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姐。”
有老師弟叫她,林大娘擡起臉看他,朝他微笑。
“小師姐,人各有命。”
林大娘點點頭。
是,人各有命。
她覺得不好受的是,他所背負的,所付出的,比得到的多太多了。
十月的天一涼,燕地很快就冷了起來,這時候宮裏也傳來了消息,九皇子妃突然暴斃在了宮中。
這事本來隻是傳出來暴斃,但沒幾天,此事因王家插手而大了起來,有消息傳九皇子妃是太子妃弄死的,這消息有鼻子有眼的,甚至傳出了太子在九皇子妃出嫁前與九皇子妃有染的事,王家怒不可遏,在朝廷上非要皇帝給一個說法。
皇帝的日子難過了起來。
林大娘聽說因此,剛進入朝廷做事的九皇子又閑賦了下來,好似還被禁了足,不準出皇子府。
隻是沒幾天,好像是皇帝查出來這事與九皇子無關,是吃醋的太子妃真的害死了九皇子妃,又把他放了出來。
林大娘這此時間沒進宮,但她在外圍聽着這些消息,也替沉盈齒寒心冷。
十月中旬,皇帝又招她進宮,說有事問她。
林大娘再見皇帝,這中間也不過差了兩個月的時間,皇帝突然蒼老了許多。
林大娘來之時,已經聽迎她的張順德說德妃自行請願搬回以前的宮殿了,皇上最近身體差了許多,他忙個不停,也不聽勸,老咳嗽,讓林大娘勸勸他。
林大娘聽了都沒敢吭聲。
她勸?她哪敢。
他的後妃都照顧不起了的人,她一個刀家婦,皇帝的心中刺,去勸他,豈不是讓他更難受?
皇帝這次也是在禦書房見的她,林大娘進去,還看到了沉盈。
沉盈見到她來,在她朝皇帝請安安後,便是一笑,揖手道:“先生。”
沉盈的笑已沒有溫度,嘴裏叫着她先生,眼卻是疏離淡漠的。
這一次,林大娘在他身上已經看不到感情,哪怕是對她這個他覺得她還算不錯的先生。
“九皇子。”她也施了一禮。
九皇子受了這一禮,道:“先生多禮。”
說罷,又退到一步,靜候留了他下來的皇帝與林郎中大人說話。
皇帝一直在看着他們,見沉盈跟林大郎見完禮,無動于衷的退到一步,他又輕咳了一聲。
沉盈似是沒聽到一般,也沒問候,垂着眼站在那,絲毫動靜也無。
禦書房一時之間沒有聲響,隻聽到皇帝不斷的咳嗽聲。
林大娘突然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就這麽片刻,她已經看出了這父子倆之間的不複以往,皇帝的輕咳帶着示弱的味道,而九皇子的漠然從裏冒到了外面。
“坐吧,剛才朕找沉盈過來,問了幾句話,沒想你來了,想你們師徒倆也有好一陣沒見了,朕就留了他下來,讓你們師徒倆打個照面說說話。”皇帝微笑着說了起來,溫和地跟林大娘說:“你們師徒倆素來投緣,林大人也幫朕勸勸朕這個小九,朕讓他監管順天府今年秋冬稅的事,他推說能力不及,朕都拿他沒辦法了。”
皇帝是笑看着林大娘笑着跟她說的,林大娘卻從這個蒼老的老皇帝眼裏看到了哀求。
他在求她。
意識到了這個事情的林大娘又是啞口無言地看着他。
他傷透了這母子倆的心,來求她這樣的一個外人?皇帝這是怎麽了?難道真的是老了,心糊塗了,腦袋也糊塗了?
皇帝見她沒反應,輕咳了一聲,笑着低下了頭。
他知道不行的。
他其實也是沒辦法了,他病了不要緊,隻是德妃現在好像也是不想活了,她回了她的秋楓宮像等死一樣,病了也不找太醫,缺什麽也不跟他支聲,母子倆都無聲無息的,就好像由着他讓他們死了,消失了也無所謂一樣。
沉盈之前說,他從小知道他母親戀慕他,所以他陪着她一塊等他回頭看他們母子倆一眼,但他們母子倆好像等不到那天了,他們母子倆也就不等了。
皇帝到後面幾天,才明白他這小九跟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德妃走了,那個總隻願意叫他父皇的兒子開始叫他皇上了。
他在一夜之間,就失去了他們母子倆,而這一次,他又是後知後覺才知道他失去的什麽。
隻是這一次,他是真的後悔了,隻是看來,後悔也來不及了。
而皇帝的這一笑,笑得林大娘鼻子有點發酸。
皇帝是真的老了。
她回頭朝站在一角的九皇子看去,見他還是站在一角半垂着頭,看不出悲喜,靜默得就像一根沒有感情的柱子,她再回頭,迎上了後帝朝她看來的眼睛。
皇帝此時還是笑着的,隻是眼睛有點泛紅,不知道他這是累的,還是心裏苦楚。
“皇上,”林大娘沒有裝傻,她問他:“您之前哪去了?九皇子一心想爲您爲憂,事事以你爲先,想讨您歡心的時候,您哪去了?”
