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瑾泓也習慣了她的話隻聽一半。
等到他回去找她,她已在一民衆家中的籬笆牆裏支起了桌子,喝起了茶。
碗是缺了口子有着裂縫的土胚碗,隐隐還有着黑色,茶卻是好茶,茶香隔着距離還能聞得到。
“快來嘗嘗,這人家老阿婆的炒米炒得極香。”她朝他招手,止了與她坐在一塊的老婆子的行禮。
“免。”見那老人還要起,魏瑾泓颔首免了她的禮,坐在了下人搬在了她身邊的長凳上。
“今日這天氣挺好,不出來走走還發現不了。”她挑出一把炒米,把還帶殼的谷子剝掉皮,挑了一小把完整的出來放到他嘴邊。
魏瑾泓含進,炒米炒的是西地這邊的野谷,身形細小,比正常的稻谷子要小一半,雖是如此,在西地也是極爲難得的吃物,用火炒出來,确也是别有一翻香味。
他坐下後,身邊那老婆子已是坐不下了,不安地看着妻子,妻子見罷,笑着道,“老人家要是有事要忙,就且忙去罷。”
老婆子忙不疊退了下去,魏瑾泓隻見她一歎,“看罷,不是我不想和氣,我是想和氣來着,可人都怕我。”
魏瑾泓在她手心挑了顆炒得開了花的米放進嘴裏,颔了下首。
“魏大人呐……”她又張了嘴。
魏瑾泓去看她,看她笑着與他說,“我想到了給王妃的還禮了,就挑一擔野谷子去罷,您看如何?”
魏瑾泓點了頭,“好。”
她哈哈笑了起來,戲谑地看着他。
整島聚起來也聚不到半擔谷子,她當給他找了事,就樂得開了懷,魏瑾泓有些無奈,輕撫了下她的頭發,道,“多給我兩天。”
“不急不急,再多給你兩天也可使得。”賴雲煙解決了回禮,心中高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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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光景還是不好,但魏瑾泓心緒卻是這生以來最爲平靜之時,一日大半教導下面的人耕種辨物,剩下的就與她陪伴,又再日漸安甯。
這年到十二月,世朝來信詢問可否過來與他們一道過年,魏瑾泓想了想,還是過問了一下妻子的意思。
“你想見上佑詩珍了?”她問他。
詩珍是他們的小孫女,在雲谷那段時日,他們都抱在手中看過。
魏瑾泓搖了頭,“不是。”
“嗯?”
“來了,又是請安又要你過問瑣事,誤了你的歇辰。”這年冬天還是寒風刺骨,怕她吹風受寒,魏瑾泓也止了她出門散步,他也減了出門的次數,在書房内安了暖榻讓她靜卧,這時她在榻上看信,他拉了拉她身上往下滑的毛毯。
兒孫來了,上下都要招待他們,她也不得安甯。
“除了這,你想讓他們來嗎?”她把信放到一邊,眼神平靜地看着他。
“雖是不遠,但來回也誤事,”魏瑾泓淡淡地道,“這等時候,他應與族人一道過年。”
比起與他們一起過年,世朝留在族中更好,以後與他一道走下去的族人,而不是他們這對父母。
“他也是一片孝心。”
“你想見的話,就讓他們來。”
妻子笑了起來,笑了數聲也搖了頭,“來作甚?”
說着把信給了他,“回信給他罷,讓他與族人好好過年。”
魏瑾泓回書案前回了信,把信交出後他回了她的身邊,問她,“你不是送了衣物給他們?”
她不是還惦記他們?真是不想見?
