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得旨,她就沒空回去了,趕緊差宮人去給大将軍報了個信。
她也真是好人緣,宮人不看在宜三娘的面上,也有人願意幫她跑腿。
這日下午,那些有病沒病的命婦都來了,個個扯着脖子大聲地哭,害得都有些哭不出來的林大娘又抹了一眼睛的姜汁水,紅着眼睛一下午都眼淚汪汪的,整個人因此都變得生動了起來。
不過她因太過于楚楚可憐、動人不已,看她的人不少。
宜三娘見不對,讓她把鼻子也抹了,這一抹,她鼻子也紅了,這人也凄慘了起來,動人神色喪失大半,林大娘抽抽搭搭地跟她三姐姐小聲道:“三姐姐,難道我就沒有靠美貌吃飯的命麽?”
宜三娘面不改色地淡道:“這宮裏美人夠多的了,無需你再插一腳,你回家美給你家大将軍看就夠了。”
林大娘一聽,好有道理,又把姜汁水往鼻子邊上抹了抹。
要說美,宜三娘也美,但她美得過于端莊,神聖不可侵犯;而林大娘美中帶豔,氣質又活潑,太讓人想接近了。
這對一個大将夫人來說,尤其在宮裏這種群芳鬥豔的地方,她的過于耀眼不是一件好事,隻會招來不少人的小心眼和不知名的衆多嫉妒記恨,她自己也知道,宜三娘也願意幫她掩飾着點。
但傍晚要吃白宴時,皇後在鳳宮裏接見安王妃的刀大将軍夫人,見大将軍夫人哭得眼睛腫成了一條縫,鼻子也是腫得紅得發紫,樣子凄慘至極,她看着也是愣了愣。
皇後訝異地看着她,林大娘一時之間也是臊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這娥太妃跟她無親無故的,她“哭”成這個樣子是有點太過了,不由低着頭,不太敢看有火眼金睛的皇後娘娘,生怕她當場不給臉就揭穿。
皇後娘娘可是真心不喜歡她的,這個她都不用感覺了,一看皇後一看到她時那疏冷無比的神情就知道了。
皇後本來叫她來,也是想給她點難看的。
誰叫她是刀家婦。
讓皇帝難受的,她也會讓人難受。
但看林大娘這個樣子,加上安王妃坐在一邊靜靜地看着她呢,皇後這刁難就沒出口了,沒讓這小婦人去給靈堂吟經的和尚燒一夜紙,而是改口道:“太妃娘娘如若地下有靈,想必也會感謝你這番心意的。”
皇後這一說,林大娘更是心虛不已,諾諾連稱不敢。
她這又是低頭又是諾聲的,也是可憐,皇鳳便懶得說她什麽了,轉頭跟安王妃輕聲說起了明日的安排來。
明日她們這些人是要送娥太妃到宮門前的,她帶頭,各妃嫔王妃走在身後,但也不是什麽人都能送娥太妃,這人選也是要挑的,一挑親,二挑近,三挑最近爲朝中辦了大事的。
林大娘在旁尖着耳朵聽着,看皇後把她安排在第三隊,也是命婦的頭一拔人馬當中,又是在心中松了口氣。
她這天天守着的,要是皇後不讓她送靈,那就要被人看笑話了。到時她丢的也不是自個兒的臉面,是刀家的。
這得不得重用,都是從這些重大事情上看得出來的。
林大娘這廂也是不知道,他們夫妻倆非常巧合地各自從皇帝和皇後那逃過一劫,她這不必多說,她家大将軍那天也是窩在軍機殿裏一步也沒動。
就是皇帝那邊有事叫他過去,他也推說手上軍圖繪至至關點不宜離開推了過去,沒去戳皇帝的眼。
這夜林大娘窩在宜三娘在宮中的暫時休憩的地方睡了兩個時辰,這一覺起來還隻是三更,她立馬起來又跑去靈殿了。
“小娘子又去了?”宜三娘在她走後驚醒了過來,睜了睜眼,問她的丫鬟。
她的貼身丫鬟名叫巧女,是安王給她用的人,身手了得不說,也機靈無比,這時她走近跪下給宜三娘拉了拉被子,“去了。”
“幾時了?”
