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動一動都困難,自然不能再一道吃早飯。楚淵吃完兩顆粽子糖後,問:“南前輩與瑤兒起來了嗎?”
“早就出去逛了。”段白月道,“先前兩人都沒來過此處,若是來了興緻,晚上能不能回得來還不一定。”
楚淵笑道:“用來修行宮的地方,自然差不到哪裏去。雲德城雖說比不上王城富麗繁華,卻也有好山好水可觀,這七八月間飄雨開花,正是山裏最美的時候。”
“那便快些好起來。”段白月握住他的手,“而後我們便去聽雨賞花。”
楚淵點頭:“好。”
段白月伸手想替他整整衣服,外頭卻又四喜公公禀告,說陶大人求見。
“得。”段白月道,“還真被你說中了,一大清早就來。”
“避一下。”楚淵道,“太傅大人一大把年紀了,莫要被你吓出病。”
段白月縱身躍到房梁上。
陶仁德進屋後,見楚淵躺在床上一臉病相,于是擔憂道:“微臣方才在來的路上遇見張太醫,說皇上是因爲操勞過度才龍體抱恙,昨晚又是天亮時分才睡下,以後可千萬莫要如此了。”
段白月摸摸下巴,這幾句話聽着還順耳些。
楚淵點頭:“多謝太傅大人。”
“這雲德城内有位盲士,雖說雙目失明,卻極爲擅長針灸按摩。若皇上依舊手足麻痹,可要微臣将他請來診治一番?”陶仁德又問。
“不必了。”楚淵搖頭,“張太醫也說無礙,好好休息一陣子便會沒事,朕難得清靜幾天,外人若是能不見,還是不見了吧。”
“是。”陶仁德低頭領命。
“太傅大人找朕,可還有别的事?”楚淵問。
陶仁德道:“皇上盡管安心休養,這地方上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隻管交給臣子們便是。若有大事,微臣再來奏請皇上也不遲。”
楚淵點頭:“那就有勞太傅大人了。”
陶仁德告退出了寝宮,途中恰好遇到剛從早市回來的劉大炯,手裏拎着幾籠包子,說是特産,送去給皇上嘗嘗鮮。
“皇上剛服完藥,才剛歇下。”陶仁德從他手中拿過紙包,“你就莫要去打擾了。”
“皇上又病了?”劉大炯納悶。初登基的時候日日操心勞力,在禦書房裏往天明待也沒事,怎麽最近天下安定了,卻反而三不五時就卧床不起。
“估摸着是先前太過勞累,落下了病根。”陶仁德道,“太醫上回不也說了嗎,皇上晚上全靠着九王爺配藥,才能勉強睡着。年紀輕輕便這樣,可不是前頭幾年累狠了。”
“那這包子就更要送給皇上了。”劉大炯将紙包又搶回來,“還有你,咱皇上好不容易來這行宮歇幾天,便讓他好好享享清靜。看好你手下那幫子人,莫要再三不五時就抱着一摞折子去求見了。”雖說劉家倒了,但朝中的派系也還是分三五個,陶仁德爲人耿直,手下也是一幫子倔脾氣,在金殿上辯論起來,莫說是楚淵,就連劉大炯也覺得,極想将這群人給拖出去扔了。
臉紅脖子粗,還聒噪,恁煩。
寝宮裏頭,段白月正在替楚淵按摩。這城中的盲士再好,也不會比西南王更好。下手知輕知重,時不時還會說兩句話哄開心,長得也頗爲英俊高大,總之……挑不出什麽缺點。
楚淵問:“你想不想去玉郎山?”
