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朝三百年,皇室子弟的氣派一代勝過一代,皇帝當年聽他父皇跟他說,你真不是咱們皇家長得最好看,性子最讨人喜歡的,好在,忍得住,狠的下,腦子要比他們強。
太子這相貌儀态,也是他衆多皇子當中最爲出色者,皇帝也就不奇怪那麽多人爲他舍身忘死了。
他查了太子多少年了,幾年來着?
皇帝偏頭想了想,從有蛛絲馬迹查起,查了都有四,五年了……
查了這麽多年,查到太子都上朝了,他才把太子查明白,他不得不說,他這兒子還是挺有幾分本事的。
“就從你什麽時候跟礫王有通信往回這事說起,慶和來着,慶和來着的六年吧,你幾歲來着?”皇帝雙手扣着案桌,俯了半身,看着太子随意道。
太子笑:“慶和六年,兒臣周歲十三。”
皇帝恍然大悟,輕拍了額頭,“瞧朕這記性。”
太子笑,隻是笑着笑着,臉孔就變得猙獰了起來。
皇帝看着他的臉,挺滿意的……
看來,他這個兒子确實是知情了,知道他不是皇後生的了,這樣就說得通喽。
皇後這個人嘛,他喜歡,也寵愛,但是人都有私心,他都有,不能怪皇後也有。再說了,皇後生的幾個兒子他也都挺喜歡,而且,有那麽一兩個,聰明才智真是深得他心,不用過多久,他們就可以爲國爲民出力了。
太子着急,也應該。
皇後都快坐不住了,他要是坐得住,也是怪了。
“父皇貴人事多,記不住兒子的歲數是應該的。”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裝的了,太子也知道他被看得透透的了,他擡頭看着皇帝,冷冷道:“您記得住您喜愛的兒子們有幾歲就好了。”
“朕待你也不薄吧?”皇帝诶了一聲,虛心請教他這兒子,“你說你才十三歲,就惦記着爲父這條老命了,你才多大?有點早了吧。”
“孩兒那時候沒多想,隻是與礫皇叔随便聊聊通通信而已。”
“是,随便聊聊,随便到朕一概不知,近兩年有人在耳邊說了一嘴才知道,你這随便,真是随便的好,極好。”
“您信,還是不信,兒子還是要說,那時候兒子沒有多想,”太子淡淡道:“隻是大了幾歲,有父有母,父不疼母不寵的,心裏冷,也就跟别的人親近了點。”
“心裏冷……”皇帝點頭,“說的真好,說的朕都要心疼你了。”
您說的也跟真的一樣,太子也冷笑不已。
“啓禀皇上,老國舅爺,任大人,刀大人他們都到了,就在門外候着。”此時,門外,傳來了宮人的通報聲。
“傳。”
“是。”
人進來的時候,皇帝姿勢沒變,微微笑着看着他的大臣們和子民魚貫而入。
看到最後一個,他眼睛一亮,還朝人招手,“小家夥,幾歲了啊?”
“啊?”走在最後的林懷桂茫然擡頭。
“皇上叫你,過去吧。”走在他前面的刀藏鋒轉頭,低聲跟妻弟道。
“老臣……”
“行了行了,老國舅爺,朕天天見你,知道你叫什麽名字,都别請安了,天天見,省一天吧,别讓朕受累了,站一邊吧……”皇上打斷了戶部尚書,老國舅谷子甘的請安,話說得比老國舅爺的話還多,又微微笑着朝林懷桂看去,還招手,“小家夥,過來,讓朕好好看看?江南來的吧?那可是個好地方,聽說是朕最美最富饒的國土了……”
林懷桂被這個皇帝說的臉“砰”地一聲就紅了,饒是在先生跟姐姐那聽過不少這皇帝的豐功偉績,這時候他也是手足無措地在姐夫再次出聲的提醒下往皇帝走去了。
“叫什麽名字?幾歲了?”長得白淨又溫和,就像皇後養的小白兔一樣的小孩兒走過來了,皇帝聲音都放柔了。
“回皇上,草民叫林懷桂,如您所言,是江南怅州人士,父親林寶善,今天十三歲了。”
“有十三了呀?”皇上嘴裏呀呀呀地驚訝起來了,“看着不像啊,這看起來多小多乖啊……”
他指着林懷桂跟他的臣子們笑着說:“太子十三歲就想着跟礫王聯手造朕的反了,想奪位當皇帝了,這個十三歲,一看就感覺從娘親手掌心裏剛剛走出來似的,可小可聽話,可乖了,不能比,真是不能比。”
林懷桂聽着眨眨眼,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這時皇帝的臣子們,老臣也好,還是在旁邊記錄起居的小臣也好,也都無話可說。
也就從他手下逃了幾次命的刀将軍,這時候沒有什麽波動,無動于衷地接了話:“妻弟是小了點,就讓他站末将身後吧。”
“你這個将軍啊……”皇帝一看他還護犢,拿手指點他,笑道:“還怕朕吃了一個小孩子不成?”