“回娘娘,醜時剛過。”
“嗯,我也起吧。”
是早,但也不早了,宮中這個點也動起來了。
“不急,您再睡會罷,王爺也住在宮中,他說了,寅末就過來接您,您不必去受那煙火燎繞之苦。”這時候宮中已經燒起東西來了,早上還要爲太妃娘娘燒一趟金箔,那可是有好幾十堆,一燒起來都看不見人,再上鑼鼓喧天、和尚的吟經聲,氣都喘不過來。
“起罷,去中宮。”宜三娘坐了起來,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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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太妃的葬禮着實是辦得隆重,直到起靈,這煙霧都沒散,林大娘嗆得嗓子都啞了,這下無需再用什麽僞裝,她整個人都狼狽不已了。
不止她,那些妃嫔和命婦也沒幾個受得了的,還有不少真當場昏過去了。
不過這靈一起,點頭跟随皇後的那一小拔命婦稱得上躍雀地跟在了傳旨的宮人身後,那些沒被點名請去的命婦們一聽沒她們的份,這昏過去剛醒的,又了昏過去。
不過,林大娘也看了看,發現這次點名的跟她昨天親耳聽到的那些又不一樣了,人少了好幾個,再一看,那些托病在家沒守靈的一個都沒有了。
等皇後帶着她們跟皇帝帶着的大臣彙合時,她就知道這個場合還是大的——皇帝寫了旨,要去皇廟給皇室的列祖列宗禀告娥太妃這些年于皇室的功績,他們這些人就是跟在他身後前去皇廟的。
這一前去,人就少了。
刀藏鋒也在其中,看到了他家小娘子,見她腫眼紅鼻子的,腳步都慢了,還是他身邊的安王帶了他一步,他這才緊跟着皇上沒落步。
這廂人少,林大娘也得已走在了她三姐姐的後面,加之這場面氣勢凝重威武,前去皇廟的兩端站滿了手握長柔的侍衛,個個面容肅重,她也是小心得很,都不敢往前多看,隻敢眼觀鼻,鼻觀嘴,緊緊跟着她三娘娘的背小步移動。
等到了皇廟,皇廟上上下下站滿了近千手握尖矛的禦林軍,他們走過時,這些将士們渾厚低沉地喊着“威武”,那聲音震得連地上的地磚都在抖動似的,讓人生心怯懦敬畏。
這場面太過于威武沉重,壓得林大娘鼻尖都冒出了汗,她背後還有兩個不争氣的夫人倒下的,很快被緊随在一邊的宮人貓着悄無聲息地拖下去了。
林大娘等走過這一段,上了皇廟的階梯,往後一瞄,這才發現她們這一堆本來跟了十來個的人,現在隻剩七八個了。
皇廟高高在上,有三個梯台,每個梯台有三十三步台階,也不算多,但等走到第三梯台快到皇廟的前面時,林大娘明顯地聽到了身後有一個夫人倒下去滾下階梯的聲音,她也是不忍地閉了下眼。
這真是走到最後隻差幾步了,功虧一匮,這回家了得多懊惱!