皇帝臉上的笑沒了。
“您傷了他的心,卻讓我一個外人來說情,您說,您把他的心到底傷成了什麽樣啊?”林大娘搖搖頭,“如果您今兒找我來,是爲的這事的,恕臣婦無能。”
說罷,她朝他深福到底,“臣婦告退。”
說着她就快步往門邊走。
張順德追了出去,“大将軍夫人,大将軍夫人!”
離了禦書房,林大娘停了急步,朝後面追上來的張順德黯然說:“您就在外頭,讓他們父子倆談談吧。”
她還是多管閑事,幫他們開了個頭。
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但她已經盡力了。
張順德這才晃過神來,他往禦書房門邊看去,朝林大娘急忙道:“大将軍夫人,您等等,我去吩咐幾句話就過來,我今兒送您出北門。”
說着,他不等她回房,就輕步朝禦書房值崗的太監們貓一樣跑去了。
這廂禦書房裏,皇帝與九皇子一直沒有說話,直等到有人從外面把禦書房的門輕輕帶上,關了,屋子的光線暗了,皇帝也看不清他背光的九皇子的臉,他才擡起頭,朝兒子看去。
他頓了好一會,才啞着聲音問:“你母妃這幾天好嗎?”
德妃不見他,他強行去過一次,一進宮,德妃已經五體投地跪在地上不言不語,任他說什麽也不動。
滿頭白發的女人毫無生念趴伏在地,那樣子,皇帝隻看過一次,就再也不敢強行進秋楓宮了,生怕心口再疼得跟生生被挖出來似的。
這時,沉盈沒說話。
他母親說這一生,她該做的都做了,做錯做對的,都已竭盡全力,就是抱歉她這一生太過于自私,讓他陪了她前輩子,她卻得留他後半輩子一個人走了。
沉盈深愛他母妃,便答應了她,讓她走。
他知道比起他,她更難接受皇上對他的殘忍,如果她實在是受不了了,那一切就由他來受着就是。
“你要勸她吃藥,不要跟朕生氣,不值當……”
沉盈這時候擡起頭,看着他:“皇上,我母妃沒生您的氣。”
她隻是不想活了而已。
皇帝看着他,張着口,好半會才出聲:“那你讓她好好吃藥……”
沉盈垂下眼,“她一輩子都爲您而活,您就讓她爲自己好好活一次吧。”
就這麽一句,皇帝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他捂着眼,泣不成聲,“是朕對不起她,你讓她别跟朕置氣,朕回頭就去跟她道歉。”
沉盈又擡起了眼,看着皇帝,依舊無動于衷着。
就是因爲沒有感覺,也就是沒有感情,也就很清醒地知道,這是是他母妃最輩子從皇帝這裏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應。
他自己是早就無所謂了,皇上把他當不當兒子,他都是皇子,但他母妃,畢竟是他的母親。
隻要她能活着,他當然會幫她。
他們母子之間,能有一人得償所願,那也是再好不過。
“您這話,何不去跟她說?”他開了口。
“你母妃她,她……”
“我帶您去。”沉盈說着,對上了他不敢置信狂喜的眼,他别過了眼,轉身看着門外:“走吧,我帶您去。”
說着,他就朝門走去,打開了門。
他知道他先生的苦心,能不白費的,他不會白費。
隻是他,是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
這廂林大娘與張順德慢慢地往北門走,聽着張順德說着這段日子以來宮裏所發生的事情,說着,老太監抹着眼淚,哭得傷心至極。
“德妃說不恨皇上,她說不恨,可比恨更讓皇上難受啊,您都不知道那天皇上跌跌撞撞地從秋楓宮出來,一個踉跄就跌在了地上,腦袋都砸破了啊,可您知道,當時娘娘在背後說把宮門關上,皇上當時就站在那,連哭都不敢哭,老奴這一輩子從沒看過他震驚無措過,老奴當時看得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