆跳下船,後頭跟着南摩邪,四喜,以及一個輕紗遮面的女子,正是錦娘。
“好了,先回住處吧。”楚淵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段瑤點頭:“嗯。”
既然身份是無家可歸的小夥計,住的地方自然不能太好,就是個破落的漁家小院,還是婆婆嬸嬸喜歡他長得俊俏又嘴甜,想着或許能招成上門女婿,才願意免費給住。
段瑤泡了幾杯甜甜的茶出來,然後就拉了個小闆凳坐下,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一五一十交代:“哥哥一直就沒有回來。”
楚淵道:“我知道。”
段瑤又建議:“搓衣闆可以留着将來用。”
楚淵贊同:“好。”
南摩邪:“……”
四喜:“……”
司空睿心中盤算,或許自己可以出去多弄幾塊,畢竟價錢便宜。
好兄弟,講義氣,你要跪,我便買。
情深意重,令人十分動容。
潮崖荒島,段白月正站在練兵台上,看下頭的士兵變換陣法。他此時此刻,倒是由衷地想要感謝師父——心法集衆家所長,卻又獨創一門,哪怕是熟知自己武功招式之人,也無人能覺察出異端。内力邪門至極,動些心思稍加變換,練起來便等于是在自廢功夫,将來倘若當真開戰,這些人做了先鋒隊,倒也省事。
“王教頭。”中午的時候,一個守衛上前禀告,“主子來了。”
“現在?”段白月皺眉。
“是。”守衛道,“還帶了幾位客人。”
段白月随他一道下了練兵台,前往港口去看究竟。
楚項遠遠向這邊走來,身側還跟了個人,身形佝偻,戴着黑色面罩,正是當日被擊落山崖的裘戟。
沒料到會在這裏碰到他,段白月腳步頓了頓。
楚項笑道:“王教頭。”
“還以爲主子下個月才會來。”段白月微微低頭,錯開裘戟的視線。
“恰好有朋友想來。”楚項道,“這位是裘先生,也是中原武林一等一的高手。”
段白月問:“裘先生将來也會留在此處?”
“這倒不是。”楚項道,“實不相瞞,此番前來,是有事想要與王教頭商議。”
“何事?”段白月問。
“裘先生不日便會折返大楚。”楚項邊走邊道,“不知王教頭可願一同前往?”
段白月意外:“現在?”
“我知道楚地對王教頭而言,是個傷心地。”楚項道,“隻是欲成大事,這些個人恩怨還是放下些才好。”
段白月又問:“爲何要去大楚?”
“王教頭也不是外人。”楚項看了眼裘戟,“說說看你的計劃,不必隐瞞。”
“是。”裘戟點頭,而後便道:“前段時日得到消息,楚國的皇帝最近不在宮中。”
段白月問:“去了何處?”
“似乎是江南,又似乎是西南,行蹤頗爲隐秘。”裘戟道,“隻是查不出來也無妨,不管去了哪裏,回王城的路可總共就那麽幾條。”
段白月微微皺眉。
裘戟又道:“先前已經派了殺手前往大楚,不過楚淵身邊高手如雲,難保不會出纰漏。機會難得,所以我此番會親自北上,埋伏在回王城的必經之路。聽聞王教頭武功高強,所以便來問一句,可要一同前往?”
段白月問:“你想刺殺皇上?”
“王教頭也是聰明人,想來不至于都到了現在,還猜不出這些兵馬糧草,将來是要備着對付誰吧?”楚項停住腳步,冷冷回頭問。
段白月道:“單靠這些人馬?”
楚項嗤笑:“王教頭莫非以爲我的地盤隻有這片荒島與星洲?”
段白月遲疑片刻,然後道:“我去。”
“很好,本王生平最喜歡的,就是爽快人。”楚項拍拍他的肩膀,“隻管放心,等事成之後,那大楚國境中曾有負于王教頭的人,管他是王公貴族還是江湖高手,任殺任剮。”
段白月點頭:“好。”
兩日之後,一艘黑色尖頭船離開荒島。段白月依舊被蒙着雙眼,不過此番駛出迷霧區,卻隻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想來先前登島的時候,大船該是在海面上繞了不少圈子迷惑衆人,才會花了整整十日。
裘戟一直坐在船艙内,微閉雙目練功,平日裏并不會多說話。
這天白日,段白月問:“星洲在何處?”
“回王教頭,離這裏還有三四天的路途。”船工知他是楚項面前的紅人,因此态度很是恭敬,“向着東北方走便是。”
段白月點頭,轉身折返船艙。
裘戟睜開雙眼。
段白月坐在他對面,道:“裘先生。”
“王教頭找我何事?”裘戟問。
段白月道:“刺殺楚皇之人,都來自何處?”
