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醒歸醒,卻沒有睜開眼睛。
身側楚淵披上外袍,匆匆往外走。聽到屋門被掩上的聲音,段白月方才歎了口氣。
段瑤站在院中,氣喘籲籲。
“拿到了?”南摩邪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從隔壁沖過來,甚至連謝走隻穿了一隻,一看便知非常惶急。
“是。”段瑤從懷中掏出小瓷瓶,“就是這個。”
“快些給我。”在楚淵伸手之前,南摩邪便搶先一步将東西拿到手中——畢竟是冒充的,總歸不好過分示人,能藏還是藏起來好。
“是天辰砂?”楚淵問。
段瑤點頭,後頭又搖頭:“說不準。”
楚淵道:“是從何人手中拿到?”
段瑤這回答得幹脆:“白眉仙翁。”
楚淵搖頭:“先前沒聽過這個名字。”
沒聽過就對了,下午現編的。南摩邪打開瓶塞聞了聞,道:“先取一些服下試試看。”
楚淵道:“連此物是什麽都不确定,當真能試?”
“皇上不必擔憂。”南摩邪道,“白眉仙翁與西南府素無仇怨,這回也是爲了與我做一筆買賣,方才願意獻出此物。況且即便是試藥,我也會做足完全準備,斷然不會拿我那徒弟的性命冒險。”
話說到這份上,楚淵隻有點頭。
南摩邪拿着小瓷瓶進了卧房。
楚淵原想跟進去,卻被段瑤叫住,道:“師父療傷的時候,不願有外人打擾。”
南摩邪反手關上屋門。
楚淵站在院中,半晌也沒說話。
他先前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找的的天辰砂,會這麽輕輕松松就出現。隻是解藥雖說找到了,卻并無一絲如釋重負之感,反而覺得更加沒底了些。
段瑤站在旁邊,初時也不敢出聲,隻是一直小心翼翼看着他,後頭實在擔心他會胡思亂想,方才道:“其實這麽多年以來,西南府派了不少人在外頭找天辰砂,天南地北大漠海外,這回若當真是,也算功夫不負有心人。”
楚淵點點頭:“小瑾也曾說過,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能在街邊的小藥鋪裏無意中找到。”聲音很低,更像是要說給自己聽,或許那真的是解藥呢,畢竟找了這麽些年,也總該找到不是。
“吉人自有天相。”段瑤道,“哥哥會沒事的。”
楚淵勉強笑笑,道:“嗯。”
屋内,段白月道:“這到底是何物?”
南摩邪道:“雞糞。”
段白月果斷将瓶子塞回給他。
“先将它服下。”南摩邪從袖中取出兩枚藥丸,“能讓你的脈相在這幾日稍微平穩一些。”畢竟若服下了所謂“解藥”,一點好轉都沒有也不像話。
段白月道:“此行虧得是有師父。”
“隻盼着你能安然渡過此劫。”南摩邪道,“瑤兒今日已經派人傳信去了追影宮,估摸着小五會比我們先一步回西南府。”
“這麽些年,我這做哥哥的沒替他做過什麽,倒勞煩他替我做了不少事。”段白月歎氣。
“你若能有小五一半好命,便該謝天謝地了。”南摩邪拍拍他的腦袋。一個苦兮兮了二十來年,身不由己做着西南王,中毒中蠱不說,心上人還遠在千裏之外,連一同走在街上都不成。另一個打小就逍遙自在,憑自己的心願去了追影宮,娶了個好姑娘做媳婦,頭年就得了雙胞胎胖兒子,身強體健高大俊朗。這般兩人排在一起,任誰看了都忍不住要同情左邊那個。
段白月微微閉着眼睛,待到氣息穩了之後,道:“好了。”
“這最後一場戲,做足一些。”南摩邪叮囑,“莫要讓他再牽挂了。”
“自然。”段白月笑笑,“這種事何勞師傅費心。”
也是。南摩邪一邊開門一邊想,隻怕就算還剩最後一口氣,也會一臉深情說無妨。
戲班子裏都這麽唱。
“如何了?”楚淵急急上前。
南摩邪道:“似乎果真是解藥。”
“當真?”段瑤先欣喜若狂起來,畢竟排練了十幾回。
南摩邪道:“脈相平穩了許多,心口刺痛也退去不少。隻是畢竟金蠶線在體内太久,多少傷了根基,此番驟然除去反而不适應,還是要快些回西南冰室休養才是。”
“那也好啊。”段瑤道,“隻要能治好金蠶線,其餘一切都好說。”
“進去看看吧。”南摩邪側身。
楚淵往裏走,段瑤也趕緊跟上,卻被師父一把拖住:“你湊什麽熱鬧。”
段瑤胸悶,怎麽就說是湊熱鬧呢,難道不該是關心哥哥。
南摩邪替兩人掩上房門,然後拎着小徒弟到院中,小聲埋怨:“平日裏一天到晚包着眼淚,關鍵時刻也不擠兩滴充充樣子。”也好表現得更加欣喜若狂一些。
段瑤心想,我哥又不是吃了什麽好東西,險些吃了雞屎,這種事鬼才能喜出來。
段白月靠在床上,笑着沖他伸手。
“你怎麽樣?”楚淵坐在床邊。
段白月道:“好了許多。”
楚淵握過他的手腕試了試脈相,又将耳朵貼在他心口,聽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半天連眼睛都沒眨。
段白月失笑,伸手揉揉他的頭:“這回可真像個小傻子了。”
“似乎當真比先前平穩了些。”楚淵看着他,“真的是天辰砂嗎?”
