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沒說要走,那就必然是要留下的。
段白月嘴角一揚,欣然跟上。
溫泉殿内很是空曠,四喜公公先行一步遣散了宮女内侍,待兩人進去之時,四周隻有水滴落下的小小聲響。一汪乳白色的熱泉正在冒出氤氲熱氣,細聞還有絲縷淡淡香氣。
四喜公公手腳麻利準擺好兩套沐浴用具,見楚淵沒有要被自己伺候的意思,便躬身退下,順帶輕輕掩上了門。
段白月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
楚淵到屏風後換好衣服,自己赤腳踩入水中,然後全身放松靠在池壁,像是舒服地歎了口氣。
過了許久,身邊像是有人輕輕蹲下。
“我陪你?”段白月輕聲問。
他自認不是一個多有耐心的人,也極少去聽别人的意見,但卻唯有一人除外,莫說是強迫,就連一絲一毫的委屈,也不舍得。
楚淵依舊沒說話,像是沒聽到,也像是……默認。
于是片刻之後,水面傳來一陣波瀾。
兩人一道泡在溫暖的池水中,看着大殿頂上的木雕橫梁,卻誰也沒先說話。
楚淵閉着眼睛,看起來已經快要睡着。
段白月伸手,将他小心翼翼擁入自己懷中。
……
四喜公公在外頭想,自打有了西南王,事事都有人代勞,自己少說也閑了一半。
還挺好。
或許是因爲着實太累,或許是因爲池水太暖,楚淵并沒有說什麽,反而主動在他胸前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繼續昏昏欲睡。
濕透的白色衣袍被水浸透後,緊緊貼在身上,微微敞開的領口下是美好又年輕的身體,沒有平日裏金銮殿上的威嚴,是最沒有防備的樣子。
段白月将手臂收得更緊。
耳畔有濕熱的氣息傳來,楚淵微微扭頭躲了躲,全身像是打了個冷顫。
“什麽都别想了。”段白月道,“好好睡。”
楚淵低低“嗯”了一聲。
段白月在他肩頭按揉了一陣,感覺到懷裏的身子已經逐漸松弛下來,便道:“帶你回寝宮?再泡下去對身子不好。”
楚淵沉默不語,不知是睡着還是不想說話。
“今晚我陪着你,明日兩方武士比武,我也陪着你。”段白月繼續在他耳邊道,“若是累了,我便帶你回西南府住一陣,若是不想回來,那便不回來了。那些老頭愛谏就讓他們谏,跪個幾天幾夜才知道原來皇上不在,你猜會不會一怒之下翹辮子?”
“喂!”楚淵哭笑不得,轉身拍了他一掌,“休得這樣說太傅大人。”
“可不僅僅是陶仁德。”段白月道,“這朝中的臣子,我看不順眼的多了去。”
“這朝中的臣子,看不順眼四南府的也多了去。”楚淵拿過一邊準備的衣服,段白月隻覺得懷中一空,再看人卻已經到了岸邊,身上裹着寬大的袍子,臉頰绯紅,比先前起色好了不少,“走吧,回去。”
段白月從水裏踩出來。
楚淵臉色僵了僵,而後便轉身向外走去。
西南王心想,衣服濕了自然會貼,也不是我讓它貼。
況且該是被看的那個人比較吃虧。
四喜公公倒是很意外,他才剛吩咐泡好一壺茶,還準備在這裏守兩三個時辰,卻沒想到這麽快便能出來。
楚淵捂着嘴咳嗽。
“啊喲皇上。”四喜公公趕忙将他拉回殿内,這剛從水裏出來,身上也沒擦幹,濕漉漉裹着袍子就往外走,西南王也不管着些。
“出去!”楚淵道。
段白月很是配合。
四喜公公替楚淵擦幹頭發,又換了厚實一些的衣裳,帶了披風帽子将人裹地嚴嚴實實,方才道:“皇上,回宮吧?”
