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這回南摩邪送來的内功心法雖說看着荒誕,倒是頗有些用。在練過之後,段白月覺得周身清爽利落,連内力也比先前穩了不少。
段念總算是松了口氣,擔心了一整晚,生怕會走火入魔。
吳家車行裏依舊人來人往,段白月尋了一處隐蔽樹梢,一直盯着那座破敗客院。一連過了兩天,果然又有一架馬車駛了進來,依舊是先前那個夥計,先是從車上将貨物一箱一箱卸下來,再逐個背進去,都是木頭零件自然不輕,看起來累得夠嗆。
待他又背了一箱東西進去,段白月也趁機跳入院中,透過破爛窗棂往裏看了一眼,就見地上果然有暗道入口,平日裏被幾塊破木闆遮着,若不多加留意,很容易便會忽略。
粗略計算了一下那夥計往返一趟所用的時間,段白月心裏生出主意,打算下去看看裏頭究竟有何古怪。
院裏還剩最後三箱,夥計提起一口氣,将貨物使勁扛到肩上,沿着暗道台階慢慢往下走。段白月悄無聲息跟在他身後,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方才到了平地,也不知究竟是往地下挖了多深。
地道光線足夠暗,那夥計肩上又扛着一個大箱子,看着也不像是有武功底子,因此也未覺察身後有人。隻是自顧自往前走,等穿過一段長長的地道,前頭才出現星點亮光,以及說話聲與做工的聲音。
見着夥計來,裏頭的人紛紛同他打招呼,而後便又低頭各忙各。段白月隐在暗處,看着裏頭的情形,眉頭微微皺起。地道盡頭的大廳裏少說也有百餘人,靠近牆壁的地方豎着貨架,上頭整整齊齊堆滿了各類木頭零件,工匠與工匠之間分工明确,整整齊齊坐成三排,配合默契無間,看起來已經磨合了有一段時日。
那夥計将箱子放下後,便又擦了把汗出去擡剩餘兩個。段白月并未随他一道出去,而是又留神觀察了片刻,确定最後的成品便是裝進那個木頭匣子裏,再上一遍漆,等幹後就堆到牆角,等着被運往别處。
空氣中飄着淡淡花香,若有似無,很是熟悉。先前段瑤在養蠱的時候經常用來煉毒,名叫蝶翼蘭,算是起個藥引的功效。地道另一頭傳來吭哧吭哧的聲音,是那夥計搬來了最後一個木箱,段白月照舊跟在他身後,一道出了暗室。
驿館内,楚淵正在看折子,便聽四喜公公在外頭通傳,說是段王來了。
“看來是有發現。”楚淵擡頭看着他,“否則不會這麽早便回來。”
“若再沒發現,那徐之秋也未免太滴水不漏了些。”段白月坐在桌邊,“今日又有一批新的零件被送往荒廢客院,我便跟下去暗道看了看。”
楚淵一愣:“你跟下了地道?”
“不能跟?”段白月顯然也沒理解過來他的意思。
楚淵皺皺眉,卻沒說話。
段白月想了想,又笑:“在擔心我?”
楚淵耳根一紅,眼底有些薄怒——更像是在怒自己,爲何方才一聽便沉不住氣。
“既然敢跟下去,我自然有分寸。”段白月也沒再繼續逗他,将話題主動拉回來,“那夥計不像是會功夫,并未覺察到什麽。地下暗室挖得很深,裏頭如我們先前所想,有約莫一百個工匠,井然有序配合默契,想來便是那些所謂‘出去做大生意’,讓鄰居都眼紅的人。”
“一百來個,這麽多的人?”楚淵問,“在做些什麽?”
段白月道:“不認識,看起來像是某種機關,全部裝在當日我們看到的木匣中,而且似乎還有蠱毒。”
“如此複雜?”楚淵眉頭緊鎖。
“雖不認識是什麽,不過大緻零件是什麽形狀,我也記了個七七八八。”段白月道,“可要找人問問?”
“找誰?”楚淵猜測,“天羽?”
