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娘看到他就笑,“先生,你來了。”
宇堂南容臉色一闆,“你怎地越發醜了?”
林大娘摸摸自己的臉,樂不可支地笑了,“先生,請。”
宇堂先生哼了一聲,上了長桌。
長桌是林府裏搬過來的,林府的東西,在細小處是有特制的号的,宇堂看到這張桌子,面色一緩,心裏舒坦不已。
林府愛制長桌擺長桌,也都是因她而起,因她要學的東西太多,八仙桌擺不上她要查閱的書,攤不平她要看的長軸,老爺就請了工匠給她打了好幾張長桌,這張就是其中之一。
畢竟是他的學生,哪怕是女孩兒,哪怕又醜,都是不一般的,心中自有丘壑,不是那種嫁了人腦子裏隻留得下丈夫兒女之事的人。
“你這兩日在看什麽?”他問。
林大娘笑着把旁邊的長圖攤開了,“也不知道詳情,就先瞎看看。”
就等他來了。
她知道他會找她的。
“好,我這頭有事情要問你。”水利之事,他這女學生造詣隻在他之上,也不知道她腦子是怎麽做的,能想出各種看似異想天開,聽似不行,實則真能解決問題的辦法來。
“您說。”林大娘扶着腰坐了下來。
宇堂先生看了眼她的肚子,再看着她輕松帶笑的臉,怔了一下,等她坐下後,他張了張嘴,還是道了一句:“辛苦你了。”
林大娘差點大笑出聲,眼都笑彎了,“先生,您也懂憐香惜玉了?”
果真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
宇堂先生一聽,毫不猶豫地翻了個白眼,“你算什麽香?”
頂多名字裏沾了個玉。
“噗。”林大娘笑了出來,幫着他把他帶來的圖紙攤開,笑道:“先生,師母還沒把你的嘴巴縫起來呀?”
“少廢話。”宇堂白了她一眼,指出了她攤開了的一點問:“你去探過青河,這裏有個叫龍洞口的地方你還記得嗎?”
“記得。”林大娘點頭,她當然記得,龍洞口是青河的一條支流,但河寬口窄,有天然的儲水功能,但也有點不好,如像這般險境,它就把水全堵在河流上流了。
“上面的人都帶出來了?”她問。
“沒,”宇堂垂眼看着地圖道:“上流的有一半山民,不信官府所說,帶不出來,帶出來的還有些被他們宗族長叫了回去,這下,應是全沒了吧。”
林大娘一愣,“有多少人?”
“兩三萬吧。”
林大娘沒出聲了。
“生死有命,又是他們自己選的,就當他們命該如此罷。”宇堂搖了一下頭,“這些人想來也是沒命了,現在的問題是這龍口拓開一些,把水引出來,再積下去,怕積多成災,積水過來一崩下來,會禍及下面幾個大鄉鎮,那裏因地勢有點高,還住着不少百姓。”
“先生沒想過炸開一點?”
“想過,之前官府不答應,現在是去了,引炸之人勢必會死。”
“先生是想問我,還有沒有别的引流的辦法?”
“嗯。”宇堂看着他這個通透的女弟子,差點露出欣慰的笑容來。
“我看看……”林大娘這幾天一直在看三州河道圖,這圖是在先人和先生的繪制上,再加上她實地考察,自己繪來的,她确實對江南河域很熟,他們林府的地就是河裏的水成活的,他們林府吃的是這口飯,她在等着嫁之前逮着時間可是好好地去走了一圈的,這還沒三四個年頭,在這種地貌外勢都靠天然形成的年代,隻要沒有太大的地震地質變化,這些河流在短短幾年不會有什麽太大的變化,“劉水河鄉的百姓撤走了沒?”
她指着青河的另一條分支,與龍洞口也有交集點的劉水河。
“撤走了。”
“這裏,先生,”林大娘按着她的圖紙上的一個點,眉眼不眨地朝她先生道,“有一個叫劉家溝的小村,我知道這個地方,我有一個丫鬟家裏就是那的。它就在劉水河下面,劉家溝下面就是劉水河,劉家溝對面就是龍洞口,先生,你把龍洞口的水堵住了,按這勢,不用兩天,水就會從劉家溝上面的龍洞口往劉家溝這下面走,但有一個問題,這一淹,從此就無劉家溝。”
大水的沖勢會把劉家溝變成河流的一部份,劉家溝從此會成爲劉水河跟龍洞口的一個交集點。
宇堂沉默着沒說話。
末了,他道:“這比從龍洞口嘴炸好。”
他之前還不知道這樣走。
林大娘點頭。
是好,至少從沒人的劉家溝分流,而龍洞口下遊的百姓就不用承擔這部分壓力了。
更重要的是,龍洞口的水直接進入了劉水河從青河分流了出去,青河往後的壓力也就早早分出去了一些,壓力點少了一個了。
“青州現在是誰主事?”她隻知道,怅州是她家大将軍負責的地方,也是最大的分流關卡。
“朝廷派出來的幾個大人,還有,那邊由刀府二爺帶兵行疏堵之事。”
林大娘又點了點頭。
這事,刀府身上擔子也是最重的,二爺當了三州都統之職,這次皇帝下令的救災他是要幹不好,皇帝又有的是拿住刀府的法子了。
“先生,你看?”她擡頭看他。
“我會跟史大人他們再商量商量,也會你們大将軍說的。”宇堂歎了口氣。
他知道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但找哪些人去堵,下面怎麽辦就是他們接下來要想的事了。
林大娘也不好再說什麽。
她提供了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辦法。
“先生,圖上面我都做了細解……”林大娘把她的圖,還有圖解冊子給了他,“這些都是我能想到的,也是之前我做的功課都在上面,你們拿去吧。”
宇堂看了她一眼,見她真隻是簡單的轉身相贈,嘴角不由翹了起來。
也就是他的弟子了,能有這份心胸。
宇堂南容這幾天緊繃的心口因着女弟子此舉松快了一些下來,難得口氣好點的問了她一句:“在京,過得好嗎?”