楚淵隻露出兩隻眼睛,道:“這是三伏天。”
“三伏天也着不得涼,明日還要見高麗國主呐。”四喜公公很是堅持,“就兩步路,兩步路就能回寝宮。”
楚淵扯了扯脖子上的披風,自己出了殿。
段白月正在外頭等,見着後被驚了一跳,這會不會又中暑啊。
四喜公公一邊走,一邊朝西南王使眼色,看到了沒,皇上就要這般伺候,将來可莫要全身濕透就放出來了。
泡過溫泉之後,全身都是松的。楚淵躺在床上,懶洋洋打呵欠。
段白月靠在他身邊。
楚淵道:“回去。”
“不回。”段白月坦然,“西南王狼子野心,既然能睡龍床,又豈有錯過的道理。”
楚淵閉上眼睛,拒絕再和他說話。
後半夜的時候,外頭霏霏落了雨,段白月側身替他擋住一絲冷風,将人整個環入自己懷中。
他自然知道兩人心意相通,卻也因爲心意相通,才更清楚他處境爲難。自己遠在西南天高地廣,自是逍遙無束,他卻不同。兩人時常拿朝中老臣調侃,但那些老臣一旦得知自己與他的關系,估摸着長殿前的石階都會被磕出血。佞臣奸相便也罷了,現如今朝中剩下的,可都是甘爲大楚粉身碎骨的賢臣,這社稷之所以能固若金湯,缺了哪個老頭或許都不行。若是讓他們以死谏君血濺金殿,莫提百姓會說閑話,外敵亦可能以此大做文章,到那時,隻怕有得頭疼。
先前兩人一直躲,但情愛之事,又豈是想躲便能躲得過。
現在這樣很好,卻也或許一生都隻能這樣。
段白月苦笑,伸手輕輕捏捏他的臉頰。早知如此,當初便該讓那肥頭大耳的楚瀾去當皇帝,聲色犬馬酒池肉林,大概三天就能氣翻一群死老頭,怎麽想怎麽舒暢。
“嗯?”楚淵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沒什麽。”段白月道,“繼續睡。”
楚淵道:“什麽時辰了?”
段白月答:“睡覺的時辰。”
楚淵也沒多問,重新又沉沉睡了過去,夢裏偶爾會咳嗽兩聲,看着更惹人心疼。
天色一點點亮起來,四喜公公在外頭揣着手來回走,快上早朝了,是進去叫還是不叫,西南王還在呐。
楚淵從床上坐起來。
段白月在他身後道:“爲何還能自己醒過來。”
楚淵問:“你讓四喜出去的?”
段白月道:“他根本就沒進來。”
“胡鬧。”楚淵披着衣服下床,“四喜!”
“唉!”四喜公公如釋重負,趕忙小跑進來伺候他洗漱更衣。
段白月倒也沒起,一直靠在床上看着他。
“早朝完後,朕便會率百官前去比武場。”楚淵讓四喜替。
段白月道:“我自會易容跟随。”自打那位葉神醫前陣和日月山莊的大少爺沈千楓成親之後,便時常會訓練一批新的護衛送進宮,出現新面孔算不得稀奇。
楚淵點點頭,也未多言,便出門去上早朝。過了陣子,四喜公公卻又折返,手中端來早點,說是皇上特意吩咐的,請西南王慢用。
自然是很貼心,但看着那滿滿一盤的分量,段白月覺得将來或許該找個機會說一下,自己的食量其實并不是很……驚人。
雖說楚國與高麗國素來交好,但比武之事卻也關乎一國體面,誰都不想輸。楚淵上罷早朝之後回來,就見段白月已經易完容,完全換了一張臉,但也頗爲英俊。
楚淵道:“這樣不行。”
“爲何不行?”段白月疑惑,“能認出來。
楚淵道:“不能。”
段白月:“……”
那是爲何?
楚淵斜眼一瞄:“你當真打算去招親?”
段白月:“……”
楚淵端起桌上一盞茶。
段白月道:“我隻是個護衛。”這也能被公主相中?
楚淵皺眉:“快些!”
段白月隻好又坐回鏡前,左右看看,往自己臉上貼了道疤。
楚淵道:“還是不行!”
段白月隻好繼續往臉上貼,将自己弄成了一個刀疤臉。
楚淵盯着他仔細看。
“差不多了吧?”段白月苦着臉,“若是這樣都能被看中,那高麗公主也着實是眼光有問題。”
楚淵勉強通過,又道:“你今日隻管站着,什麽都不許做。”
“那是自然,難不成還要我歌舞獻藝。”段白月說得利索。
楚淵笑出來。
“還沒說,身子今日緩過來了?”段白月将手掌貼在他額頭,卻被躲開。
“你離遠一些。”楚淵道。
段白月問:“爲何?”
楚淵道:“因爲醜。”
段白月:“……”
然而是當真很醜。
當楚皇帶着侍衛出現在比武場時,全部的臣子都被驚了一下,高麗王也險些丢掉手中酒杯。
西南王内心愁苦,因爲先前那些刀疤楚淵還嫌不夠,在臨要出門時,也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塊黑布,将眼睛也遮住了半隻。
楚淵倒是很淡定。
陶仁德在心裏連連搖頭,這小王爺與沈大少爺是怎麽搞的,這般模樣也往宮裏頭送,也不怕驚擾了聖駕。
待到衆人都落座之後,高麗公主也上前行禮,雖說算不上漂亮,但畢竟出身高貴,氣度總歸是有的,眉眼算是周正,行爲舉止落落大方,想娶的人應當也不算少。
“來來來。”高麗王伸手,将自己的妹妹招到自己身邊。
金姝坐下之後,眼睛三不五時就會落在段白月身上。楚淵咳嗽兩聲,仰頭飲盡一杯酒。沈将軍分明就坐在旁邊一桌,眉眼英俊舉止潇灑,爲何不去看他。
段白月很是頭疼,這樣子别人若是不看,才算是奇怪吧?