段白月點頭:“他雖說年紀小,卻是這城裏最好的木匠,平日裏又愛聽說書看故事,說不定當真知道。”
楚淵首肯:“好。”
“白日裏人多眼雜,晚上我再去将人帶來。”段白月道,“時間還早,外頭在耍燈火戲,想不想去看看?”
“出門?”楚淵遲疑,“若是被人看到要如何?”
“看到就看到了,有誰還規定皇上不能出門看戲?”段白月聞言失笑,“我易容便是。”
在屋子裏待了一天,的确有些悶,楚淵便也沒再拒絕。
外頭露重天涼,臨出門前,段白月取來披風,輕輕替他覆在肩頭。
四喜公公樂呵呵想,西南王可當真是體貼,還特意挑了條厚實些的。
所謂燈火戲,無非是民間藝人哄小娃娃的手法,搭個台子扯快布,唢呐一吹鑼鼓一敲,就能演一出天仙配。城裏的大人們吃完飯沒事做,路過時也會駐足多看幾眼,人多,也熱鬧。
戲是沒什麽看頭,楚淵卻挺喜歡站在人群裏。沒人發覺皇上就在自己身邊,大家夥都在說說笑笑嗑瓜子,笑容樸實又真切。
于是楚淵眼底也就染了笑意。
段白月買了包炒瓜子遞給他:“加了鹽津粉,甜的。”
楚淵好笑,與他對視了一眼。
“怕什麽,朝裏那些老臣也看不着。”段白月在他耳邊低聲道,“沒人會跳出來說有失皇家體統。”
楚淵從他手中抓了把瓜子,悠哉哉慢慢嗑。
台上咿咿呀呀,用沙啞的嗓音唱着戲。待有情人終成眷屬,台下掌聲雷動,都說是佳話一段。
楚淵也往台上丢了一小錠碎金:“走吧,回去。”
段白月替他系好披風,用臂膀隔開人群,與他一道回了驿館。
四喜公公笑着替兩人打開門,心說難得見皇上這樣,眼睛裏都帶着光。
“若是喜歡,下次再帶你去看别的。”段白月幫他将披風放在一邊。
楚淵點頭:“好。”
“時辰也差不多了,我去将天羽帶過來。”段白月道。
“向冽在。”楚淵道,“讓他去吧。”
段白月聞言遲疑,轉而卻又欣喜。
這似乎還是第一回,他主動将自己留在身邊。
楚淵别過視線:“隻是個小手藝人,先前沒見過你,省得受驚。”
“是。”段白月拉着椅子坐在他身邊,“我這般兇,還是不要亂跑得好。”語調很是嚴肅。
楚淵值當沒聽見,伸手倒了杯茶。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天羽被向冽暗中帶來驿館。由于先前已經見過一次皇上,知道挺和善也不兇,因此這回已經放松許多。
楚淵拿過旁邊一疊紙,叫四喜遞給他:“小先生可知這是何物?”
段白月易容未卸,站在他身後充侍衛。
“這個?”天羽翻看了兩頁,搖頭,“沒什麽印象。”
“不用慌。”楚淵道,“慢慢看。”
天羽聞言不敢懈怠,又仔仔細細看了許久,方才吃驚道:“莫非是鬼木匣?”