林大娘微笑點頭。
“他如何?”
“甚好。”林大娘想了一下,又道:“很不錯。”
是真很不錯,她跟大将軍,應該是非常難得的天生一對。
父親說的,烏骨說的都是對的。
她不是個一般家庭出身的女兒,她這輩子的起點很高,她擁有的東西是别的女孩子可能是幾輩子都得不到的,但相對,她承擔的東西也更多,在她身上,她不需要親自爲了衣食徒勞奔波,費盡心力,但是,她需要爲了維持,甚至提升這種地位而付出更多智力上的努力,于她而言,情愛真的不算特别大的東西,而于大将軍而言,也如是。
他們都是有大家的人,他背着刀府,而她,背着一個無形的大家,裏頭有刀府,有林府,還有她生活的未來。
可以說,她現在活得相對自由,她擁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博來的,她也喜歡這種她自己的命運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這一點上,跟大将軍有多愛她,沒有什麽關系,沒有他,她依舊能把握住這些。
但大将軍确實跟她是天生一對,他成全了她。他同樣的是個不會被命運擺布的人,他精力旺盛,更難得的是,不斷的挫折讓他學會了進退得當,盡管還是鋒芒畢露,但這種殺氣騰騰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勢的勇敢無畏?
比面害怕困難,面對困難的男人更有魅力,她喜歡這樣的他。
想來,比起她對他的喜歡,他更喜愛這樣的她。
并且說起來,他對她的依戀和戀慕,也是她每一天都盼着醒來的動力,他的強韌彪悍所帶來的生命力其實一直有在影響她,讓她也無所畏懼,變得更好。
他們真的很适合。
宇堂看着女弟子臉上的深深微笑,也是不由搖了下頭,“你啊,也就配得上那等莽漢了。”
“真有那麽糟啊?”林大娘笑着湊過頭問他,“先生也不喜歡他啊?”
“哼。”宇堂哼哼,“醜,怪醜的。”
林大娘笑出了聲來。
“先生,要是不急着走,見見我兒吧。”
宇堂本來就要準備走了,聞言點頭道:“抱過來吧。”
林大娘朝門邊一直守着的小丫點了點頭,沒一會,林夫人和桂姨娘就牽着小将軍一步一拐地來了。
“哇哇。”小将軍一看到陌生人的宇堂先生就大叫,笑彎了眼。
又來個陪他玩的了?
真稀罕,真好。
宇堂一見到小胖子,眼睛不由一亮,大步走了過去,就迫不及待地抱他,跟夫人道:“夫人,這個像老爺。”
好看!
非常俊朗!
“哇哇。”你誰啊?小胖子被抱了起來,問他。
宇堂抱起他手上頓了頓,接着,他朝小胖子溫言細語了起來,連眼角的細紋都因此全出來了,“邁峻是吧?我是你師爺,字取了沒?沒取啊,不急啊,師爺回去這就爲你好好想想,與你師祖母商量,一定給你取一個,取一個,嗯,舉世最好的字來。”
他說着就抱着小胖子往外走,他身邊跟來的随從哭笑不得接過了大娘子遞過來的圖紙,跟上前去勸他:“先生,我們現在在做事,沒空帶小公子。”
“我抱回去,我看一眼,我娘子看一眼,就看過來了,不要緊。”宇堂抱着人走,又走了兩步才想起事來,回頭朝夫人喊,“夫人,我抱回帶兩天。”
說着生怕大娘子追,拔腿就跑。
林大娘早料到了,她朝小丫點點頭,小丫擡頭就朝門邊喊,“刀戰,把門看住了。”
“聽到了!”刀戰渾厚地應了一聲。
這廂宇堂跑到門邊了,看到了緊閉的大門,不由跺腳急道:“關門作甚,快給老夫開門,老夫要急着回家。”
小胖子被他抱着跑了一路,可高興了,抱着他師爺的脖子哈哈大笑,覺得這人太會帶他玩了,還在他的老臉上“叭”了一口,香了他一個。
宇堂被他軟軟嫩嫩的小嘴一香,整顆老心都化成了一灘水,他雙手緊抱着小稱砣,笑得眼睛都看不出是縫,還是他眼下的細紋了,“邁峻啊,師爺的邁峻啊,不急啊,師爺這就帶你去我們家住兩天,你師祖母肯定喜歡你,最最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