“在哪?”段白月問。
“離行宮不遠,是一座孤峰。”楚淵道,“小時候偷偷溜上去過一回,不小心迷了路,便在那裏待了一夜。現在雖已記不清山上風景如何,但夜半靠在樹下聽風雨潇潇,那種心境卻一直忘不了。”
“小時候,才多大。”段白月替他系好衣帶,“尋常人家的小孩黑天半夜在山上迷路,怕是連哭的膽子都沒有,哪有人會惦記着聽風雨聲。”
“去不去?”楚淵問。
“自然去,玉郎山,聽着名字倒是不錯。”段白月道,“待你身體裏的毒退去一些,我便陪你上山。”
往後幾天,朝中那些臣子們果真沒有再來奏本,楚淵難得輕松自在,連寝宮門都不曾出過。隻是在床上躺得久了,困意卻反而更多,三不五時就能睡一覺,頭也整日裏暈暈乎乎。這晚,段白月将他抱在懷中檢查了一遍,歎氣:“怎麽一點做昏君的本錢都沒有,這才睡了幾天,就整個人都沒了精神。”
楚淵一句話也不想說,打呵欠。
“明早帶你去玉郎山,走動走動也看看景緻。”段白月道,“否則若是再這麽睡下去,真該睡病了。”
楚淵扯過被子,捂住頭,繼續睡。
段白月哭笑不得,躺在身邊拍拍他。
隔壁房中,段瑤炯炯有神地想,是不是紅雞蛋可以煮起來,畢竟哥哥這幾天可是一直待在皇上寝宮中的啊。金嬸嬸準備的紅綢緞馬上就能派上用場,真是令人十分激動。
楚淵眼睛也未睜,道:“剁手!”
段白月淡定收回胳膊,怎麽就是喂不胖呢。
楚淵打了個呵欠,繼續沉沉入睡,又是一閉眼就暈暈乎乎到天明——若不是第二天被段白月強行拉起來,是當真依舊不想動。
“我們去玉郎山聽風雨聲。”段白月替他穿衣服。
楚淵道:“嗯。”
“來,把眼睛睜開給我看看。”段白月道,“别是睡傻了。”
“胡言亂語。”楚淵一掌劈過來,自己踩着軟鞋,搖搖晃晃去洗漱。
四喜看得心驚膽戰,心說西南王這都做了些什麽,把皇上弄得無精打采也就算了,居然連路都走不穩。
段白月看着他的背影,心裏苦惱以後若是又要熬夜批折子,自己是答應還是不答應。雖說想讓他早點休息,可這陣看起來,睡多了像是也不好。
容易呆。
洗漱完後又吃了早飯,楚淵精神總算是回來一些。火雲獅太過惹人注意,段白月此行并未将它帶出來,不過城中租借來的駿馬也是腳力上佳,雖不能日行千裏,爬坡走山路還是綽綽有餘。山間清風徐徐,楚淵使勁伸了個懶腰,覺得……徹底清醒了。
段白月見狀松了口氣:“幸好。”沒睡傻。
楚淵四下看看道:“少說也有十年沒來過此處了。”
“無非就是一座山而已。”段白月從身後抱着他,任由馬在路上慢悠悠踱步,“你喜歡看,西南多得是。”
“下去走走吧。”楚淵道,“一直騎馬也沒意思。”
段白月帶着他翻身下馬。
雖是正午時分,山間卻依舊涼爽宜人,絲毫也不顯燥熱。兩人手牽手走了一陣子,段白月從樹上摘了幾個野果,擦幹淨遞給他:“吃不吃,酸的。”
楚淵咬了一口,眉頭都皺起來:“你還真不客氣。”說酸就真是酸,牙都要掉。
段白月握過他的手,低頭就着牙印的地方也嘗了一下,失笑:“還沒熟,否則該是酸甜才對。”
楚淵擡頭往書上看,想尋個紅一些的,遠處卻撲棱棱飛起一群鳥,像是受了驚。
“這山裏有野獸?”楚淵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一塊石頭上往下看。
段白月道:“猛獸說不準,野物定然是有的。吃不吃?我去給你打兩隻野兔來。”
楚淵搖頭:“帶的那些點心烤餅,熱一熱墊肚子便是。”
段白月道:“養你可真是省銀子。”
楚淵好笑:“養我?”
