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前的中原江湖,遠不像現在這般和樂融融,有魔教三不五時出來挑釁也就罷了,偏偏各門派之間還不消停,幾乎隔個幾天便有幫派對罵約架。雖說尋常百姓更願意将此描述爲血雨腥風,好在侃大山時多些聊頭,但實際上更多卻是烏煙瘴氣,罵來罵去頂多争個口舌之利,與村間田裏的潑皮無賴并無二緻。
而吵架與打群架這種事,自然是人與人多越好。于是每每臨近門派約定之日,大街上的痞子也就成了各門派的搶手貨——幾文錢兩頓飯便能雇上一天,不僅吵起架來聲音大,問候起别家祖宗也是毫無壓力,可謂便宜又劃算。而這些小混混也極樂意參與此類活動,有熱鬧看是自然,且毫不費力又過瘾,回來還能跟鄉鄰吹噓,看着周圍一圈豔羨眼神,簡直連做夢都要笑醒。隻是這活路雖好,卻也有危險,一次在蕭山幫與金錢門約架之時,由于雙方雇來的人都頗爲兇悍,到後頭局勢一發不可收拾,居然當真拔劍打了起來,那些小混混哪裏見過這陣仗,看到血之後,一個個掉頭就跑,其中一個人稍微跑得慢了些,後背便挨了兩刀。
受傷之人是個年輕後生,頭發蓬亂滿臉髒污,大抵是因爲身體強壯,血流了一地卻也沒死,醒來之時躺在一處茅屋,身邊坐着一個女子正在熬藥。
“那女子便是白頭鳳嗎?”段瑤聽得入迷。
景流天點頭:“無人知道白頭鳳的真名叫什麽,隻知她平日裏喜好用一塊白色頭巾遮住頭發,手中又握有白鳳劍,因此便得了此名号。師從當時江湖武學修爲數一數二的灰袍老尼,功夫自然不會差,原本是不該同這些約架小門派扯上關系的,隻是恰好路過,又仁慈心善,便順手救了那後生。”
段瑤道:“師父是佛門中人,自然要更善良些的。”
“人有時太善良,也未必是好事。”景流天道,“那後生名叫李天,你可聽過此人?”
“李天?”名字平平無奇,段瑤想了半天,才道:“海浪手?”
“什麽叫海浪手。”景流天失笑,叫下人替他端了一杯甜茶進來,“是破浪斬。”
無人知道李天的來曆,甚至在那場約架之前,江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名字出現過。蕭山幫的弟子後來回憶了七八回,也說當日隻見他在街邊蹲着,衣裳又髒又破,以爲是遊手好閑的無賴地痞,便上前給了幾個銅闆,不由分說拉着人就去了山巅打群架——後頭見他真被人砍了,也就趕緊作鳥獸散,誰會想到,此人竟會是個絕世高手。
“啊?”段瑤也沒想明白。
“或許是那天恰好有什麽事,又或者是恰好中了毒,想來除了白頭鳳與李天本人,這世間不會再有人知道個中緣由。”景流天道,“李天傷好之後,便一直同白頭鳳生活在一起。灰袍老尼生前藏有一本武學秘笈,在她故去之後,江湖中有不少人都對白頭鳳虎視眈眈,一個個尋上門來,卻也一個個被李天打走。他掌法極其精妙,甚至能單手将地劈裂,飛沙走石如同翻滾海嘯,便得了名号破浪斬。”
“聽起來倒是不錯。”段瑤道,“隻是若慶路坎坷,想來結局也不會是成親生子。”
景流天點頭:“再後來,李天不知爲何,失蹤了。”
段瑤:“……”
“他先前爲人嚣張,得罪了不少江湖中人。”景流天道,“在消息傳開後,白頭鳳也便成了衆人眼中的一塊肥肉,有人依舊對秘笈念念不忘,有人垂涎她的美貌,還有人想從她口中逼問出李天的下落。後頭家裏待不下去,白頭鳳便連夜逃出了城,卻依舊中了仇家的圈套,落入賊人之手。”
