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壇酒,轉眼便空了大半。
胃裏灼熱如同有火在燒,楚淵嘩嘩又倒了一碗,咬牙一飲而盡,卻向前踉跄幾步,手撐住了窗台,眼神漫無目的看着前頭。
段白月招手叫過身邊親信,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眼前景象有些模糊,楚淵又想起了六歲那年,兩人第一次見面。西南王帶着小世子來了王城,父皇要在第二天設宴款待,這原本不算什麽稀奇事,自己也未将其放在心上。依舊早起習武,後又去向老師學功課,直到日頭西墜,四喜在外頭小聲提醒,擡頭才驚覺已到了掌燈時分。
送走陶仁德後,四喜公公趕忙叫來内侍傳膳,回頭卻不見了小皇子,登時被吓了一跳。
禦花園裏,楚淵一邊漫無目的地溜達,一邊想白日裏的事情。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林地深處,四周黑漆漆的,莫說是宮女太監,連個燈籠也沒有,于是皺皺眉頭,轉身想要回去,旁邊林中卻傳來說話聲。
“太子殿下,該回東宮了。”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來,楚淵拍拍腦門,覺得有些晦氣。剛想着要不要換條道,耳邊卻已經有人調笑:“啧啧,這不是我的二弟嗎,怎麽會獨自一人來此?”
楚淵停下腳步,扭頭看了他一眼。
太子楚洵手中握着一根狼牙棒,身後跟了四五個身材魁梧的蒙古武士,滿臉挑釁。
對于這個比自己年長三歲的哥哥,楚淵向來一絲好感都沒有,于是草草行禮之後,便轉身想出密林,卻被楚洵擋在了前頭。
“你要做什麽?”楚淵問。
“比武。”楚洵回答。
“改日吧,我該回去了。”楚淵掃開擋在自己面前的狼牙棒,疾步向外走去。
“給我回來!”楚洵呵斥。
楚淵隻當沒聽到。
“攔住他!”楚洵下令。
“是!”那幾名蒙古武士大步追上前,将楚淵圍在了中間。
“跑什麽。”楚洵慢悠悠上前,“父皇都誇你功夫好,大哥想讨教兩招,何必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楚淵握緊雙手,警惕地看着他。
楚洵捏起他的下巴,一臉嚣張。
朝中大臣彼時都在嘀咕,太子殘暴頑劣,二皇子卻天資聰慧,聖上已不止一次流露出想要改立的心思,甚至連皇後娘娘也更喜愛次子,隻怕東宮易主就在這兩年。
爹不疼娘不愛,再加上耳邊又不斷有流言蜚語傳出,楚洵自然對這個弟弟恨得牙癢癢,好不容易見着他身邊無人保護,心中難免起了别的心思。
楚淵左手握牢腰間的小匕首。
楚洵嗤笑出聲,挑釁地推了他一把。
“世子爺,回去吧。”林地那一頭,一個白衣少年正在小聲勸,“是楚國的皇子們在比武,這次來之前王爺就說了,不可惹事。”
“看熱鬧算什麽惹事。”段白月蹲在地上,撐着腮幫子道,“哪個是太子?”
少年道:“人多的那個。”
“草包。”段白月撇撇嘴。
少年苦了臉:“這話不好亂說的。”
“你想和我比武?”楚淵繼續問。他自知肯定對付不了這一群蒙古武士,隻能盡量多拖延時間,以求四喜能盡快帶人趕來此處。
“我和你比甚,我又打不過你。”楚洵後退兩步,道,“他們和你打。”
段白月抽抽嘴角:“你确定他是太子?”
少年道:“啊,确定。”
段白月又問:“楚皇也不怕亡國?”
少年驚了一驚,然後哭道:“世子爺,能不能求你閉嘴?”畢竟大家今年都不滿十歲,應當還有好多年能活,被砍頭不劃算。
雖說楚皇經常稱贊楚淵武藝高強,但一個六歲的小娃娃,再高強也不會是成年人的對手,更何況是以彪悍著稱的蒙古武士。于是等段白月再次看過去時,楚淵已經被推倒在地。
白衣少年第十八回苦口婆心道:“回去吧。”
楚淵站起來,問:“我可以走了嗎?”
楚洵啪啪拍了拍他的臉:“平日裏嚣張得很,怎麽,怕了?”