“鬼木匣是何物?”楚淵第一次聽這三個字。
“這可是祖宗明令禁止的機關盒。”天羽有些猶豫,“不過草民也說不準到底是不是,先前從未見過實物,甚至連圖紙都沒有,隻聽老人在給小娃娃講故事的時候提到過。”
“爲何要明令禁止?”楚淵問。
“這……”天羽跪在地上,“老人都說,先祖原本隻想制出一門暗器,可殺人于無形,在危急關頭保命。于是便潛心研究多年,誰知最後逐漸魔障,臨終前終于造出了鬼木匣。使用之時打開,裏頭便能萬針齊發,針頭淬毒,針孔内藏有蠱蟲。一個鬼木匣打開,就算對面有七八十名男子也難以招架,無論是誰,隻要被蠱蟲所侵,頃刻便會斃命僵化。”
“如此陰毒?”楚淵皺眉。
段白月也在心裏搖頭,若徐之秋當真在私造此物,可當真該殺。
“鬼木匣也曾風光過一陣子,直到後來族人因此自相殘殺,釀成了幾次滅門慘案,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先人下令,将所有的鬼木匣都付之一炬,連圖紙也在全族人的注視下化成了灰。”天羽道,“自那之後,大雁城才重振旗鼓,制出各式桌椅闆凳車馬床,逐漸有了木匠祖師的名聲,而鬼木匣也成了傳聞,再也沒有出現過。”
“原來如此。”楚淵道,“所以當今世上,該是無人見過鬼木匣才對。”
“理應如此。”天羽點頭。
“有勞小先生了。”楚淵示意四喜,将他帶下去領賞。
“公公請放心。”天羽将銀票揣進袖子裏,“草民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四喜公公笑呵呵,讓向冽将他暗中送了回去。
敞亮人,到哪裏都讨人喜歡。
“十有**就是了。”段白月道,“我今日去那地下暗室時,的确聞到了一絲蝶翼蘭的香氣,此花産自西南,隻有煉蠱時才會用。”
“混賬!”楚淵眼神冰冷,顯然怒極。
段白月在心裏歎氣,輕輕拍拍他的手:“氣也沒用,事到如今,想辦法解決問題才是最該做的事。”
如此多數量的鬼木匣,顯然不會是被江湖中人買走。大雁城的木具銷路極好,連南洋的商人也搶着要,若是想在正常貨物裏藏幾千上萬個木頭匣,可是輕而易舉之事——光是一批普普通通的紅木大衣櫃,裏頭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塞上幾百個鬼木匣。
而别國願以重金購得此物,目的爲何,不言自明。
一個鬼木匣,便有可能是數十大楚将士的性命,想及此處,楚淵隻恨不能将徐之秋千刀萬剮。
段白月站在他身後,溫暖幹燥的雙手輕輕覆上雙眼。
楚淵身體一僵。
“眼底不要有殺氣。”段白月聲音很低,“這些殺戮之事,我做便好。”
“徐之秋,他哪來這麽大的膽?”楚淵狠狠站起來。
“人爲财死,鳥爲食亡。”段白月道,“被誘惑不算稀奇,那可是一座金山。”
楚淵道:“無論他先前賣出去多少,從今日開始,此物斷然不能再流出城。”
段白月點頭:“好。”
兩人說話間,四喜公公又在外頭報,說向統領有要事求見。
“宣!”楚淵坐回桌邊,示意段白月暫時避在屏風後。
“皇上。”向冽進來後行禮,“府衙那頭有了動靜。”
“什麽動靜?”楚淵問。
“魔教的人又去找了徐之秋一回,兩方達成協議,明日午時要去獵崖山挖金山。”向冽道。
“徐之秋要親自前往?”楚淵又問。
向冽點頭:“是。”
“辛苦向統領了。”楚淵道,“繼續盯着他,看看那座金山到底有多少。”
向冽領命離去,心裏依舊納悶。
爲何屏風後又有人。
這到底是誰,怎的天天待在皇上卧房裏。
段白月問:“我也去盯着?”
“倒是不必,有向冽就足夠,人多反而容易打草驚蛇。”楚淵道,“先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也好。”段白月蹲在他身前,“時辰不早了,休息?”
楚淵搖頭,心煩意亂。
“就知道。”段白月無奈,“方才還沒覺得,此時看你這樣,我倒是真想将徐之秋宰了。”
“若當真違律,自有大理寺辦他。”楚淵道,“國法大于天,沒人能逃得脫。”
“你看,道理你都懂,就偏偏要與自己過不去。”段白月站起來,替他将衣領整好,“就算這一夜不睡又能如何,除了熬垮身子之外,似乎也無其他用途。”
楚淵道:“朕不想聽你講道理。”
段白月一笑:“不想聽道理,那要說什麽,情話行不行?”