段白月道:“應當不會有錯。”
楚淵道:“你沒事就好。”
“就算解了金蠶線的毒,也還是要先回西南。”段白月道,“閉關練功短則一年,長了或許會更久。我不在的這段日子,段念會一直留在王城,你随時都能找他。”
楚淵搖頭:“都說了,不必留人保護我。”
“可不單單是爲了保護你,也是爲了能讓我安心。”段白月道,“段念打小就在西南府長大,也沒去過幾個繁華的地界,此番正好有個理由,讓他在大地方過兩年奢靡的好日子,你可不準虧待他。”
楚淵推推他:“嗯。”
“好了,再親一個。”段白月道,“而後便回行宮吧,我可不想讓你見着我被封住的模樣。”
楚淵道:“被封在蠟殼中,又有何模樣可言。”
段白月道:“那也不成。”
楚淵笑,捏起他的下巴,湊近吻了過去。
段白月伸手環住他的腰肢,将人拉到自己懷中,唇瓣緊緊貼合在一起,舌尖在彼此齒間劃過,帶着熟悉的甜與安心。
這個吻比以往兩人任何一次親昵都要久,想到即将要來的分别,便恨不得時間就此停止。
段白月将人放開,又湊近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楚淵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好好照顧自己。”段白月拇指蹭過他微紅的眼眶,“别再整晚整晚待在禦書房,吃飯要吃肉,别再爲了西南與那些老頭起沖突,愛罵便讓他們去罵,個個一大把年紀了,也活不了幾年,你說是不是?”
楚淵别過視線,道:“好。”
“回去吧。”段白月道,“再晚一些,回去也該天明了。”
楚淵抱住他,下巴抵在肩頭,雙臂收得很緊,半天也未說話。
感受到肩膀上的濕意,段白月拍拍他的背:“先前都說好了,聽話。”
“我等你回來。”楚淵嗓音沙啞,“多久我也等。”
段白月死死掐住手心,過了許久,才道:“好。”
“你要回來。”楚淵又重複了一回,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雖說已經找到了天辰砂,金蠶線的毒已解,餘下的事也不嚴重,卻總覺得一顆心懸在半空,下頭不是深淵,而是刀尖利刃,稍有不慎便是鮮血淋漓。
心裏疼到幾乎窒息,段白月使出全身的力氣,幾乎要将人揉碎嵌入骨骼。
“嗯。”
南摩邪在外頭來回走,時不時看看天色,心裏連連歎氣。現在就算看起來沒事,那也是一堆藥與銀針堆出來的,若是再拖下去,萬一金蠶線又蘇醒過來,可就難糊弄了。思前想後,還是硬起心腸去敲門。
“回去吧,路上小心。”段白月用拇指抹掉他的眼淚。
楚淵站起來,想說什麽,卻也不知自己要說什麽,心與命都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還能再如何。
段白月笑笑:“乖。”
楚淵閉上眼睛,轉身大步出了門。跨過門檻之時,險些被摔倒。
“皇上。”四喜慌忙上前扶住他。
段瑤偷偷摸摸關上房門,免得哥哥又吐血被發現。
“皇上不必擔心,回西南是療傷,又不是爲了其餘事。”南摩邪道,“現在看着嚴重罷了,可習武之人,誰還沒受過幾次傷,是不是?”
楚淵道:“有勞前輩。”
“回去吧。”南摩邪道,“山裏冷,别着涼了。”
楚淵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眼那緊閉的屋門,四喜替他披上披風,一道出了小院。
南摩邪全身都是冷汗,膝蓋一軟,險些坐在地上。
段白月的狀況倒不見有多糟糕,依舊靠在床頭,看着前頭出神。
段瑤推開門。
“走了?”段白月問。
“嗯。”段瑤坐在他身邊,“要喝水嗎?”