“皇上,比試可要開始?”沈千帆小聲問。
楚淵微微點頭。
衆人都抖擻起精神,等着看好戲。高麗王更是低聲對金姝道
第一輪比試,楚國出的人是劉大炯的次子劉威,高麗國亦派出了王孫公子,兩人大戰一百多會和,最終劉威看準一個破綻,将對方擊倒在地,算是赢了一場。
衆人紛紛鼓掌,高麗王也拍手喝彩,隻是心中遺憾,爲何已經成了親。
但金姝卻也沒相中劉威,心裏頭先有了段白月,此時再看誰,都覺得差一截。
第二輪比試,高麗國是小王爺金敏,沈千帆抱拳道:“得罪了。”
金泰趕忙在自己妹妹耳邊道:“這個不成,聽說快成親了,劍穗子就是心上人送的。”
金姝:“……”
日月山莊武學修爲天下第一,沈千帆雖說天分不如大哥沈千楓,卻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隻用了十幾招,便将金敏制服。
楚淵微微一笑,高麗王雖依舊鼓掌,臉上卻也已經有些僵硬。
再往後,楚國又赢了一場。第四場比試雖說是高麗國赢,但習武之人都能看出來,是楚國武士在暗中讓步,免得客人太過尴尬。
高麗王面子上有些下不來,于是起身大聲道:“我方要換一名武士,不知楚皇可答應?”
“嗯?”楚淵道,“自然,高麗王想換誰?”
金泰示意先前已經上場的那名王孫公子退下,自己在侍從耳邊低語幾句,侍從領命匆匆離去,不多時帶着一個人回來,其餘人卻都被驚了一下。就見那人身形壯碩高大,尋常男子站在他身邊,勉強隻到肩頭。頭發如同硬刺,被随意捆在一起,臉倒是洗得幹淨,但上頭的刺青便更加明顯猙獰。走起路來地動山搖,像是要把地面都踩出深坑。
楚國大臣面面相觑,都不懂這是個什麽路子。
“皇上。”高麗王道,“此人是我先前從牛馬市場上贖回來的一名奴隸,武藝高強,不知可否與楚國武士一戰?”
此語一出,衆人心裏都泛起嘀咕。這場比試原本就是爲了助興,因此雙方派出的人也地位相當。如今高麗王卻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個奴隸,楚國若再派王孫公子将軍大臣,赢了是自損身價,輸了,可就更難看了。
“啧啧。”劉大炯低聲道,“這高麗王也忒不厚道,隻怕這回皇上是不會賜賞了。”
“都什麽時候了,還想着賜賞。”陶仁德用胳膊肘搗搗他,“快些想個法子,将此事糊弄過去才是。”
“我能有什麽辦法,這些和稀泥之事,劉丞相最擅長。”劉大炯道。
兩人齊齊看向側桌劉一水,就見他正在慢條斯理,喝茶。
……
“你看,你們劉家人。”陶仁德道,“平日裏是泥瓦匠,關鍵時刻便成了泥人。”
“你倒是有本事,那你倒是說話啊。”劉大炯道,“你看咱皇上,臉都綠了。”
段白月低聲在他在耳邊道:“我去。”
楚淵皺眉。
“無妨的。”段白月道,“你信我。”
楚淵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
見到段白月上場,楚國的人都送了口氣,日月山莊出來的,想必不會差到哪裏去。更何況兩人一樣都是面目猙獰,看着也挺合适。
楚淵暗自握緊右手。
那高麗奴隸大吼一聲,雙腳“咚”一踩,周身頓時飛起一片灰,連地皮都是深陷進去半尺。
劉大炯被驚了一跳。
段白月手中并無武器,隻是冷冷看着他。
高麗奴隸縱身躍起,泰山壓頂一般朝他撲了過來。
沈千帆看在眼裏,眉頭猛然一皺。他先前還當此人隻是個出蠻力的,但僅僅這一躍,看起來便像是學過功夫,再加上天生神力,隻怕就算這侍衛出自日月山莊,也未必會赢。
段白月閃身躲過,一腳将對方踢得倒退幾步。這裏人多眼雜,爲免被人看出端倪,他并沒有用西南府的功夫。
那奴隸被激怒,出招愈發狠毒粗野。段白月原本想速戰速決,卻又覺得未免太不給高麗國面子——于是隻好陪着纏鬥了上百招,方才将人壓在地上制服。
沈千帆心中更加疑惑,看着功夫路子,絕對不會是出自日月山莊,皇上是從哪裏找來的此人?
