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了開頭的幾個告病的,沒兩三天,一堆命婦都病了,都沒來了。
林大娘琢磨着真病的有,但大半都是裝病,她倒沒想耍這種小花招用來休息,而是每日有五個時辰休整的話,她回去睡幾個小時也夠了。
再則,守靈也不是什麽體力活,累了靠在一角,跟宮人要個軟墊靠一靠也能休息一會,吃的不太好,但拿粥就點小菜也能飽肚子,她身體好也沒覺得撐不住,就沒想着裝病。
她那大将軍也夠意思,送她到西宮的宮門這邊看她進宮,到點又到宮門這邊來接她,兩夫妻悠哉遊哉一天來回一次,林大娘都當這是情*趣了。
她可不是能天天都出門跟他晃悠的。
宜三娘身體倒沒她那麽好,但也天天來,安王天天臉臭得跟攤了一大闆壞了三個月的臭雞蛋似的,老遠就能聞着他身上的臭味了,林大娘都不敢在宮門前等她三姐姐了,一般都是躲到宮門後。
守門的宮人見了幾次都好笑,有時安王府的馬車要是來得晚一點,她要等一會,安王一來,就趕緊給她打招呼,讓她躲到牆城後,等安王妃進來。
這宮人也是有意思得很,第二天再來,林大娘還給他們塞糖吃。
這守西門的太監其實是個重活,但實在沒見過這麽平易近人的夫人,不塞錢反而塞糖,她不跟他們怎麽說話,但沖他們的笑容絲毫不見假意,倒也覺得這大将軍夫人也怪有意思的。
宜三娘見沒幾天,她連跟守門的太監都能打成一片,也是無奈。
但小娘子更荒唐的事都做過,當年秋收她去他們林家的田地,腰一彎就揮舞起了鐮刀,跟一群搶收的小子們稱兄道弟,吓得她爹都不敢放她去田地了,生怕好好嬌養的一千金小娘子,沒兩天就成了小農女。
太監收了糖也給她做事,還悄悄地告訴了林大娘宮裏的幾條捷徑,還有幾條不能走的道。
林大娘聽了直點頭,覺得這宮裏也不是一點人情味都沒有的嘛。
宜三娘路上聽她這麽一說,直掐她的手,“你要是掉以輕心,我先招呼你一頓。”
這就輕飄飄上了?
“三姐姐,你這麽一說,我又覺得這世界可殘忍了。”連三姐姐都要招呼她了,那這世界于她也是黑暗一片了。
“臭丫頭。”宜三娘也是回過了味了,覺得她是在調*笑,人家都告病回家呆着了,她這天天來的還有心情玩笑,這也是都不讓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三姐姐,你可别抛棄我。”林大娘鬧着她,她這三姐姐身子是不太好,天天這麽奔忙還是累的,這要是心情沉郁點,對身體更不好,她反正精神精力都不錯,就多說點話,逗她開心一下,這時間也好打發點。
跟宜三娘同樣身份幾個王妃隻有一個癡癡呆呆守着娥太妃靈的老王妃沒走了,别的都走了,殿裏人少了大半空得很,林大娘就跟她三姐姐呆在一塊,有時也跪在她三姐姐後面,讓她三姐姐靠着她假寐會,偶爾休息的時候就扶她三姐姐起來去走一走,就這麽幾天下來,娥太妃的靈都守足了快要出殡了,宜三娘的胃口反而好了起來,精神倒好了些。
這天臨娥太妃出殡前日,安王送王妃進西宮前,又見不到人,就跟她說:“叫你那妹妹出來,本王還吃了他不成?”
今日還沒走的大将軍在一旁聽了挑了挑眉,伸手提了提腰間挂着的劍。
“叫大将軍夫人出來。”安王見王妃要笑不笑的,沒好氣地提高了嗓子沖宮門前的宮人說:“跟她說本王有話要跟她說。”
說罷,又低頭憐愛地看着王妃,“她們都不來了,你天天來,這也讨不着什麽好,何苦?”
宜三娘已告訴過他這是皇家的臉面,她多做一點,皇權之下的安王府就更堅固一點,見他再提,也懶于再答了。
林大娘本聽說安王要見她,還想着怎麽應付,沒想一出來,她家大将軍還在,她立馬高興了起來,沖着人直看個不休,差點撞上她三姐姐。
“小心點……”安王見她還撞上他王妃了,話不由沖口而出,随即被他王妃冷冷地看了一眼。
“過幾天,”安王有些委屈地瞥了她一眼,清了清喉嚨,跟林大娘說,“本王想帶世子們到你們府上做客,可行?”
“行啊。”有什麽不行的?兩家本來就是交好,來來往往不正常?林大娘疑惑地看着他。
“那好,就這麽定下了。”安王見她一臉爲什麽不行的樣子,這臉色終于好了一點。
“好啊,我家大将軍在那邊呢,你們都是爺,你們說啊,我跟我三姐姐進去了。”見隻是這點小事,林大娘松了一大口氣。
她還以爲安王醋得要上天了呢。
“還有,咳,”安王清了清喉嚨,才道:“多謝你在宮中照顧我王妃。”
林大娘一聽他這别扭的道謝都笑了起來,湊過頭去,小聲地道:“三姐夫,你這是被我三姐姐訓怕了才來的吧?”
“胡說,我長眼睛,我看到了她身體變好了,才心甘情願說的。”安王内心再同意不過了,但王妃在前,他哪能落她的臉,闆着臉正經地道,但他忍不住翹起來的嘴角還是出賣了他的内心。
且,這嘴倔的小娘子終于叫他三姐夫了。
“好,好,您說什麽都對。”林大娘忍着笑,扶了她三姐姐往裏走,“那三姐夫,我們走了。”
“去吧。”安王大方一揮手。
等她們姐倆進去了,他湊近大刀将軍,與他道:“你怎麽不跟你小娘子說兩句?”