那幾個蒙古武士将楚淵的手扭在背後,又絆住腳,将人拎着送往楚洵面前。
“我看不慣你很久了。”楚洵目光兇狠。
“我卻一直很仰慕大哥。”楚淵聲音平靜,像是沒有任何情緒。
段白月“噗嗤”笑出聲。
少年飛速捂住他的嘴,還成不成了。
楚洵狠狠一腳踢在他小腹,楚淵咳嗽了兩聲,依舊不說話。
少年第十九回張嘴,這是這次還沒來得及說話,段白月卻已經站起來,徑直出了林地。
“世子爺!”這回不僅是少年,連他身側的另外幾名少年也驚了一跳,趕緊跟出去。
聽到動靜,那些蒙古武士立刻将人放開,臉上也不再是先前的兇悍表情。
“你是何人?”楚洵剛開始也是一驚,以爲是父皇或是母後尋來,後頭看清是一群與自己差不多年歲的少年,便恢複了大楚太子的嚣張氣焰。
楚淵揉揉酸疼的胳膊,擡頭看看,然後躲到了段白月身後。
白衣少年熱情洋溢道:“我們隻是無意中路過,這就走。”
段白月看了眼身邊之人,明黃色的錦衣,頭發黑黑軟軟,被玉帶整齊束在一起。卻一直低着頭,隻能看到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密林外似乎隐隐傳來腳步聲,段白月握住他的胳膊,問:“你沒事吧?”
楚淵總算擡頭與他對視。比自己高,年紀應該比自己大,鼻子很好看,眼睛也好看,亮閃閃的。
看着他白皙的臉頰,辰星一般的眼睛,和紅潤的小嘴,段白月笑笑,語調又放軟了幾分:“胳膊疼不疼?”
楚淵剛想說無妨,卻覺得被他握住的手肘處一陣劇痛,于是悶哼一聲,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好像脫臼了啊。”段白月擡頭,看向楚洵與那幾名蒙古武士。
“不可能!”楚洵臉色一白。他方才隻是想羞辱楚淵出口惡氣,頂多賞幾個耳光,卻也知道不能下狠手——若是看不出外傷,那就算他事後再告狀哭訴,隻要自己不承認,父皇也奈何不得,甚至還有可能将污水反潑回去,說是被誣賴陷害。但若是當真脫了臼……想到此處,楚洵心一慌,轉身怒道:“你們都做了些什麽?!”
那幾名蒙古武士低頭,個個噤若寒蟬。
楚淵額頭冒出冷汗,眼前也發黑,幾乎要站立不穩。
段白月将他抱在懷中,在耳邊低聲道:“别怕,有人要來了。”
楚淵看着他的眼睛。
段白月笑笑,和他輕輕碰了碰額頭,權當安慰。
白衣少年目瞪口呆,世子爺幹嘛呢這是。
“淵兒!唉喲心肝兒!”皇後娘娘急匆匆跑過來,身後火把綿延不絕,“怎麽了這是?”
“參見皇後。”段白月行禮,将楚淵還給四喜,“皇子似乎脫臼了。”
“脫臼?”後頭跟着的楚皇來就聽到這句,再一看臉色慘白的楚淵,頓時勃然大怒,“怎麽回事?”
“父皇,母後。”楚洵噗通跪地,有些惶急道,“我……”
“傳太醫過來!”皇後也顧不得禮儀,抱着楚淵坐在地上,讓他靠在自己懷中,“怎麽了?哪裏脫了臼,還能不能站住?”
白衣少年單膝跪地,原本低着頭,聽到後忍不住擡起眼皮看了眼——不該啊,胳膊脫臼會站不穩?看着這小皇子也不像是弱不禁風。
“究竟是何人所爲!”楚皇怒問。
楚淵靠在娘親懷中,看了眼段白月,然後垂下眼簾,低聲道:“方才大哥帶人攔住兒臣,說要讓兒臣與這些蒙古武士比武,過了幾招。”
“什麽?”看着那些鐵塔般的壯漢,皇後險些急昏過去,頓時覺得兒子大概是全身都已經脫了臼,也不知将來能不能恢複,若是躺一輩子可如何是好,眼淚嘩嘩掉。
楚淵看不過眼:“母後,兒臣沒事。”
“快些别說話了。”皇後捂住他的嘴,“好好睡。”
“是啊。”段白月也在一邊關切,“肚子被踹了那麽一腳,也不知五髒六腑有沒有事,還是不要動才好。”
“還被踢了?”皇後愈發五雷轟頂,這下怕是不僅有外傷,還有内傷。
楚淵瞪了段白月一眼。
西南府的小世子吐吐舌頭,一臉無賴——你若是不想演,何必裝出一副虛弱病态,我是在幫你。
楚淵閉上眼睛,不再理這人。
段白月轉而表情憂慮,直直盯着前頭。
楚皇先是不解,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就見樹後還有根狼牙棒。
将自己的弟弟堵在密林中,還帶了此種兇器,哪裏像是九歲的少年所爲。再看看似乎已經昏迷不醒的楚淵,楚皇幾乎是滔天震怒,直接命侍衛将那些蒙古武士投入死牢,至于楚洵,則是被禁足思過,足足三月未能踏出東宮。
到了第四月,東宮果真便易了主,舊太子被送往隴州繼續思過。楚淵在四喜的陪同下,在新住處晃了一圈,然後坐在桌上,道:“西南府的人還會來嗎?”