段白月失笑:“大半夜喝什麽水。”
“……”總要找點别的話題聊。段瑤心說,否則還不知你要凄凄到何時。
南摩邪在門口道:“明早便動身。”
段白月道:“好。”
南摩邪從瓶子裏取出幾隻白色的蠶蛹狀胖蟲,便是傳聞中的白玉繭。能吐出蠟狀絲線,将人牢牢封住,即便是暫無呼吸,也依舊能維持個三五月。
段白月躺回床上。
段瑤趴在床邊,眼眶有些紅。
“你怎麽也哭。”段白月拍拍他的腦袋,“就不能吉利一些。”
段瑤生生将眼淚憋了回去。
段白月道:“能睡個百來天,也算是福分。”
段瑤帶着濃重哭腔,道:“嗯。”
段白月好笑:“若是不想看,就出去等着吧。”
“你要醒來啊。”段瑤叮囑,“一定要醒來。”
段白月點頭。
南摩邪拎起小徒弟的衣領,将他丢了出去。
段瑤蹲在門口,和紫蟾蜍大眼瞪小眼,想哭又嫌不吉利,整個人一抽一抽。
段白月道:“師父動手吧。”
南摩邪歎了口氣,将白玉繭放在他身上。
時間過得極慢,又極快。
日頭漸漸東升,草葉上的露珠墜下,在地上濺開一片晶瑩。
南摩邪從房内出來。
“師父。”在外守了一夜的段瑤站起來。
“沒事了。”南摩邪道,“準備車馬,回西南府吧。”
段瑤往屋内看了一眼,見着床上人形白玉蠟封,終于忍不住“哇”一聲哭出來。
想是一回事,見到哥哥當真變成這樣,還是很想嚎啕大哭一番。
南摩邪早知他會是如此反應,也沒勸。一夜未眠操心此事,他多少有些頭暈目眩,于是坐在回廊下休息。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段瑤方才停住抽泣,問:“師父可要吃早飯?”
南摩邪道:“還當你要哭到明天。”
段瑤擦了把眼淚,用涼水草草洗漱之後,便去廚房端了早飯回來。兩人也不想去飯廳,就在院中石桌上一邊吃一邊說話。該如何破解焚星棋局尚未完全學會,就算段瑤天資過人,也至少還需要半月,所以此番南摩邪會先帶着段白月回西南,留他繼續在北行宮。
“正好,多去陪陪皇上。”南摩邪道,“有你在旁邊,他心裏也會舒坦一些,就是記得一件事,千萬莫要亂說話說漏嘴。”
段瑤點頭:“嗯。”
南摩邪替他擦擦嘴,滿腔酸楚。
此番前來王城,動身之時還興高采烈迫不及待,卻沒料到回去的時候,會是如此狼狽。
活了七八十年,還是頭回如此心疼徒弟。若能以命換命,他當真願意自己鑽回墳堆裏不再出來,老老實實眼一閉歸天,隻求能讓這幾個小輩都能有個好歸宿便成。
吃過簡單的早飯,西南府的人也已經準備好車馬,南摩邪帶着段白月一路出山,向着西南疾馳而去。
“皇上。”四喜公公道,“回去吧。”都在這裏守了一夜,如今西南王也走了,站多久也隻是空空一條山道。
楚淵肩頭落滿露水,一直目送車隊徹底消失,方才道:“好。”
四喜心中歎氣,皇上這眼神,可當真是一眼都不忍心多看。
段瑤将房間簡單收拾了一下,便也獨自回了行宮。
老頭依舊在棋局前打盹,聽到門響後擡頭,道:“回來了,你哥哥如何了?”
段瑤坐在他對面,道:“你不要說話,我先冷靜一會。”
老頭頓了一下,道:“好。”
段瑤眼眶通紅,胸口起伏。
老頭道:“十六歲了,遇到事情,不該哭了。”
段瑤拼命哽咽,糾正:“虛歲十六。”
老頭道:“十五也不能哭。”
段瑤抹了一把眼淚,我哥也不知是兇是吉,哭一哭還不成?!