段白月流利道:“你養西南府,西南王養你。”
楚淵懶得與他貧嘴,坐在石頭上歇息,順便從他手裏挑揀甜一些的野果子吃。有情人在一起,時間總是會過得分外快一些。天色不知不覺便暗了下來,還當真落了陣子雨。段白月找了一處隐蔽的山洞生起火堆,又在洞口處鋪了幹淨的枯草,與他一道坐着聽風賞雨。兩人誰也沒先說話,偶爾心有靈犀的一個對視,笑意便從眼底傳到心裏。
後半夜的時候,楚淵靠在段白月肩頭沉沉睡去,手與他輕輕握在一起。
雲德城中也落了雨,連更夫也未出門。街上隻有幾個醉漢踉踉跄跄吹牛皮,臨到家門口才各自回去。其中有一人名叫周達,好吃懶做慣了,手腳還不幹淨,後頭被人扭送去了官府,打了頓闆子又關了半年,這晌才剛放出來沒多久。
見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周達罵了一句髒話,将手中空酒壺丢在地上,緊走幾步想要跑回家,前頭卻依稀出現了一個人影,細看還是名女子。
酒壯色膽,更何況原本也不是什麽良善之人。周達喜出望外,上前打着酒嗝道:“這位小娘子,深夜是要去哪呀?”
女子低着頭,并未看他,也未說話。
“小娘子,莫要害羞啊。”周達嬉皮笑臉,一把握住她的手想要占些便宜,卻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不像是活人的手,僵直發硬,一絲熱乎氣都沒有。
女子緩緩擡頭,濕透的黑發下,是慘白的臉,血紅的眼。
周達心下駭然,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腦頂便傳來一陣悶痛,緊接着便陷入了無邊黑暗之中。
第二日清早,雲德城的縣令陶禮還在睡,師爺便急匆匆上門來,說是又出了事。
“什麽?”陶禮大驚失色,連外袍也沒來得及穿,隻着裏衣就上前開門。
“大人,不好了啊。”師爺急道,“城中巷子裏又有一具屍首,是潑皮周達。也是與前幾天的更夫一樣,赤身**,雙目暴突,都死硬了。”
“這,這可如何是好。”周達急得團團轉。雲德城距離王城不算遠,自然窮不到哪裏去。民風雖稱不上路不拾遺,卻也是知禮守法,平日裏最大的案件也無非就是偷雞摸狗丫鬟私奔,誰曾想前幾天皇上剛一來,城中的更夫就慘死在了街頭。幸好巡街衙役發現得早,也沒被百姓覺察。怕被責怪降罪,陶禮原本是打算先将此事壓下去,待皇上起駕回宮之後再審,卻萬萬沒想到才隔了沒幾天,居然又出了命案,而且還與先前如出一轍。
“大人,拖不得了啊。”師爺在旁小心翼翼勸慰。
陶禮想了許久,終于狠下心一跺腳,道:“快些随我一道前去行宮,拜見恩師陶大人。”
山間霧霭淡淡,楚淵深呼吸了一下,道:“守了一夜,爲了這片刻景緻也值。”
“看完日出便下山,帶你去吃福德樓的炸醬面。”段白月道,“否則該餓壞了。”
“所以才說你粗鄙。”楚淵用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胸膛,“換做文人雅士,便該是醉風醉景才是,什麽炸醬面。”
“粗鄙便粗鄙吧,我可舍不得讓你早上就喝一口風。”段白月手臂環過他的肩膀,“頂多再看一盞茶的時間。”
楚淵道:“對了,昨日收到金泰書函,高麗國已經收到聘禮,将金姝送往南洋了。”
“這就算成親了?”段白月道,“若男方當真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也是美事一樁。”
“金泰爲人粗中有細,既然肯允諾,定然也是早已将其查了個清楚。”楚淵道,“其實這樣不算壞,高麗與大楚一直交好,将來若真的邊陲不穩,有這層關系,反而對我們有好處。”
“南洋邊陲不穩,還有西南替你守着。”段白月道,“隻管交給我便是。”
“我想交給你,朝臣可不讓。”楚淵道,“都能想到太傅大人會說些什麽。”
“皇上,此舉萬萬不可啊。”段白月雙手捧住他的臉頰,面色愁苦,“西南王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割讓雲南十六周已是無奈之舉,若其再聯合南洋諸國揮兵北上,我大楚國運堪憂,望皇上三思而行啊。”
楚淵笑得胃疼:“平日裏也沒見你與太傅大人打過交道,怎麽學得這麽像。”
“那幫迂腐的老頭子,來來回回都是一個調調,不用想也能學會。”段白月在他鼻尖上親了一口,“管他,到時候再說,先下山吃面去。”
福德樓名字挺大,其實就是個小面館。段白月擠在人群裏買了兩碗面,端着到對面茶樓雅間:“在這吃清靜些。”
“生意還真好。”楚淵道,“買這麽久才回來。”
“倒也不是,那老闆在聊天,手腳動作慢。”段白月替他拌開,道,“說是城裏在鬧鬼。”
楚淵道:“鬧鬼?”
