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藥?
段白月微微皺眉,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還有這回事。
見他許久不語,那人不耐煩一揮手:“我不與你這小崽子說話,去将你爹找來。”
段白月清了清嗓子,道:“家父已經過世多年。”
四周一片安靜。
那男人一臉震驚,隻是張着嘴,卻半天也沒出聲。
段白月又問:“前輩中了毒?”
話音剛落,就見那人身子一軟,直挺挺暈了過去。
别無他法,段白月隻得先将人帶出禁地,安置到西南王府客房,請來大夫醫治。
段瑤趴在門口,露出半個腦袋看。
“進來。”段白月道。
段瑤心虛無比:“我真将他打傷了?”不應該啊,隻是一掌而已,不說這人功夫邪門得很?
“好端端的,跑去那裏做什麽?”段白月頭疼。
“我又不是存心去闖。”段瑤老老實實道,“在後山看到一條七步青,我就追了過去,也沒注意已經到了禁地。後頭他突然沖出來,不分青紅皂白便要出招,我情急之下擋了一掌,然後就跑了。”說完又補充,“并沒有打得很用力。”
“罷了,以後小心着些。”段白月道,“回去歇着吧。”
“他沒事吧?”段瑤往卧房裏看了一眼。
段白月道:“大夫說是急火攻心。”
“就因爲我打了他一掌?”段瑤不可置信。
段白月搖頭,事實上,連他也未想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是爲什麽?”段瑤刨根問底。
段白月将方才在林中的對話大緻說了一遍。
“這樣也能暈。”段瑤發散思維,“莫非這人暗戀爹?”
段白月狠狠拍了把他的腦袋。
“王爺!”金嬸嬸恰好端着湯藥進來,見着後埋怨,“說了多少回,不要打小王爺,要打也不能打頭。”
段白月淡定收回手。
“嬸嬸,你認識這個人嗎?”段瑤伸手往屋裏指了指。
“不認識,卻知道。”金嬸嬸道,“他原先是中原武林的高手,名叫屠不戒,原本與西南王府毫無淵源,後來有一天卻大殺四方闖進來,說要将三王妃帶走,還吼着要與王爺比武。”
當時三王妃身懷有孕,段景寵在手心還來不及,此番卻遇到這麽一個瘋子,自然不會有什麽好态度,将人打出王府之後還嫌不夠,又塞了一把□□,裏頭甚至還有蟲。
屠不戒不堪受辱,兩人的梁子自然也就結了下來。此後每隔三年,便會上門挑釁一回,雖說回回都被打跑,卻回回都不死心。即便是三王妃抱着小王爺段玙出來親口勸慰,也不能将其說動半分。到後來段景身染惡疾,自知不久于人世,于是在他最後一次上門比武時,便将人打暈關在後山禁地,屠不戒也由此被囚禁了十餘年。
“說來也怪。”金嬸嬸道,“後山既沒牢籠也無鐵索,按理來說就算是個小娃娃也能輕易離開,他卻一待就是數千日,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還能是什麽原因。
段白月與段瑤不約而同地想。
肯定是被坑的。
“來人!”屠不戒在房中大喊。
段白月起身走進去。
“你爹當真已經死了?”屠不戒已經下了床。
段白月點頭。
也的确沒人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于是屠不戒雙手抱拳:“多謝賢侄替在下解毒。”
段白月笑容淡定:“……前輩不必客氣。”
“既如此,那我便走了。”屠不戒道,“不知小小人在何處?我想與她道個别。”
趙小小便是段景的三王妃,原是西南一名歌姬,想來屠不戒也是由此才會将她當成紅顔知己。
段白月道:“三姨母在前些年,也已經病逝了。”
屠不戒聞言震驚,眼底很是悲怆:“那小玙呢?”
“說是要出去闖蕩江湖,現在該是在蜀中。”段白月道,“也是我這個做哥哥的沒有照顧好他。”
屠不戒長歎一聲,擡腿想往外走,卻又頓住腳步:“不知我先前所中的是何奇毒,爲何必須待在那棵紅淚樹下,方可保命?”
段白月冷靜道:“七葉海棠。”
屠不戒點頭,而後便頭也不回,大步出了王府。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段瑤才問:“他當真中了毒?”