“沒有武林盟主主持公道嗎?”段瑤問。
“武林盟主遠在西域,況且當時也沒人知道,白頭鳳究竟是落入了誰的手中。”景流天道,“直到三個月後,街邊才出現了一個瘋瘋癫癫的白發女子,胡言亂語,武功盡廢。”
段瑤眉頭緊皺。
“她是偷偷跑出來的。”景流天道,“後頭有幾個門派看不過眼,派人前去救她,卻恰好遇到前來殺她的人,才總算是知道了背後真兇是誰。”
“誰?”段瑤問。
“一個下三濫的門派,名叫玄裳山莊,曾被李天一人單挑全莊,結下了梁子。”景流天刀片,“在罪行敗露後,其餘正道人士對其群起而攻之,雖說也算是報了仇,但這江湖中,卻再也沒有了俠女白頭鳳。”
“後來呢?”段瑤繼續問。
“後來的事情,便無人知道了,李天似乎一直就沒回來過。”景流天道,“至于白頭鳳,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出了家,也有人說她嫁了個普通人過日子,誰知道呢。”
“這樣啊。”段瑤道,“那李天,當真再也沒有回來過嗎?”
景流天搖頭:“就算到現在,也無人知曉他的真正身份,是死是活,去了哪裏,更别提是當時行蹤。”
“嗯。”段瑤道,“多謝景樓主,今日我讓樓主壞了規矩,他日定會想法補償。”
“段小王爺客氣了。”景流天将桌上的毒|藥推回去,“我若是不收這酬禮,也就不算是做生意,談何壞了規矩。”
段瑤将小瓶子又揣回去:“那就算我欠個人情。”
“好說。”景流天道,“隻是小王爺爲何突然問起這個,可是聽到了些什麽事,或者見到了些什麽人?”
“我也說不準,隻是若前塵當真如此悲慘,那還是莫要打擾老人家了。”段瑤深吸了一口氣,“是我先前将事情想得太簡單。”
景流天了然,微微點頭:“在下明白。”
離開金滿客棧後,段瑤原本想去福明村再看看,猶豫再三,卻還是轉身回了北行宮。
天上一輪圓月漸漸隐去,日頭東升薄霧散開,蘇淮山莊裏頭也開始有了炊煙人影。
雖是夏日,山間清晨卻也涼,段白月拉高被子,輕輕遮住身邊人的赤|裸肩頭。
楚淵擡起胳膊擋住眼睛:“什麽時辰了?”
“又不用上早朝,你管它什麽時辰。”段白月道,“困就繼續睡。”
楚淵道:“屋裏頭悶。”
段白月起身打開窗戶。
南摩邪正在院中笑靥如花。
段白月“哐當”一聲,重新将木窗掩住,還插了插扣。
逆徒啊……南摩邪搖頭晃腦很感慨,轉身溜達去了廚房。
段白月回到床上,重新将人抱進懷中。
楚淵被他折騰了一夜,又有些昏沉,也沒看清窗戶究竟是開還是關,很快便又睡了過去。陶仁德在外頭轉了幾圈,侍衛都是西南王一直在睡覺沒出門,也便放了心,打算獨自去飯廳吃早飯,卻在路過廚房時,險些與一個頭發亂蓬蓬的老頭撞個滿懷。
“南大俠。”陶仁德行禮,不動聲色往後退兩步。畢竟面前這位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麽物件,還是躲遠些好。
“陶大人。”南摩邪左手捏着一根油條正在啃。
“南大俠生病了?”陶仁德往廚房内看了一眼,砂鍋正咕嘟咕嘟,四處都是藥味。
“倒不是。”南摩邪道,“滋補用的湯藥,陶大人也來一碗?”