“西南府的人?”四喜道,“這可難說,怕是要問聖上才是。”
“算了,我也隻是随口一問。”楚淵活動了一下手肘,“愛來不來。”
四喜又道:“人雖說沒來,但東西卻年年都會送。”
說來也巧,話音剛落,外頭便有侍衛禀報,說西南府這回上貢的特産裏頭,有一份是專門呈給太子的,已經檢查過了,問何時能送來。
楚淵跳下桌子,親自去了國庫。是個紅豔豔的小箱子,上頭還捆着紅綢緞。
皇後恰好也在,看着後打趣:“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誰家公主送來的嫁妝,要與淵兒結親。”
楚淵正在解紅綢緞的手頓了一下,誰要與他結親!
箱子裏的東西很雜,都是西南出産的小玩意。有鑲嵌着寶石的匕首,玉雕鎮紙,翡翠墜子,一張白虎皮,還有一套苗疆的衣裳。
皇後笑道:“若是西南王送這些小東西,還有些唐突失禮,像是存心輕視大楚。可若換成西南府小世子,卻就招人疼了,雖說隻是一面之緣,倒也算是有心。”
楚淵将那把小匕首拿出來,在手裏掂了掂。
說實話,不算好看,花裏胡哨,紅紅綠綠,又沉。
但再不好看,也是随身一帶便是十幾年。
楚淵伸手摸向腰間,卻有些想苦笑。
從相識到如今,爲何有些人的性子半分也沒變過。從捏斷自己的胳膊,到躲着不肯露面,總是不問一句,便替自己做出他認爲最好的選擇——可那當真是最好?
濁酒愈發苦澀,楚淵索性拎起酒壇,直接灌下去。
葉瑾一腳踹開門,叉腰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着這一幕,于是目瞪口呆。
楚淵回頭茫然地看着他。
“他娘的。”葉瑾倒吸一口冷氣,上前湊近,“哪個王八蛋把你氣成這樣?”
楚淵冷靜無比:“你怎麽來了?”
沈千楓識趣在外頭掩上門。
“是不是段白月那個混蛋?”葉瑾圍着他來回看,“接到陶大人的書信,我就知道沒好事,有沒有受傷?”
楚淵答:“沒有。”
“沒有個屁,我自己配的藥,我自己聞不出來。”葉瑾道,“脫衣服!”
楚淵後退一步。
“瘸了?”葉瑾愈發驚怒。
楚淵:“……”
葉瑾不由分說将他按到床邊坐好,兩把撸起褲腿。
楚淵及時解釋:“遇到了刺客。”
葉瑾一邊拆繃帶一邊問:“段白月膽子不小,竟派人行刺你?”
楚淵被噎了一下,道:“是南洋人。”
“真是反了天。”葉瑾從懷中拿出傷藥,替楚淵吹了吹傷口,“以爲自己找幾個南洋人,我們便猜不出背後主謀是他?”真是幼稚!
楚淵心力交瘁:“與西南府沒關系。”
葉瑾将一瓶藥粉都灑在他腿上。
楚淵倒吸一口氣,險些疼地暈過去。
葉瑾刷刷兩下重新纏好繃帶,然後訓斥:“受了傷還喝酒!”有沒有一點自覺!
楚淵道:“心裏苦悶。”
葉瑾坐在他身邊,怒道:“段白月居然敢如此對你!”
楚淵想了想,點頭:“嗯。”
“别怕。”葉瑾繼續安慰,“我打死他!”
楚淵贊同:“好。”
葉瑾握拳:“打死之前先閹掉!”
楚淵頓了一下,然後轉移話題:“千楓在門外嗎?”