段白月道:“自然沒有。”但這當口,若是不随口編一個,隻怕此人會跑去刨段家祖墳。畢竟江湖中人,被打輸了囚禁十餘年并不可恥,可恥的是平白無故,被騙了十餘年。
“老王爺也真是。”金嬸嬸也是無奈,臨終前隻說要按時往後山送飯,讓其餘人沒事莫要招惹他,卻也再無其他遺囑。此番若不是小王爺誤打誤撞去抓蛇,也不知這倒黴的武林中人還要被關多久。
“我還當禁地是有多神秘。”段瑤揉揉鼻子,卻原來竟是因爲這種原因。
段白月對此倒是絲毫也不意外。
按照他爹的做事風格,如此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估摸着也是因爲有三姨母從中周旋,對方才得以保全性命。
不過也無人将此事放在心上,畢竟這個屠不戒大家都不熟,走了也就走了,還能省下一天三頓飯。
“王爺!王爺!”這日下午,下人嘴裏喊着跑進來,“南師父又從墳裏鑽出來了!這回身上幹淨得很!”
……
段白月在書房揉揉太陽穴,從瓊花谷回來了?
“師父!”段瑤也從房頂跳下來。
南摩邪将他接在懷裏:“前頭那缸胖蟲是你養的?”
“嗯。”段瑤得意洋洋。
“不錯。”南摩邪拍拍他的腦袋。
“師父。”段白月站在書房門口,“怎麽也不事先送封信回來。”我好提前走。
“爲師有話要跟你說。”南摩邪進了書房。
段瑤也想跟進去,卻被生生擋在了外頭。
……
段白月拍拍他的腦袋,轉身跟了進去。
段瑤憤憤,蹲在院子裏刨蟲玩。
憑什麽!
“師父有何事?”段白月替他倒了一盞茶。
“再過一段時日,便是你體内蠱蟲蘇醒之時。”南摩邪道,“如今天辰砂尚未找到,若想安然渡過此劫,最好能随爲師一道閉關。”
“師父言重了。”段白月搖頭,“區區幾條蠱蟲而已。”
“蟲是我養出來的,會有何後果,我自然比你更清楚!”南摩邪道,“總之此事沒得商量。”
“承蒙師父暗中散布謠言,現在中原武林人人都在說,瑤兒練過菩提心經。”段白月涼涼提醒,“光這一個月,西南王府前已經來了十幾撥人要與他成親。若在這當口你我閉關,隻怕等出關之時,瑤兒不僅人被搶走,說不定連兒子都已經有了。”
南摩邪:“……”
“徒兒自有分寸,師父就莫要擔心了。”段白月道。
南摩邪卻不打算妥協,連夜便出了府。
段白月雖不知他要做什麽,心裏卻隐隐有些不祥預感。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南摩邪便又自己跑回來,還順便帶了個人——王城歌坊染月樓的大當家,顧雲川。
“顧兄?”段白月心裏納悶,“你怎麽來了。”
“我要回江南,順便來這西南買一批藥材,原本打算後天再來拜會段王。”顧雲川道,“誰知今早恰好在街上遇到南師父,不由分說便将我拉了過來。”
“瑤兒。”南摩邪伸手叫。
“師父。”段瑤一蹦一跳,手裏捏着一條胖蟲跑過來,“要去街上買早點回來嗎?”
南摩邪手起掌落,将他幹淨利落一掌拍暈。
顧雲川:“……”
段白月:“……”
如此天真爛漫,也舍得?
“有勞顧少俠了。”南摩邪将人遞到他懷中,“最近有人想找瑤兒的麻煩,煩請先帶回王城養一段日子,三五月後自會有人來接。”
顧雲川很想收回手:“方才說了,在下是要回江南。”
“那便帶去芙蓉苑。”南摩邪倒是不挑,“都行,都行。”
顧雲川求助看向段白月。
段白月揉揉太陽穴,歎氣:“有勞顧兄。”
顧雲川覺得自己很是吃虧。
誰不知道西南王府的小王爺又兇,功夫好,還愛給人下毒撒蠱。
原本隻想來買些香料帶回去,卻沒想到竟會惹來這個麻煩。
但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也隻好長籲短歎,帶着昏迷不醒的段瑤一起上路,往千葉城而去。隻求能找個機會将人丢給日月山莊,自己也好求個清淨。
段瑤一走,西南王府便更加寂靜。段白月每日早上都會去石室打坐,等着什麽時候體内蠱蟲蘇醒,再前往墓穴閉關。
又過了半月,西南漫山遍野開出了火一般的落绯霞花,摘下花瓣用來釀酒,連酒液都透着紅,入口餘味綿長,看着也煞是喜慶,因此價格極貴。
數十匹快馬一路晝夜不懈,送了一大車前往王城,名曰貢品。
楚淵習慣了勤儉自律,平日裏幾乎滴酒不沾,因此這十幾壇绯霞,一大半都被賜給了群臣,隻留下了一壇在宮中。
這可是西南王送來的酒啊……衆大臣惴惴不安,不管怎麽想,都覺得裏頭定然會被下毒種蠱。楚淵卻不以爲意,自顧自飲了一杯,臉頰上也有了暖意。
“皇上喜歡這酒?”四喜公公又替他添了一杯。
“有些淡。”楚淵道,“不過餘味泛甜,與去年送來的绯霞不同。”
“可不是,聽送來的人說,今年這十幾壇酒是西南王親手釀制。”四喜公公道,“自然與外頭買的不一樣。”
楚淵:“……”
嗯?
