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本就不是用來關押人犯的地方,所以裏頭空蕩蕩的,隻有翠姑一人,正抱着膝蓋坐在地上出神。頭發有些亂,卻也不算太狼狽。
“還不快些起來參見皇上?”牢頭呵斥。
翠姑擡頭看了眼楚淵,眼底劃過一絲意外。先前景流天說要将她送給西南王審訊,還當這裏是西南府的監牢,卻沒料到竟會見到皇上。
“你便是翠姑?”楚淵問。
“是。”翠姑跪在地上,“民女叩見皇上。”
“起來吧。”楚淵道,“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說清楚,若是無罪,朕自會放了你,若是有罪,隻要你肯配合,朕也答應你從輕判罰,至少也能保住性命,甚至還能去見一見那個小嬰兒。”
“謝皇上。”翠姑站起來,依舊低着頭,看上去不像是殺人兇手,反而像是樸實的婦人。
“先說說你的來曆。”楚淵道,“當真是來自潮崖?”
“是。”翠姑點頭,“民女從出生就在潮崖島,一直長到十八歲,方才頭回出海。”
“來楚國?”楚淵問。
“潮崖島上并沒有多少黃金,又不出産糧食,爲了能糊口過日子,近些年來,幾乎家家戶戶都會送女兒前往大楚。”翠姑道,“我族人雖說比不上中原女子姿容可人,卻天生有着一副好嗓子,所以在歌坊舞肆中,也頗受歡迎。”
楚淵道:“傳聞中的潮崖迷音?”
“隻有習武之人,才懂什麽是潮崖迷音。”翠姑道,“島上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隻會幾下拳腳功夫罷了,所以并不知要如何才能惑人心神,出來謀生也僅是唱個小曲兒。”
“如今潮崖島上,究竟是何狀況?”楚淵又問。
“我六年前就離開了那裏。”翠姑道,“原本大家的日子已經快過不下去了,海嘯淹沒了大半房屋,沒有商船來往,便意味着沒有糧食。那段日子,就連一直堅守在島上的長老們都開始動搖,更别提是年輕人。”
“如此艱辛的環境,還心心念念不舍離開。”楚淵道,“理由。”
翠姑頓了頓,道:“爲了傳聞中的寶藏,那裏才是真正的黃金島,而不是潮崖。前輩們從黃金島上搬來了财富,卻遺失了一半航海圖,這麽多年潮崖人一直坐吃山空好逸惡勞,才會落得今日下場。女子尚且可以靠着好嗓子在楚國謀生,男子身無所長,又不肯做苦力,所以甯死都不願離開潮崖島,隻盼有一天能重新找到通往黃金島的海路。”
楚淵微微點頭:“繼續。”
“再後來,南派的首領白鹭出海尋求援助,帶來了南洋人。”翠姑道,“三艘大船上裝滿了糧食與牲畜,楚國江南織出的上好綢緞,植物的種子,以及十幾箱金銀珠寶。”
而對于當時的潮崖族人來說,這無疑是巨大的誘惑。
“島上原本一直是由北派的首領玄天統治,他看不慣這些南洋人,卻又不得不依靠這些南洋人。南派的勢力也因此逐漸壯大,威信建立起來之後,便徹底将北派驅逐出島,玄天蒼黃出逃,隻留下了十幾位老人,因爲知道一些與寶藏有關的秘密,才得以活命。”翠姑道,“南洋人的首領娶了我的姐姐,又想娶我,姐姐不高興,我便賭氣出了海,再也沒回去過。”
“那夥南洋人是何來曆?”楚淵繼續問。
“沒有人知道,甚至連南派首領白鹭都不知道。他出海時遇到了暴風,被這群人所救,才得以相識。”翠姑道,“這些南洋人極其擅長布陣,幸虧有了他們,前些年觊觎潮崖島的一些海匪,才總算被阻隔在外。”
楚淵道:“如此有本事?”
“他們極其擅長五行八卦,在潮崖島外布下了十幾層機關陣,裏頭又布下了巫毒。”翠姑道,“外人莫說是闖入,就連靠近都有可能會被風暴吞噬。”
楚淵神色瞬間一陰。這些年的确不斷有沿海地方官送來折子,說海上經常會離奇失蹤漁船,一直以爲是海盜在作亂,出兵攻打了十幾回,抓到的俘虜都連連喊冤,卻沒想到居然還有這個原因。
“北派首領玄天平日裏爲人如何,又是何時被驅逐出潮崖島?”楚淵問。
“玄天本是島上威望最高之人,武功極高,卻也極爲殘暴,年輕時曾在大楚住過一段時日,據老人說他當初爲了回島奪權,險些殺了白鹭全家。”翠姑道,“被驅逐出島該是十多年前,算起年齡,今年也該六十歲了。”
“白鹭呢?”楚淵又問。
“比起玄天來,白鹭要精明許多,也甘願将大權交給南洋人,自己過甩手掌櫃的逍遙日子。”翠姑道,“他的父親名叫白耳,在奪權時死在了玄天手下,所以極恨他,也恨北派。”
楚淵點點頭:“不錯。”
“民女所說句句屬實。”翠姑道,“隻求能保住性命。”
“餘舒的案子朕也在查,他的确在背地裏做了不少惡,你殺他不算死罪。”楚淵道,“再在這監牢裏安心待一段日子吧,朕答應放你,卻不是現在。”
“多謝皇上。”翠姑跪地,心裏一喜。
楚淵轉身出了監牢,四喜正侯在外頭,見着後趕忙迎上來,說段小王爺已經練完了功夫,正在飯廳裏候着。
楚淵笑笑,回到寝宮後,段瑤果真正撐着腮幫子在飯桌邊打盹,面前一盤點心已經吃掉大半。
“忘了吩咐内侍,不比等朕回來。”楚淵坐在他對面,道,“餓壞了吧?”