陶仁德看着桌上散開的蠍子蜈蚣蟾蜍幹,笑容滿面轉身告辭,生怕晚了會被拉住灌下肚。
想得還挺美,真想喝可沒有。南摩邪晃晃小徒弟前幾日給自己捆出來的小辮子,繼續蹲回爐邊煮藥。熬幹再加水,足足過了七八回,方才清出來端回住處。
開門的人是楚淵。
“皇上。”南摩邪笑容慈祥。
“南前輩。”楚淵并未覺得不自在——畢竟南摩邪的卧房就在隔壁,按照他的武功修爲,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昨夜前來。更何況原本就是……一家人。
“這是藥。”南摩邪将碗遞給他,叮囑,“務必要一口氣喝完。”
“每月十五,就是要服此藥?”楚淵接在手中。
南摩邪點頭:“是啊,又毒又酸苦。”吃完之後,務必要給點甜頭才是。
“有勞前輩了。”楚淵微微低頭。
南摩邪清了清嗓子,打算繼續渲染一下氣氛:“此藥——”
“師父。”段白月出現在楚淵身後,目光如刀。
南摩邪強行冷靜,摸了摸自己的小辮子。
“前輩回去休息吧。”楚淵失笑,“我會看着他服藥。”
“聽到沒有。”段白月單手擋住門框,微微躬身與恩師平視,“可要徒弟送師父回去?”笑容和藹,一看便知完全不是威脅。
南摩邪連門都不走,直接爬牆回了隔壁。
楚淵:“……”
“師父說話,你也是知道的。”段白月關上屋門,“聽聽便可,可不許信。”
“南前輩也沒說什麽。”楚淵坐在桌邊,将藥碗遞給他,“有些燙。”
段白月道:“喂我。”
楚淵:“……”
段白月道:“苦。”
楚淵道:“若是苦,便更該一口氣喝完。”
段白月想了想,道:“手疼。”
楚淵好笑,盛了一勺湯藥吹涼,喂到他嘴邊。
段白月從來就未覺得,原來這碗毒湯也能如此好喝。
“裏頭都是些什麽?”楚淵問,“可有什麽藥材不好找?”
“尋常的毒物罷了。”段白月道,“西南随處都是。”
楚淵皺眉:“□□?”
“對一般人而言是□□,對我可是解藥。”段白月将殘餘藥汁一飲而盡,“否則隻怕金蠶線一醒來,便不會願意再蟄伏回去。”
楚淵歎氣:“可也不能一直如此。”
“不說這個。”段白月道,“再聽到天辰砂三個字,頭都要炸了,有師父與西南府的人去找,你也不準再插手。”
楚淵點點頭,倒了杯茶給他漱口。午膳也是送到房中,兩人吃完飯後,段白月問:“睡一會兒?”