于是半個時辰後,一大批禦林軍被派出宮,将先前送往諸位大人府中的酒壇子,又重新給囫囵抱了回來。
虧得是還沒喝啊……衆大臣慶幸不已,果然有毒。
大約是因爲喝了酒,這個夜晚,楚淵難得一夜安眠,第二日早朝時,心情也好了許多。
站在前頭的劉大炯大人心想,平日裏見着皇上都是一臉威嚴,這偶爾笑起來,可當真是英俊好看。
十分想給說個媒。
時間一日一日,過得說慢也慢,說快卻也快,一晃眼就從夏到秋,再一晃眼,山上已被紅楓染了霞。
“快入冬了。”西南王府内,段白月道,“已經過了日子,想來今年蠱蟲不會再醒,師父也不必勞心費力,替我滌清内力了。”
“還有四個月。”南摩邪搖頭,“在年關之前,都不可掉以輕心,更不可離家半步。”
“可若是再不把瑤兒接回來,顧兄的家當也該被他拆完了。”段白月提醒。
“你堂堂一個王爺,還怕賠不起一座青樓?”南摩邪瞪眼。
段白月語塞。
幸好這時恰好侍衛來報,說是有一封宮裏送來的信函。
南摩邪眼神别有深意。
段白月轉身離開,隻求不要再被拉住,劈頭蓋臉傳授一些……男男交歡之法。
此等師父,是當真很想重新埋回墳堆裏。
密函隻有寥寥數筆,不過段白月在看完後,眉頭卻微微有些皺起來。
“王爺。”段念端了湯藥進門,“金嬸嬸剛熬好,叮囑王爺在服藥前,務必吃些點心墊肚子。”
“多謝。”段白月随手拿起一塊糕點,“找盧峰進來吧。”
段念試探:“盧将軍?”
“否則呢?”段白月笑笑,“怎麽,連這也要問?”
“屬下不敢。”段念道,“隻是南師父與金嬸嬸都說過,餘下這幾個月,王爺最好什麽事都不要做。”能吃完睡,睡完吃,就再好不過了。
“去吧。”段白月搖搖頭,“一盞茶的時間,我要見到人。”
“是!”段念抱拳,大步退出書房。
段白月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看着外頭,眼底卻有些笑意。
與此同時,官道上,一輛馬車正在沐浴星光前行。四喜公公倒了杯茶水雙手呈過去:“皇上。”
“還有幾天路途?”楚淵回神。
“回皇上,約莫再有三十來天,便能到歡天寨。”四喜公公道,“那李家小姐的比武招親在下月二十八,時間剛好。”
楚淵點點頭,繼續閉着眼睛休息。
此番暗中離開王城,對外隻說是龍體欠安,前往承安山莊休養一段時日,暫由太傅代理朝中事務,最終目的卻是西南,或者說是漠北。
坦白來說,先前段白月的建議的确可行。先假意讓楚軍與西南軍産生沖突,待漠北衆部以爲兩方已經開戰,按捺不住想要趁機南犯分一杯羹之時,再出其不意一網打盡,才可名正言順将其斬殺驅逐,永絕後患。
而在三天前,沈千帆已經接到密旨,從西北策馬,一路前往西南歡天寨。
爲了……比武招親。
“比武招親?”南摩邪從段白月手中抽走密函,草草看了一遍,然後道,“不行!”
“爲何不行?”段白月道。
“爲何要行?”南摩邪瞪大眼睛,“這場戰役,對你而言可有半分好處?”
段白月道:“有。”
南摩邪鼻子都氣歪:“什麽好處?”
段白月道:“心情好。”
南摩邪:“……”
段白月繼續道:“此戰之後,楚皇許我整片西南。”
南摩邪很想脫鞋拍他的頭。
“總之這趟歡天寨,我非去不可。”段白月道,“師父即便想阻攔,隻怕也沒用。”
南摩邪背着手在屋子裏轉圈,然後停下道:“你就不怕蠱毒發作?”
段白月答:“有師父在,自然不怕。”
南摩邪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去,死也不離開西南王府!”
段白月遺憾道:“那本王就隻有客死他鄉了。”
南摩邪眼前發黑。
段白月道:“還請師父好好照顧瑤兒。”
南摩邪覺得自己這回要是再死,一定不是因爲菩提心經,而是因爲被他活活氣死。
堂堂一個西南府的王爺,跑去比武招親?