這廂别說命婦這邊,就是大臣那邊也有幾個身體虛的走在了最後面,有一個急得提着官袍往上跑,這也是一個錯步踩空了滾了下去,好在又爬了起來,又快快跟上來了。
皇帝卻不緊不慢地往上走,禮部尚書高舉聖旨緊随其後,昂首闊步,一絲不苟。
安王時不時回頭看安王妃,見她神色絲毫不變,依舊高貴端莊,他好幾次都差點笑起來,看着王妃的眼睛溫柔不已。
刀藏鋒也是好幾次轉過頭來,但小娘子都沒看她,她正苦哈哈地爬樓梯,好在她沒有什麽體力不濟的樣子,走得還挺快,還必須要等一等,才能等到她前面的安王妃走一步這才能跟上。
這爬了三道梯台到了皇廟前面,命婦們也沒有進皇廟的份,隻有皇上領着皇後娘娘和大臣們進去了——有幾個已經汗流滿面,衣裳容貌不整的大臣被大内總管伸手攔在了外面。
其中有一個是老太傅,張順德便揖禮朝他道了聲:“抱歉,老太傅。”
老太傅連連苦笑不已,“慚愧慚愧,老了,這身體跟不上了,衣冠不整,也實在無顔見各位先帝爺。”
老太傅都出此言了,被攔着的那幾個大臣也隻能躬着背,看着地不言不語地喘着氣了。
過了一會,外面的人也能聽到裏面禮部尚書吟唱娥太妃功德的聖旨,半晌後,皇帝帶着皇後他們出來了。
到此,林大娘也有點明白内宮裏爲什麽有這麽多人削尖了腦袋想當皇後,想得寵,甚至想讓兒子當太子了。
唯有皇後,太後娘娘,才有那個資格跟皇帝平起平起,高高在上地出現在衆大臣的面前——這種至高無上、能俯瞰衆生的權力誘*惑,還真沒幾個人抵擋得住。
命婦們跟來也真是隻是來沾個光的,皇帝皇後見過祖先了,她們又跟在了後面跟着回去,且不止如此,皇帝帶着大臣們隻送到西門的一半,他們就不再送了,因爲太妃畢竟隻是太妃,沒有讓皇帝帶着大臣們送到西門的規格,但點名前來的命婦們是要跟皇後娘娘送到西門的……
這中間,又有命婦倒下了,這也實在是怪不得她們了,這西宮這邊到處煙火燎繞的,錢紙一半往空中扔,一半紮推燒,還有沿路挂在牆壁下的鞄炮聲也是震耳欲聾。
這外面要是有不知情的猛地看過來,都以爲紫禁城被燒了炸了。
走到一半,宜三姐都不行了,她不撤,林大娘跟着她的貼身丫鬟扶着她走,宜三娘這才走到了西門。
這靈棺也總算擡了出去,而外面的鞭炮聲此時更響了,放眼過去,一片煙霧,伸手不見五指。
林大娘終于擡起了頭,在一片震天響的哭聲和鞄炮聲當中,她任由天上掉下的白紙接二連三地打在了她的臉上,怔怔地看着這熱鬧得都看不清景象的場景,不禁有些茫然了起來。
娥太妃死後這麽熱鬧,也不知道她生前過得好不好?
希望是好的。
如果是不好,那她死後的這些熱鬧又與她有什麽關系呢?
再熱鬧,不過是她們這些看熱鬧的人的熱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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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棺一擡出去,宜三娘就倒了下去,這廂娥太妃還在前往皇墓的墓地途中,她還不能回王府。
她也是岔了氣,有些順不過氣來,也不想看人,眼睛一直閉得緊緊的不說話,安王急得給她喂藥的時候眼角都濕了,差點掉淚,林大娘在旁看着也是感慨不已,這夫妻情深,也是一點假都沒攙。
也難怪她三姐姐這樣不喜與人争的性子,現在卻把自己當成了一把劍。
這夜直到天黑,林大娘才收到消息說她們這些人可以回宮了,大家被宮人請去了西門出宮,林大娘陪着要回王府的宜三娘走在了最後面,她走出西宮時,在月光下,她看到了她的大将軍。
這還沒到一日,不過是送走了一個死人,她再見他,卻跟恍如隔世似的。
“将軍。”她昂起頭,看向了牽着戰馬,一步步沉穩向她走來的男人,那茫然的眼漸漸地變得安穩了起來。
這一眼,就似在虛無的半空當中,她又找到了回家的路,突然回到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