裘戟道:“都是主子的人,在島上秘密訓練了多年。”
段白月繼續道:“是何時被派往楚國?”
裘戟道:“半月前。”
段白月又問:“可與中原武林有關?”
裘戟搖頭:“沒有,行動已失敗過一回。外人不靠譜,還是自己人信得過。”
段白月道:“除此之外,可還有其餘刺殺計劃?”
裘戟不悅皺眉:“王教頭的問題似乎有些多。”
段白月答:“既然答應行動,自然要問清楚些。”
裘戟重新閉上眼睛:“王教頭若還想知道其他,将來找機會去問主子便是,恕在下無可奉告。”
話音剛落,脖頸處就傳來一陣涼意,于是驟然睜開雙眼。
段白月目光如刀。
裘戟心知有變,雙手卻已動彈不得。血液中如同有千萬隻螞蟻咬噬,一點一點殘存掉剩餘知覺。
段白月丢掉手中蠱蟲,伸手揭下他的面罩。
裘戟與他對視,心底閃過一絲慌亂。那雙隐藏在銀色面具後的眼眸,不再是先前那般回避怯懦,無風無浪。而是換上了似曾相識的殺意與血紅猙獰——與當日在懸崖之時一模一樣。
“西南王。”裘戟艱難地開口。
段白月道:“被千耳侵入血脈,能撐到現在不糊塗,你也算是蠱中高手。”
裘戟有些呼吸困難,撐着問:“爲何?”
段白月道:“因爲你不自量力。”
裘戟跌坐在地,大口喘息,很快便墜入一片黑暗。
船隻調轉風帆,一路晝夜不歇趕往離鏡國。
漁家小院裏頭,楚淵正在翻看面前一摞奏報,都是這些日子以來段瑤打探到的消息。星洲島,翡緬國,以及楚項與劉錦德。
南摩邪笑呵呵端着一碗蛋花酒敲門:“少爺。”
楚淵頭也不擡:“我不回去。”
“不是。”南摩邪坐在對面,苦口婆心道,“師父給你發誓,等到那混小子一露面,我就綁了送到王城,什麽事都不許他再做,這回我堅決不站錯隊,成不成?”
楚淵道:“拿不到天辰砂,我不會走。”
南摩邪看着窗外,遙望大楚,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是拿天辰砂,可實際上卻是楚國對翡緬國的戰事,此事非同小可。常言說得好,國不可一日無君,朝中事務繁雜,萬民蒼生還在翹首盼着天子回朝。現既然已經知道了天辰砂的下落,又确定翡緬國與叛黨沆瀣一氣,大可重返王城光明正大調兵遣将,何必非要禦駕親征,皇上說是不是?”
段瑤趴在門外認真聽,感動非常——師父這回居然一個字都沒有背錯,語調也很铿锵,令人頗爲欣慰。
南摩邪笑容滿面轉身,充滿期待。
楚淵下巴抵在桌上,正在呼呼大睡。
南摩邪:“……”
此等睡姿,還是在瑤兒八歲時見過。
“如何?”見着他出門,院子裏的段瑤與四喜齊刷刷地問。
南摩邪一臉憔悴,招手叫過小徒弟:“将來你娶媳婦,一定要找個能聽勸的。”
段瑤雙眼充滿同情:“哦。”
四喜公公腦仁子直疼——這段王爺要是一直待在翡緬國,皇上還能一直等不成。
是夜月色清冷,段瑤安慰完師父後,便伸着懶腰回到自己的小院,推門卻聽身後有破風聲,于是本能俯身躲過,反手揚出一排飛镖。
段白月一笑:“暗器倒是使得不錯。”
“哥?”段瑤瞪大眼睛,“你怎麽來了?”
“情況有變。”段白月道,“裘戟在我手中,這星洲暫時不用守了。你帶着他即刻動身回西南,将人交給師父後,再令段念帶着府中所有殺手北上,守住三條通往王城的官道。楚項已經派了人去刺殺皇上,情勢危急,這一路要辛苦你了。”
段瑤道:“咳。”
段白月微微皺眉:“怎麽了?”
段瑤往他身後指了指,小心翼翼道:“你可以自己同皇上說。”
段白月全身驟然僵硬。
段瑤縮着脖子,悄咪咪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并且在關上門的一刹那,迅速趴在縫上,偷看。
四周很安靜,隻有陣陣海浪聲。
楚淵道:“你打算盯着那扇門闆看多久?”