“嗯。”葉瑾替他擦擦冷汗,“擔心會出事,就一起來了,幸好沒出什麽大事。”
楚淵笑笑:“多謝。”
“先躺着吧。”葉瑾道,“我去替你熬些藥,吃了再說爲何要獨自跑來西南。”
楚淵答應,閉上眼睛,一門心思編理由。
“王爺。”另一頭,段府親信回報,“皇上那裏應該沒事了,沈盟主與葉谷主都已趕到,還帶了不少人馬。”
段白月笑笑:“那就好。”
“那王爺可要回去?”親信繼續問。
段白月點點頭,又看了眼客棧——窗戶卻已經關上。
有沈千楓與葉瑾在,往後的路途想來也不會有任何問題,段白月躍下屋頂,打算先去審問那些刺客。
暫時落腳的地方是一處空宅,很偏僻,平日裏也不會有人發現。更重要的是地下有不少儲藏地窖,不管人在裏頭慘叫得多大聲,也不會傳到地面。
一夜之後,那些刺客早已血肉模糊,個個隻剩下一口氣。
“王爺。”親信憂慮,“如此嚴刑拷打下去,怕不是個辦法。”
“爲何?”段白月問。
“這些人可連一句漢話都不會說,就算想要招供,也無從開口啊。”親信提醒。
“不可能。”段白月搖頭,“南洋距離大楚海路迢迢,況且在入境之後,這麽多人要吃要住店,裏頭至少會有一人負責與外界溝通,否則這麽一群人隻靠比劃一路北上,又不做生意,怕是早就會被官府盯住。”
親信恍然:“王爺說得有理。”
“隻要不死,便不必手軟。”段白月道,“趁早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命并沒有多值錢。”
“是。”親信點頭,撸起袖子重新帶人進了地窖。到了傍晚時分,果真前來禀報,說有一人終于熬不過,承認自己能聽懂漢話。
“帶上來。”段白月放下手中茶盞。
片刻之後,一個血肉模糊之人被拖了上來,看着氣息奄奄,但由于被喂了藥,因此尚且能說出話。
段白月道:“說吧,來自何處,又爲何要行刺楚皇?”
“我們是白象國的殺手。”那人咳出一口鮮血,緩了好一陣子才道,“白象國崇尚武學,因此有不少武館,也有不少殺手。一年前,有人上門開出大價錢,買楚皇的命。”
段白月冷笑:“行刺大楚的一國之君,你們膽子倒是不小。”
“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也說此事是癡人說夢,原本不想接。”那人道,“但後來客人翻了三十倍的傭金,又說我們不必進宮,甚至不必進王城,隻需暗中潛入楚國,等楚皇出巡之時,他們自會送來消息,方便趁機行事。”
“來找你們的是何人?”段白月又問。
“不知道。”那人道,“我隻知不是白象國本地人,其中一人看衣着打扮,聽說話談吐,像是個來自大楚的富家子弟,隻是一直遮面,隻能看到眼睛。”
段白月靠在椅背上,沉思片刻後,起身從隔壁拿來巴掌大的一張紙,遮住上下,然後道:“可是這雙眼睛?”
那人掙紮着看了一眼,然後點頭:“正是。”
“确定?”段白月又問了一遍。
“千真萬确,這雙眼睛極好看。”那人道,“不會認錯。”
段白月站起來,重新坐回桌後。
那張紙上是楚淵的畫像,這世間能與他雙眼相似,居于南洋,又有如此深仇大恨之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高王楚項原名楚湘,後頭被算命大師說此子天生與水相克,便改了名字,原也是楚氏先皇最疼愛的皇子,卻始終也未能奪走太子之位。楚淵登基之後,更是将其與當時劉府的長子劉錦德一道,貶爲庶民發配海南,下旨終身不得再踏入大楚一步。
這麽多年沒消息,劉府又已樹倒猢狲散,朝中衆人都隻當兩人兇多吉少,若非這次暗殺,連段白月也不會再想起這一茬。
被發配流放,還能折騰出花樣,也算是有些本事。段白月搖搖頭,命人将那刺客拖了下去。
“王爺。”外頭有人禀告,“段念回來了。”
段白月站起來,親自上前打開門。
“……”段念原本正準備笑,驟然看到一張面具,難免楞了一下。
段白月道:“嗯?”
“王爺。”段念回神。
“瑤兒沒跟你說起過?”段白月問。
“說了。”段念老老實實道,“但猛地看見……還請王爺見諒。”
段白月笑笑:“這三年辛苦你了。”
“也不辛苦。”段念道,“楚皇對屬下極好,朝中的大人們對屬下也不錯。”甚至還有人說媒。
段白月道:“聽說受傷了,好了嗎?”
“皮外傷而已。”段念道,“屬下辦事不利,楚皇也中了一刀,那些刺客——”
“不必說了。”段白月拍拍他的肩膀,“你沒事就好,其它事都已處理妥當。”
段念聞言松了口氣。
“休息兩天,便随我一道回西南府吧。”段白月道。
“……是。”段念眼底不解,想了想又問,“爲何不是去王城?畢竟楚皇孤身一人,這一撥刺客被擒,難保沒有下一撥。”
“沈盟主與葉谷主已經來了紅沐城,接下來的路途想來不會出事。”段白月道,“有句話你說對了,這一撥刺客被擒,難保沒有下一撥,至少要将幕後之人徹底揪出來,方可永絕後患。”
段念試探:“那王爺的意思是?”
段白月道:“回西南府調撥一支軍隊,我要親自下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