老頭看着他搖頭,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遞過去。
看着那黑乎乎的破布,段瑤将眼淚重新憋了回去。
老頭道:“都說了,學好這焚星棋局,将來或許能救你哥哥。”
段瑤懂啊:“嗯。”
“今日學四招吧。”老頭道,“你也能早幾日走。”
段瑤咳嗽:“多謝前輩。”
老頭拈起一枚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
段瑤一邊擦鼻涕,一邊認認真真看。
禦書房外依舊守着一群臣子,四喜伺候楚淵更衣洗漱,然後試探着問:“不如今日就不見了吧?皇上好好歇息。”
“不必了。”楚淵道,“躺着也睡不着,走吧。”
“是。”四喜替他打開門,跟着一道去了禦書房。排在頭位的自然是陶仁德,他已經憂心忡忡了好幾日,此番終于見着皇上,确定他安然無恙,一顆心方才落回肚子裏。
“朕不過在蘇淮山莊内待了三四日,爲何就能有如此多的事情?”楚淵皺眉坐在案幾後。
“是臣子們都在擔心皇上。”陶仁德道,“此番聽說皇上已擺駕回了行宮,才會都想着來請安。”
“都有誰是無事前來請安的,退下吧。”楚淵揮揮手。
衆人跪地領旨,嘩啦啦屋裏空了大半。
“誰想問西南府的事,也能退下了。”楚淵淡淡道,“朕現在不想說。”
屋裏又空了大半。
劉大炯看了陶仁德一眼,聽着沒,皇上讓你退下。
“……是。”陶仁德雖說滿腹疑慮,但見楚淵神情有異,也識趣沒有多問,躬身離開了禦書房。
屋裏隻剩了劉大炯一個人。
“說吧,劉愛卿有何事?”楚淵問。
“與那高麗公主有關。”劉大炯道,“前日南海那頭有消息傳來,說已查明金姝所嫁之人的身份,名叫布坤,是白象國的一家富戶的長子,家裏做茶葉生意,偶爾也會販賣些深海珠寶前來大楚。”
“白象國富戶,那便是沒什麽問題了。”楚淵道,“折騰了這麽久,此番也算是嫁得良人。”
“是啊。”劉大炯道,“高麗王對這個妹夫也很是滿意,甚至還想去南洋看看。”
楚淵心不在焉道:“他倒是有空閑。”
劉大炯繼續呵呵幹笑。
楚淵頭疼:“有話直說。”
“其實也不算什麽緊要的事。”劉大炯斟酌了一下用詞,“隻是最近這一年來,我大楚的兵力調遣,似乎一直就偏向……咳,南邊,南洋那頭更是有三股重兵把守。所以高麗王想請問,可是出了什麽事?”
楚淵丢下手中奏折,不滿道:“與他何幹?”
“自然是沒關系的。”劉大炯趕忙道,“隻是按照高麗王的意思,若是當真有事,那他就不去了,非但自己不去,還要将妹妹趕緊接回高麗,方才能安心——”
“夠了。”楚淵腦仁子嗡嗡疼,咬牙出言打斷,“讓他盡管去探親,愛去多久去多久,休要再想些與他無關之事!”
“是。”劉大炯趕緊低頭領命,“皇上切勿動怒傷了龍體,是微臣不該拿此等小事來煩皇上。”
“退下吧。”楚淵揉揉太陽穴,“朕一個人安靜一會。”
劉大炯幾乎是瞬間就消失在了禦書房。
陶仁德正在外頭揣着袖子等。
劉大炯連連擺手,示意他走遠一些,皇上看着不大對,還是莫要再去觸黴頭了。
“我就說,那蘇淮山莊不能去。”直到走在雲德城大街上,陶仁德還在抱怨,“自打皇上登基以來,西南府的事情可讓他舒坦過一回?更别提這次是西南王親自前來。”沒打起來就是萬幸。
“吓死我了。”劉大炯四處找火燒壓驚,“你沒見皇上方才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想來又是西南王得寸進尺。”陶仁德憂心忡忡,在心裏盤算這回又要割哪裏。
“先前皇上調兵遣将,我還當是要對付西南府。”劉大炯道,“沒想到後頭兵力都被壓在了沿海重鎮,旁人倒罷了,居然連沈将此番也揣摩不清聖意,可當真是蹊跷。”
陶仁德唉聲歎氣。當初衆人也曾爲此奏請過幾回,卻始終也沒問清過原因,反而有兩人險些被革職。雖說皇上登基這幾年的政績有目共睹,但這南邊的兵力調遣,可當真是沒有一絲道理。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段瑤從那處偏僻小院出來,卻見四喜正在外頭守着:“段小王爺。”
“公公怎麽來了。”段瑤意外。
“是皇上讓老奴守在此處的。”四喜公公道,“已經備好晚膳,就等着小王爺了。”
段瑤:“……”
“隻有皇上與小王爺兩人。”四喜公公道,說完又壓低聲音,“皇上都一天沒吃東西了,等會還請小王爺多勸兩句才是。”
段瑤點頭:“好。”
畢竟哥哥不在,哄嫂子這種差事,便隻能是自己與四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