楚淵道:“一個時辰前剛起。”
段白月道:“橫豎也無事可做。”
楚淵道:“這種閑散午後,你一不會品茗,二不會下棋,三不願看書,四不通音律,的确該無事可做。”
段白月接話:“若我都會,如何能輪得到那位溫大人中探花。”
“你這人。”楚淵哭笑不得,“不喜歡太傅大人就罷了,溫愛卿又哪裏招惹到了你。”怎麽三不五時也要拿來說一說。
段白月道:“若你願意将他一直留在蜀中,我保證以後不再提。”
“休想。”楚淵道,“溫愛卿是我大楚棟梁,在外頭曆練幾年之後,若是政績出衆,不單單要召回王城,甚至百官首位也會留給他。”
段白月:“……”
“怎麽,嫉妒啊?”楚淵勾起他的下巴。
段白月道:“早知你如此喜歡書生,我當初學什麽功夫,就該跟着王夫子走,說不定現在也能出口成章。”
“胡言亂語。”楚淵拍拍他的臉:“不鬧了,快些去運功療傷。”
段白月在他唇上親了一下,放在起身回了内室。楚淵自己喝了兩杯茶,餘光掃見他的佩劍,一時好奇便拿過來把玩。半天之後發現,此物遠看是一塊破鐵,拿到手中後,便會發現,還是一塊忒沉的破鐵。
什麽玩意啊……楚淵拿起哐哐在地上敲了兩下,一砸一個坑。
自己是不是要派人出去,給他尋把稱手的兵器。
“西南王啊。”院中傳來陶仁德的聲音。
楚淵:“……”
“西南王。”陶仁德還在院中叫。
偏偏南摩邪又不在,四周一點動靜都沒有。
“西南王,請恕在下失禮了。”半天不見響動,陶仁德邁上台階,打算一看究竟,省得這位爺又整出幺蛾子。
楚淵丢下手中佩劍,進屋翻身跳上房梁——動作急了些,不慎被劃傷指尖,幸好那破鐵劍鋒夠鈍,含進嘴裏片刻便止了血。
陶仁德推門進來,見外頭沒人,便徑直進了内室。
段白月凝神屏息,正在閉眼運功打坐。上身赤|裸,脖頸處還有些暧昧紅痕。
陶仁德湊近仔細看,心說這是暈了還是怎的。
楚淵:“……”
心口處紋着一條小小的龍圖騰,看清之後,陶仁德意料之中臉色一變,匆匆轉身離去。
段白月呼出一口氣,睜開眼睛往上看。
楚淵跳下來,身上有些沾灰。
段白月看着他笑。
楚淵道:“這下好,太傅大人估計會更加認定,你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管他。”段白月站起來,“方才是你在外頭哐哐砸地?”
楚淵頓了頓,道:“是你的佩劍掉到了地上。”
段白月道:“怪不得。”
楚淵問:“那究竟是何物?”
段白月答:“似乎是叫玄冥寒鐵。”
楚淵:“……”
看這架勢,是連叫什麽都不确定?
“師父送的,說是上古神物。”段白月随後拿過一旁衣服穿好。
楚淵實在忍不住:“宮裏還有一把魚腸劍,你要不要?”
段白月搖頭:“習武之人,豈有三天兩頭換兵器的道理。”
楚淵很想說,那也要是“兵器”才成。
屋外桌上,玄冥寒鐵劍身浮起花紋,卻又轉瞬即逝,即便是有人看見,估摸也會以爲是幻覺。
天色一點一點暗去,兩人一道吃了碗素面,楚淵道:“我該回去了。”
“路上小心,往後幾天,也不許再來了。”段白月道,“這回去又是一個時辰,不如多在行宮睡一陣子。”
楚淵笑笑:“嗯,不來了。”
段白月握住他的腰肢,低頭親吻下去。楚淵閉上眼睛,手臂環過他的脖頸,吻得癡情又投入。過了許久,兩人方才放開彼此,段白月用拇指蹭蹭他嘴唇,柔聲道:“等我回來。”
楚淵拍拍他胸口,轉身出了門。
直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段白月方才回到房中。
南摩邪蹲在樹上樂呵呵嗑瓜子,盯着月亮一點一點在天上走,後頭困了,便打個哈欠呼呼睡着,很是逍遙自在。
後半夜的時候,山間又開始刮風。樹叢草叢沙沙聲響,天邊隐隐傳來驚雷。玄冥寒鐵細微嗡嗡震動,段白月聽覺何其靈敏,瞬間睜眼扭頭看向桌上。
藍紫色的圖騰緩緩爬滿劍身,像是荒野中開出的花。
段白月下床,一步一步走向玄冥寒鐵,遲疑片刻之後,伸手握住劍柄。
一瞬之間狂風呼嘯,屋門“哐啷”被大力吹開。一道驚雷轟隆隆響過,銀色閃電像是要撕裂漆黑蒼穹,須臾光亮照出門口那張慘白帶血的臉。
“西南王。”藍姬聲音蒼老,如同來自地底深處,“别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