段白月握緊雙手,咬牙躍向房頂。
司空睿斜裏殺出,将他中途攔住,生生逼了回去。
段白月:“……”
段瑤将門打開一點點,招手讓司空哥哥擠了進來,并且慷慨分給他一半門縫。
楚淵道:“繼續跑啊。”
段白月依舊背對着他。
“你當你原本有多好看。”楚淵一步步走進他,“即便是這張臉沒毀,就能讓大楚天子一見傾心?”
段白月閉上眼睛。
“你不願見我,我也不會逼你。”楚淵在他身後停住腳步,“仔細想想,這麽多年一直都是你在逼我,我何時強迫過你一回?”
段白月心裏一陣悶疼。
“回西南吧。”許久之後,楚淵冷冷道,“天辰砂我會替你拿到,然後我們便兩不相欠。這南海将來會如何,我将來會如何,都與你再無關系。”
段白月嘴唇顫抖,卻始終也說不出一個“好”字。
段瑤在屋裏幹着急,他哥是中邪了嗎,這當口假扮什麽悶葫蘆,難道不該痛哭流涕抱住嫂子,就算身上有毒不能抱,也要泣不成聲解釋緣由,畢竟小話本裏都這麽寫。
司空睿惋惜:“可惜那些搓衣闆都在我房中。”
“不行,要想個辦法!”段瑤站起來,“我有點緊張,你來想!”
“好!”司空睿架勢看着挺足。
答應地如此幹脆,段瑤反而一愣:“行不行啊?”
“管他!”司空睿推開門,橫豎也不能比現在的狀況更差了,死馬當活馬醫。
“喂喂喂!”段瑤大驚失色,伸手要拉沒拉住。
“皇上,實不相瞞,段兄他最近腦子有點問題啊。”司空睿語出驚人一臉誠懇,“發癫。”
段白月面色鐵青,将他一拳揍了回去。
司空睿捂着胸口咳嗽,還是不是兄弟了。
段瑤趕緊關上門,對未來很是悲觀——因爲不管是親生哥哥,還是司空哥哥,看起來都像是腦袋出了毛病。
楚淵轉身出了小院,海風很大,也很冷。
段白月在院中站了許久。
司空睿與段瑤蹲在門後,撐着腮幫子大眼瞪小眼。
“傻徒弟。”天明之際,南摩邪在他身後歎氣,“皇上要出海了,你還不去攔着?”
段白月嗓音沙啞:“先前一心所求,無非便是讓他忘了我,現在求仁得仁,爲何又要攔?”
“要是忘了你,就能重新找個人好好過日子,那忘了也便忘了。”南摩邪道,“但若能重新找個人,又爲何要幾次三番親自南下,甚至不惜駕船出海。他是一國之君,而且還是個要名垂青史的一國之君,可在他心裏,你甚至要重過社稷江山。”
段白月死死握着雙手。
“段兄到底在想什麽?”司空睿簡直要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是花魁,臉毀了又如何?我都沒嫌棄他。”
段瑤道:“可哥哥身上帶毒。”
司空睿道:“那至少能遠遠看着。”
段瑤道:“看一輩子嗎?”
司空睿道:“歡歡喜喜看着心上人一輩子,與被心上人氣跑,怨一輩子,哪個更好些?”
段瑤繼續對着門外道:“可師父都說了,皇上這回走了,說不定就能忘了哥哥,重新找個人過日子。”
司空睿問:“那若是忘不掉呢?”
段瑤堅定道:“能忘掉的,哥哥就覺得皇上能忘掉。就算現在不能,過個十年八年,也能。”
司空睿道:“現在已經分開了三四年,皇上依舊不惜爲了段兄揮兵南下。按照這樣推算,至少要再過十年,才能将心中的愛恨放下些許,再過十年,或許當真能完全放下,那一生便已過去了大半。可執念了一個人大半生,就算已完全放下,想要重新找個真心喜歡的人,在那深宮之内,怕也不容易。最好的結果,無非便是在老去之時幡然醒悟,廣選秀女充盈後宮,日日醉生夢死當皇帝。段兄若能等到這一天,想必一定會頗爲欣慰。”
“這已經算不錯了。”段瑤撇撇嘴,“若是一輩子都忘不掉,那才叫慘。不管到時候是愛是恨,都是一個人,愛了看不着,恨了打不着,憋屈死。”
段白月心裏一片雜亂,轉身沖出小院。
段瑤和司空睿擊了一下掌。
南摩邪也松了口氣。
“皇上。”四喜公公替他裹好披風,“外頭風大,回去吧。”
楚淵站在船頭,看着越來越遠的港口,眼底越來越涼。
四喜公公在心裏歎氣。
楚淵微閉雙眼,轉身回了船艙。
片刻之後,船身猛然一晃動,四喜公公在外頭驚呼:“西南王?”
楚淵片刻猶豫也無,冷冷道:“來人,抓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