即便隻是個借口,傳出去也當真是丢人現眼,估摸着能把老王爺從墳裏氣出來。
不過段白月卻不以爲意,在一個月之後,便帶着五名親信,前往歡天寨而去。
南摩邪心裏窩火,收拾了個小包袱在後頭跟上。
若放在中原武林,歡天寨自然算不上是大門派。但若在西南,還能算得上是有些規模,再加上李鐵手爲人素來慷慨,因此也有不少江湖中人前來湊趣,一時之間很是熱鬧。
比武招親的小姐名叫杜筝,是多年前歡天寨從秦淮河畔贖回來的歌女,據說容貌很是清雅脫俗。一般富戶贖身都是爲了做妾,李鐵手卻帶回家認了養女,當時也被傳成美談。
既是美人,喜歡的人自然也不會少。在這回比武招親開始之前,就已經有各種流言揚揚散開,從江湖俠士到江浙富戶,幾乎人人都與杜筝有過一段,更有甚者,說是當朝大将軍沈千帆與西南王段白月,也都對杜筝傾慕有加,甚至還要來比武招親。
其餘人聽到之後,也紛紛受了一驚。雖說武林中比武招親并不罕見,但那也隻是江湖中人湊熱鬧,怎麽這回連邊疆封王與朝中大将都要來?
“就說那李家小姐不一般啊!”街頭老樹下,鄉民眉飛色舞,唾沫星子飛濺,“秦淮第一美人,哪裏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能比得上?啧。”
百姓也圍在兩邊七嘴八舌,若是西南王與沈将軍要來,那杜筝怕是也落不到旁人手中,隻看這兩人誰有福氣,能最終抱得美人歸。
在距離歡天寨不遠處有座宅子,主人家姓周,明着是做米糧生意,暗中卻是朝廷派在此處的眼線。
楚淵此行,便是住在周府裏頭。
段白月坐在城中一處酒樓二層,仰頭飲下一杯酒,遠遠看着周府門口兩盞大紅燈籠。
“既然來了,不去找,還能憑着眼珠子将人活活看出來不成?”南摩邪酸道。
段白月笑笑:“若他想見我,自會派人來請。”
居然還想着讓人來請?南摩邪哀聲歎氣,這點本事,後半生也别想着娶媳婦了,打光棍挺好。
“走吧。”段白月道,“回客棧。”
南摩邪心想,這次回西南府,定然要找城裏的張木匠,搞個金光燦燦的“情聖”的牌匾挂在中堂。
而在周府内,楚淵這幾日的心情倒是不錯,因爲葉瑾也在歡天寨中,甚至還來一道吃了頓飯——雖說依舊哼哼唧唧,一臉不熟,但知道他性子如此,楚淵也未計較,一派融融和樂。
“身子太虛,又一直熬夜?”這日下午,葉瑾抓過他的手腕試了試脈,“等着,我去街上給你抓些藥吃。”
楚淵點頭,目送他出了宅子,而後便轉身回了卧房。
卻有人正在桌邊等。
……
“别來無恙。”段白月放下手中茶盞。
“若朕沒記錯,約定見面的日子不是今天。”楚淵語調無風無浪。
“閑來無事,就不能來看看?”段白月笑笑,“更何況若非楚皇,比武招親這種事,隻怕本王下輩子也不會有興趣。”
“隻是演一場戲而已。”楚淵坐在桌邊。
“雖說隻是演一場戲,不過若是弄假成真,那要怎麽辦?”段白月聲音很輕,微微湊近。
楚淵将人一掌拍開,冷冷道:“那朕自當恭喜西南王。”
段白月笑着搖搖頭:“胡言亂語逗個趣罷了,我如何會娶别人。”
“城裏人多眼雜,若是沒事,便請回吧。”楚淵錯開他的視線,“三日之後比武招親,千帆自會輸給你,不過你若是真将他打成重傷,朕定不饒你!”
屋内寂靜沉默,許久之後,段白月才笑了笑:“好。”
楚淵也未說話。
段白月起身,在推門而出的一刹那,卻覺得心口有些生疼。
之前也不是沒疼過,隻是這次……卻似乎不太妙。
段白月苦笑一聲,獨自回了客棧。
“如何?”南摩邪目光炯炯,“爲師給你的藥,可派上用處?”
“扔了。”段白月回答。
南摩邪痛心疾首:“你說什麽?”那可是高價買來的,比黃金還要貴上三分。
“春閨醉是用不了,不過别的藥或許有用。”段白月撐着坐在桌邊,額頭冒出冷汗,“至少在比武招親之前,讓這些蠱蟲先乖乖蟄伏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