楚淵聞言一怔,覺得自己似乎聽錯了什麽。
段白月眼底帶笑看着他,燭火之下,眉眼寫滿溫柔。
然後四喜公公便聽屋内“哐啷”一聲。
片刻之後,段白月從房内出來,坐在台階上淡定看月亮。
四喜公公用頗有深意的眼神看他。
皇上這性子,急不得,急不得。
第二日吃過飯,徐之秋果然便鬼鬼祟祟,坐上馬車出了城。
雖說有向冽盯着,不過段白月還是一路尾随。橫豎在驿館也無事可做,不如出來解決問題——省得有人爲此日夜煩心,食不知味。
馬車駛出城門停在路邊,徐之秋又下來獨自走了一段路,七拐八拐上山下坡,最後才停在一處山崖下。
那裏已經等了兩名女子,段白月倒也眼熟,都是藍姬的侍女,還在林子裏搶過段瑤。
見到徐之秋,其中一名侍女笑道:“大人果真是個豁達慷慨之人。”
徐之秋心疼肉疼,也沒心情與她調笑,隻是将鑰匙狠狠丢過去。
那侍女倒也不惱,撿起鑰匙插入山石處機關,一陣轟鳴隐隐從地底傳來,原本爬滿藤蔓的山壁上,竟然緩緩裂開了一道縫隙。
段白月心裏搖頭,果真是機關城,連個私庫都設計如此精妙。
天上日頭明晃晃的,從段白月的方向看過去,裏頭一片璀璨光亮,說是金山銀山,可是絲毫都不算誇張。
向冽也在心裏啧啧,真是可憐徐老大人,怕是又要老來喪子。這種貪法,十個腦袋也不夠掉。
侍女進洞檢查了一圈,也極爲滿意,對徐之秋道:“此後這裏便與大人無關了,待我家教主将東西拿走之後,自會将鑰匙還給大人。”
“錢我是給了,你家教主答應過我的事,最好還是做到!”徐之秋惡狠狠吐了口唾沫。
“大人不必擔心,我天刹教向來都是言出必行。”那侍女聲音脆生生,段白月聽到後暗自好笑,這妖女倒也臉皮厚,魔教也敢自稱言而有信。
徐之秋連連歎氣,也不想再多待,轉身便回了府衙,向冽也一路跟過去,怕有人會在半路對他痛下殺手。段白月則是暗中尾随那兩名侍女,回了大雁城的雁回客棧。
“恭喜教主,賀喜教主。”侍女在門外道,“東西拿到了。”
屋内傳來咯咯笑聲,藍姬親自打開門:“辛苦兩位護法。”
段白月在暗處摸摸下巴,先前倒是沒想到,藍姬竟然會親自前來。
待回到驿館,天色已經徹底黑透,楚淵剛聽向冽報完今日之事,正在屋内喝茶。
“王爺今日來得有些晚。”四喜公公小聲快速道,“皇上連晚膳也沒用,一直等着呐。”
段白月笑笑,道了聲謝後,便伸手推開屋門。
楚淵放下手中茶壺:“今日去了哪?”
“雁回客棧。”段白月答,“藍姬住在那裏。”
“天刹教的教主?”楚淵道,“那可有見着木癡老人,或是其餘善堂老者?”
“上下找了個遍,都沒有。”段白月搖頭。
楚淵聞言歎氣:“也不知人究竟被藏在哪裏。”
“既然是綁不是殺,便說明還有用途,暫時不會有性命之虞。”段白月道,“慢慢找便是。”
楚淵道:“嗯。”
“今日還吃青菜豆腐嗎?”段白月突然問。
楚淵:“……”
嗯?
“看在找到了金山的份上,吃頓好的吧?”段白月眼底誠懇。
“金山先是徐之秋的,如今是天刹教的,與你何幹。”楚淵語調帶笑,屈起手指敲敲他的鼻梁,“頂多素面一碗,愛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