“哪個城裏沒出過女鬼,此等街頭巷尾的小故事,隔三差五就會出來新的。”段白月道,“個個都是貌若天仙,一聽便是文人瞎編,苦兮兮娶不到媳婦,就想着能有個美貌女子能替自己紅袖添香,即便是鬼也認了。”
“你這人,怎麽對文人有如此大的成見。”楚淵哭笑不得,自己朝中的臣子幾乎被他念叨了個遍,出來吃碗面還要說。
“好好好,下回不說了。”段白月道,“下回我誇還不成?”
楚淵在桌下踩他一腳,自己低頭吃面,鹹甜鹹甜的,配上一壺酸梅茶,倒是挺開胃。
“恩師,恩師可得幫幫學生啊。”行宮内,陶禮跪在地上,面色惶急,“這……學生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麽事,當真冤枉啊。”
“先起來吧。”陶仁德道,“出了事,便該早些解決,豈能像你這般藏着掖着?”
“是是是,學生一時糊塗。”陶禮道,“但現在這情況,可要如何是好,還請老師指一條明路啊。”
“明路?明路自然就是快些破案,不管兇手是人是鬼,都要将其繩之以法。”陶仁德道,“如此才不負你這頂烏紗帽。”
“是。”陶仁德連連點頭。
“你先回府去吧,案子該怎麽查就怎麽查,皇上這頭,本官去說明便是。”陶仁德道,“隻是在皇上起駕回宮前,你這案子最好能告破,将來方不影響仕途。”
“學生知道,學生定會加派人手偵破此案。”陶仁德道,“多謝恩師。”
“破案不是屈打成招,若随随便便找個百姓說是犯人,那可不成。”陶仁德道,“這道理你可懂?”
陶仁德繼續稱是。
陶仁德讓他先行退下,自己換上官服,前去找寝宮找楚淵,卻被告知說皇上一早就去了禦書房。
“我替你磨墨?”段白月問。
楚淵道:“會嗎?”
段白月哭笑不得:“莫非你覺得我不識字?”無非是多說了幾句文人,怎麽還能連墨都不會磨。
楚淵道:“别人叫紅袖添香,你這叫添亂,退下。”
段白月道:“退道哪?”
楚淵指指屏風後:“去睡覺。”
段白月雙手撐着腮幫子,在龍案前無所事事,晃來晃來。
楚淵停下筆,疑惑道:“先前沒發現,你頭怎麽這麽大?”
西南王胸悶,隻好往後退了退。
楚淵搖搖頭,剛想叫他一道看折子,四喜卻說陶大人求見。
段白月道:“這位太傅大人,不服也不行。”
楚淵将他趕到了屏風後,讓四喜将人宣了進來。
“皇上。”陶仁德進門便跪。
“太傅大人快請起。”楚淵見狀,趕忙親自下去将他扶起來,“出了何事不能好好說,爲何要行此大禮。”
段白月揉揉眉心,看這架勢,往後要想再去山間逍遙自在,怕是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