“遠香近臭,”她往他身邊靠了靠,枕在了他送過去的肩上,“來了,不熱乎,他們會想我對他們有成見,太熱乎了,我又不是個時時守着誰的性子,還要拉着老臉貼小輩的臉,這等事我也做不出,還不如不見,他們免得不安了,我也免得費事了,都太平。”
“嗯。”
“你若是想見,回頭去族裏住住,與他們親近親近也是可行的。”
“知道了。”魏瑾泓低頭,吻了下她灰黑的頭發,“就這樣罷。”
“呵。”她笑了起來,翻了個身。
眼看她又要睡,魏瑾泓喂了她吃了藥,這才放低了她,給她蓋上被子,讓她入睡。
這段時日她臉龐比以往有光澤了一些,大夫說她血氣足,心神安甯,這樣下去再好不過,他是不想有什麽人來打擾她了。
哪怕那些人是他們的親兒親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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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兒子魏世朝與表兄賴煦陽一道來了昆南島,妻子欣喜無比,隻是比着對侄兒,她對親兒有些小心翼翼,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遠道而來的小輩,慈愛大度但沒有太多親昵。
她本是放肆之人,等過了兩日煦陽要走,她笑着讓他趕緊走,省得她越看越久就不讓他走了,對着親兒,卻是言語溫聲,讓他一路小心路上,注意保暖。
外人尚且看不出什麽來,魏瑾泓卻知她已與世朝不再像他小時候那般親近,她在他面前像個慈母,而不是像她自己。
她知道他們的兒子看她不慣,也很明白兒子覺得她強大到近乎可怖,覺得她不會受傷,他親近保護弱小之人,但不會想在此之間她會不會爲難。
她心裏一直都很清楚,也很明白當初他爲何讓司仁一家留下來——如果不留,讓司仁一家死在外面,他們的兒子會與她真正的形同陌路。
這些事太傷人,她從來沒把這些話放到台面上來說過,到了現在,她已無所謂他做何事他說何話,隻管當她的慈母,盡她的責任,魏瑾泓就已明白,妻子與兒子之間,這世怕是不能再回到當年了。
想來,孩子長大就是如此罷,她安慰他的那些話,何嘗不是安慰她自己,跟着他一起釋懷。
他們子孫緣淺薄,許是他們再活一世,一生過于鋒利的代價。
魏瑾泓已爲這事想了多年,妻子說兒子有孝心是好事,成全他的孝心也是他們應盡的責任,如此一來,魏瑾泓教他爲人處世的書信也是寫得勤快起來,每次得信就會及時回信,來年在世宇的信中看到世朝已能全權負責兩百人的隊伍,且能帶領隊伍出色完全任務後,他确是有着幾分安慰的。
“你以後在與他回信中,應對他還有着幾分期許,以後他怕是更好。”妻子聽後,與他仔細說道,“知道我們對他沒有失望,對他還有所厚望,他會更盡力。”
“嗯。”魏瑾泓颔首,這時才敢問她,“你沒有傷心過?”
“算不上傷心,”妻子淡淡道,“這是我們一起欠的債,要還到我們死才算完,一想就沒什麽可傷心的,既然做了就要有擔當,才不枉我們再活的這一世。”
“可能他至死都不會明了你。”
“爲何要他明了?”妻子好笑地看着他,“魏大人,這世上有誰真能明白誰?我們有着兩世,最醜最不堪的面目,得已的不得已的都看過,世事逼得我們不得不去了解對方,去妥協去融和,可這世上有幾人能生死與共這麽多次,又有那麽多的理由必須在一起?我們沒法隻能去了解對方,可誰有我們這樣的天時地利不得不去了解,不得不去接受,我們擺脫不了對方,爲了日子好過,不得不連最醜的樣子都學着去愛,别人何至于要走到這步?”
魏瑾泓知道她的意思,他們的在一起,是因爲任賴兩家要和魏家要共處許多年,爲着那兩家,她以前沒辦法走,現在她也還是沒有辦法走。
但凡有别的路可走,她選擇的都不會是如今這條路。
他們不能分開,才不得不在一起。
“不管如何,他還在長大,”她又道,“我們盡了心,不管他以後明不明了,也不管你我對他有過多少失望,事實就是他好了我們才心安。”
“嗯。”
“笑一笑。”
魏瑾泓牽起嘴角露出了個笑,心平氣和與她道,“我已明白,就像明白他好了我們才心安一樣,我也知道,隻有你才會真的與我一道,哪怕是承諾,你也會認真地想那個與我同棺的結果,你向來是個認真的人,知道我在意,便不會讓我真正的傷心,我全然知道了你,才學會了對你全心全意。”
妻子聽了左看右看,最後他在她嘴角輕吻了一下,她才不得已地道,“魏大人,我好久不知道臉紅了……”
“嗯。”他溫柔地吻了下她的嘴唇。
“你還是别搭理我罷。”她輕咳了一聲,“我還是習慣你半天吭不出一個字來,老冷不丁地說這些個話,我都當你又要掐我命門。”
“這會不會讓你更喜歡我?”她不自在的樣子讓他笑了起來。
“不會不會。”她連連搖頭,但半路停了下來,靠近了他。
兩人氣息相織,等到安靜,她靠着他的肩在他臉頰親吻了好幾下,良久才道,“一直都是我愛你比你愛我多。”
魏瑾泓半晌都愣住沒說話,過了好一會,他僵硬地轉過頭,不敢去看她,把頭埋在她的脖子裏,眼眶滾燙……
“我以爲你不會再說出這句話來。”
“我也以爲我永不會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 防盜章,晚上更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