“沒有沒有。”段瑤打呵欠,連連搖頭道,“一點都不餓。”
“昨日吃了太多辣椒,今日讓禦廚備了些口味清淡的飯菜。”楚淵道,“否則該上火了。”
段瑤道:“什麽都好。”隻要莫再問什麽南極仙翁……不對,白眉仙翁與天辰砂,讓自己吃頓頓青菜都成。
“今日練武練得如何?”楚淵将筷子遞給他。
“也是四招。”段瑤道,“不算難,那焚星局當真有些意思。”
“學了這麽久,可知道那位老前輩叫什麽名字?”楚淵又問。
段瑤搖頭:“不知道,我也沒問。哥哥說人人都有一段傷心過往,若是老人家不願提及,問了也是失禮。”
“人人都有一段傷心過往。”楚淵笑了笑,“這話當真是你哥哥說的?”
段瑤:“……”
是……啊……
楚淵問:“那他可有說,自己的傷心事是什麽?”
段瑤幾乎要把腦袋甩上天:“我不知道,不知道。”
楚淵提醒:“要暈了。”
段瑤迅速頓住。
楚淵替他夾了一筷子菜:“也罷,下回我親自去問。”
段瑤心中凄凄,你親自問了,哥哥也是一樣會揍我。
沒辦法,命苦。
“朕先前打聽過,那位老前輩,似乎是十年前來的這北行宮。”楚淵道,“當時的總管心善,便收留了他,也不差一處小院一碗飯,如此便一直住了下來。”
“原來已經這麽久了啊。”段瑤道,“可他武功不低,按理來說不該如此落魄才是。”
楚淵道:“焚星局,還有幾天便能全部學會?”
段瑤算了算,道:“最快也要十天。”
楚淵點點頭:“爲了不打擾你練功夫,有些事情,十日之後朕再親自去向前輩讨教。”
“皇上想問什麽?”段瑤問,然後又小心翼翼道,“他身體不好,五髒六腑都有病,又嗜睡,受不得大刺激。”
楚淵道:“但有些事,這世間怕隻有他一人知曉。”
段瑤眼底茫然。
“你未滿十六歲,心地善良處處爲他人着想自然是好事,也讨人喜歡。”楚淵摸摸他的腦袋,“但朕是皇帝,有些事即便不該做,也要硬起心腸去做。”
段瑤沉默了片刻,道:“嗯。”
“吃飯吧。”楚淵道,“湯該涼了。”
段瑤低頭大口扒飯,過了好一陣子才又道:“我也能一道去嗎?”
楚淵點頭:“自然。”
段瑤啃了一口雞腿,心裏依舊不大願意去打擾老人的甯靜。
楚淵卻在想,今日翠姑供狀中那個倉皇出逃的北派首領玄天。無論是年齡,武功,閱曆,對焚星棋局的了解,以及來這北行宮的時間,都完全能重疊在一起。或許當真是一個人。
而那跟随南派首領白鹭上島的南洋人,既然擅長巫術機關迷霧陣,便極有可能是出自翡緬國。
一個南洋島國,平白無故跑去一處荒島做首領,給島上的人白白供吃供穿卻不求回報,若說是純出于善心,怕是無人會相信。
個中緣由,務必要弄個明白才是。
這頓飯,兩人都吃得滿腹心事。楚淵回到寝宮,洗漱後靠在床上出神,枕頭依舊是兩個,被子依舊是一床,人卻已經回了西南。
到底有何可輾轉難眠呢,先前不也是這麽過的。楚淵看了眼空蕩蕩的身側,況且也不是後會無期。若他療傷的時間實在太久,遲遲不見人影,大不了自己親自去趟西南便是。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楚淵終于肯閉上眼睛睡覺。夢裏頭,有人傷好了還住在西南府不肯回來,說是王城沒肉吃,最終被天子一怒之下,連人帶樹丢到了冷宮,禁足,吃青菜,吃半年。
四喜公公推開門,見皇上已經睡了,便輕手輕腳進來吹滅四周的蠟燭。卻也納悶,這是夢到什麽了,夢裏頭都死死揪着被子,看着火氣還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