“承讓了。”段白月松開手站起來。
高麗王笑容尴尬,帶頭鼓了幾下掌:“大楚的武士,果真是厲害。”
楚淵松了口氣,他先前一直在後悔,爲什麽出門要捂住一隻眼。
群臣也紛紛恢複喜樂,還沒等吃完下一道點心,高麗王卻又道:“不知楚皇可否将此武士賜予高麗?”
楚淵道:“不能。”
……
高麗王隻好讪笑着坐回去,先前就算是讨賞被拒絕,也大多會迂回一下,找個人不多的地方再說,還是頭回如此直白。
有了這場比武,接下來雙方其餘武士就都懂該如何取舍,氣氛也和氣不少。隻是十幾場比試下來,金姝卻一個相中的也沒有,隻對段白月有興趣——不過這回不是爲了人,而是爲了功夫。
她自幼習武,因此早就看出段白月一直在暗中讓步,若當真實打實硬拼,那奴隸絕對撐不過十招。這楚國人雖然不少,但功夫當真出神入化的也不多,一個是沈千帆,另一個便是那滿臉刀疤的侍衛。
想問楚皇讨要将軍顯然不可能,但去而沒想到,居然小氣到連個侍衛也不肯給。
“注意着些。”金泰小聲提醒妹妹,“這裏是大楚,莫要肆意妄爲。”
金姝咬着下唇,滿心不甘願。
這日待到回宮,時間已經差不多到了深夜。段白月卸下易容之物,楚淵湊近看了看,發現他臉上絲毫異樣也無,于是道:“臉皮厚。”
段白月失笑:“今日胃口怎麽這麽好。”在大殿設的晚宴,從第一道菜一直吃到最後一道,還喝了碗魚湯。
“有人想要你,朕自然心情好。”楚淵道,“明日便拟個單子,将你與金銀瓷器茶葉珠寶一道賜給金泰。”
“高麗彈丸之地,金泰估摸着養不起我。”段白月挑眉,“楚國地大物博,倒是可以試試看。”
“皇上。”四喜公公在外頭道,“高麗王又來了,說是有要事求見。”
“三更半夜,能有什麽要事。”段白月皺眉。
“估摸着是來要你的。”楚淵道。
段白月:“……”
“去看看。”楚淵轉身往外走。
段白月心裏很是苦悶,爲何都這副模樣了,居然還能被惦記上?
“皇上。”金泰正在偏殿内喝茶。
“高麗王深夜前來,不知有何要事?”楚淵問。
金泰深深歎氣,然後果不其然道:“雖說白日裏已經說過一回,但實在沒辦法,還請楚皇務必将今日那侍衛賜給高麗啊。”
段白月在屏風後揉揉額頭。
“高麗王爲何如此看重他?”楚淵不動聲色問。
“倒不是我,而是我那妹妹。”金泰道。
楚淵:“……”
段白月:“……”
“楚皇莫要誤會,阿姝她不是要嫁。”見楚淵面色僵硬,金泰趕忙道,“隻是見那侍衛武學修爲不凡,想要帶回去當是師父。”
楚淵搖頭:“此事不可。”
“爲何?”金泰覺得自己很是焦頭爛額,另一頭妹妹吵着要人,這頭楚皇又不肯松口。
楚淵道:“人是日月山莊送來的,過幾年還要回日月山莊。”
“原來是沈家的人啊。”金泰道。
楚淵點頭:“若高麗王實在想要,那便隻有去江南,親口問問沈老莊主,看他願不願意放人。”至少先将眼前搪塞過去再說。
“時間有限,江南怕是去不了。”高麗王連連搖頭。
段白月心想,去不了就對了。
楚淵遺憾道:“那就當真沒有辦法了。”
高麗王冥思苦想半天,然後又靈光一閃,道:“楚皇方才所言,是過幾年才要回日月山莊?”
楚淵:“……”
“那也好辦。”金泰一拍腿,“現在先暫時将人賜給高麗國,待過個一兩年,我再親自将他送回給楚皇便是,不知這樣可還行?”
楚淵繼續道:“不行。”
金泰:“……”
爲何?
楚淵問:“他走了,誰來保護朕?”
段白月嘴角揚起,這句話挺招人喜歡。
金泰語塞。
“若是公主想要武士,這楚國多得是。”楚淵道,“唯有這一個,朕不會放他出宮。”
段白月摸摸下巴。
不放那便不出宮了,不如今晚繼續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