沒看你話多,你王妃都不願意搭理你嗎?
刀大将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牽起了馬,問了他一句,“一起進宮?”
“一起。”安王點頭,朝下人揚了下下巴,讓人把馬牽了過來,又随口道:“我皇兄這幾日憶起了點舊事,心情不太好,你沒事就窩在軍機殿不要出來了,他也不會有那個空來軍機殿找你麻煩。”
刀藏鋒一聽,嗯了一聲,點頭道:“多謝王爺相告。”
安王沒所謂地輕應了一聲,接過下人手中的鞍繩,翻身上馬,縱馬前去。
他的身後,刀藏鋒的戰馬緊随在後。
快馬縱躍呼嘯而過,馬兒發出了激昂的馬嘯聲,劃破了一點紫禁城那如重石壓在人胸口一般的沉默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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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中宮内,皇後翻了下各位命婦進出宮的卯冊,把冊子給了她對面的皇帝:“也不能怪她們,就是宮裏的妃嫔,一天也沒守夠兩個時辰。”
都托病不能守靈。
“呵。”皇帝接過冊子翻着,笑道:“不怪太妃老說人心不古,她去後的身後事隻能聽天由命喽。”
皇後垂下了眼。
“唉……”皇帝翻了兩眼冊子,見隻翻了兩頁,這天天都到的人就翻完了,也沒心情再翻了,把冊子擱在了桌上,跟皇後道:“事後該賞的你都賞,賞重點,不夠跟朕說。”
皇後點頭,“是。”
“那簡老王妃還在?”
“在着,天天守着沒動,我派了人守着,晚上會請她去睡幾個時辰,但她老人家那脾氣您也知道的,沒一會,她就又來了,這又不吃不喝的,王府的人又請不回去,我怕也是要來時無多了,對了……”皇後又道,“安王妃給她喂過幾次藥丸,說是參丸。”
“她是個有心的,是我們皇家的好兒媳婦。”皇帝說起安王妃心裏總算舒服了一點,他弟弟是給他自己找了個好兒媳婦,這家才定下了,這人也才定了下來。
安王妃這個人,爲了安王府的安甯和穩固也一直是不遺餘力,說起來,皇帝最不喜心思太多的女子,但唯獨欣賞安王妃的那點心思,當然了,他也知道,這是她爲了護住安王跟世子們的那些狠如了他的意,他才如此作想。
“但老王妃看着也是形如枯木,心如死水了……”皇後說着,從來沒有什麽波瀾的臉也有了幾分哀凄,“太妃去了,跟她那一輩的人也沒剩幾個了,當年再如何,她們也老了,動不了了,連說的話也沒幾個人願意聽,大概也覺得沒意思了罷。”
當年簡王爺心悅娥太妃,被老王妃知道鬧到了宮裏來,非指娥太妃偷人不可,她娘家當時在朝廷有點勢力,跟先皇也鬧。
而在關押娥太妃查審的那段時日,娥太妃的一兒一女就在宮中一個失足落水死了;一個說是貪吃吃壞了毒老鼠的藥,也死了。
後來簡王爺欲欲寡歡死去,簡王府已不如之前,世子糊塗,參與奪嫡,但末了簡王府還是活了下來沒被抄府,不知爲何,這老王妃當是于帝有功的娥太妃幫了她,頻頻進宮朝娥太妃示好。
可惜,娥太妃恨她,從來沒見過她一次。
這鬧了都十幾年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老王妃現在明不明了了娥太妃對她的恨意。
娥太妃當時沒置簡王府于死地,是因爲皇帝得留幾個最沒用的皇親留在紫禁城擺看。當時的世子已死,簡王府不過是名存實亡罷了,用來堵人的嘴是再好不過了。
可簡老王妃看不明白,非要當娥太妃是好人,然後纏了這個好人十多年,時不時提醒這個好人,她的兒女就是因爲這個糊塗的人害死的。
皇後想想,都不知道是該可憐娥太妃的一生隐忍,還是該可憐簡老王妃的一生愚蠢。
“随她去罷,不死在宮裏和太妃娘娘面前就好。”皇帝說完歎了口氣。
“您歇一會罷。”見他疲憊不堪,皇後起身。
她過來扶了他,皇帝從命,又苦笑着搖頭道:“朕這幾日是真睡不好,老想起以前的事,皇後,朕從未悔過朕所做的事。就是想想啊,人都太可憐了,當年朕貴爲皇子,又得先皇看重,誰知道在這深宮裏,朕連口飽飯都吃不上,還得在幼弟口邊奪食,可朕要是這麽可憐自己,還有連朕都不如的,朕的那些兄弟被人死的,讓朕賜死的,連命都沒,還談什麽榮華富貴,至高無上啊。”
皇後扶了他躺下,一聲不吭,拉過被子給他蓋被。
“朕啊,是熬出來了……”皇帝閉上了眼,“但皇後啊,朕有時候也是真累。”
做了一切,卻發現之前想要的至高無上,同時也是至高無上的詛咒,而他深陷其中,除了一步一個血坑地走下去,沒有别的辦法。
可走久了,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也冷啊。
“您睡吧,我守着您。”
皇後知道,娥太妃明日會風光出殡,可後日,是他母妃的忌日。
他母妃死的時候哪有什麽風光大葬,不過是被宮人放進了一口薄棺擡了出去,等他們兄弟倆能去給她大葬時,她的墳墓已被野狗刨出來了,連骨頭都被咬得零零碎碎散在周遭,看不出原樣……
這是皇帝心中的大恸,她知道,他現在傷心得很。
他說這麽多人可憐,不過都是在說他母妃太可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