“末将不怕,隻是妻弟年幼……”刀藏鋒站得跟一把劍一樣地直,他頭是半低着,但也看不出有多少卑躬屈節在裏面,連他的話都差不多,“膽小。”
皇帝一聽,愣了,道:“朕的大将軍,你這是生朕的氣了?”
生他昨天給他找了兩個好對手的氣?
刀藏鋒看皇帝又給他下套,也習慣了,擡眼跟皇帝道:“您就讓他站我後面吧,您看他脖子都紅了。”
皇帝轉頭一看,看确實把小孩子吓得臉紅,耳紅,脖子都紅了,現在隻差一口氣憋不過來,昏倒在地了。
這可不成,他等會還有話要問這小孩呢。
于是他趕緊揮手,“趕緊回你姐夫爹爹那去。”
林懷桂一聽,吓得心兒肝兒直抖地往姐夫背後逃。
皇帝一看小兔子他一揮手就蹦沒了,蹦到人身後去了,也是搖了搖頭,一看這小兒就是溫柔鄉裏出來的,一點驚吓都受不住。
比他親爹,還是差遠了。
當年林寶善見他,他正親手砍人呢,可林大善人當時一點臉色都沒變,一看他招手,笑呵呵地搖晃着他那胖身體過來了,跟他請安的時候還誇他金龍入世,神姿不凡。
什麽鬼話都敢說,不像這個,估計跟他撒個謊,都要結巴半天。
皇帝樂不可支,樂得半個身子都要從龍桌上探出來了,老臣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嘴,嘴觀地地站着。
太子也垂下頭去了。
一看都啞巴了,皇帝左看看右看看,指着大将軍說:“你開個頭,問問朕剛才說的那個話是什麽意思。”
刀藏鋒受到指使,沒事人一般淡道:“您剛才所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朕剛說什麽了?”
刀藏鋒那雙黑得不見底的眼看着皇上,臉上依舊沒什麽波動,字句也沒什麽起伏:“您所說的太子勾結礫王造反的事。”
“對,太子聯手礫王造反要謀害朕的事……”皇帝終于想起來了,激動地一拍桌子,“看朕這記性!”
刀藏鋒面無表情地看着今天比昨天還要讓人膽顫心驚的皇帝,心道今天皇帝要是不把他們個個都吓死在這陪太子的葬,是不打算放手了是吧?
“朕還少說了一個,老國舅,還有老國舅,他們仨啊……”皇帝說着拍了拍胸口,“朕一想起他們聯手要朕的命,朕這裏就疼,跟心被挖了似地疼。”
整個宮殿裏,除了皇帝的聲音,就沒别的聲了。
刀将軍覺得他不接話,也是沒人敢接皇帝的話了,他爲人臣子,命還拿在皇帝手裏,隻能又勉強接道:“老國舅也要害您啊?”
“可不是。”皇帝說到這,也累了,跟内侍說,“大德子,朕渴了,給朕口水喝喝。”
老内侍雙手舉着杯子快步過來了,皇帝一接過杯子,他跟老貓見着老虎似的,一個躬身微步就飄遠了。
“好了……”皇帝喝過水,像是終于冷靜下來了,對着門外道:“老皇叔,鄭卿,進來吧。”
皇族這任的老族長其王,跟大理寺的大理寺卿左義明帶着他的部下左右少卿進了門來,跪下,“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問吧,”皇帝靠着龍椅淡淡道,“給朕問個明明白白,朕聽着。”
“是。”
“大德子,給老皇叔搬把椅子。”
“是。”
其王老矣,老得連嗓子啞得都說不出幾句話來了,他朝皇帝拱拱手,坐在了内侍搬在龍椅下面的椅子,旁聽。
太子要是有罪,是死還是流放,由他今日當地畫押了結,不會有任何回旋之地。
而太子在看到他後,這才真正地恐懼了起來,他睜大雙眼看着正常了的皇帝,終于張口了嘴,“您,您……”
這是一點活路都不給他了嗎?
“這點你至少要了解朕,”大笑過後必殺人的皇帝漠然地看着他的兒子,“你就是再開口認罪,已經晚了。”
剛才他說心疼的時候,是真的心疼。太子養這麽大,受的都是帝王之術,給他找了那麽好的老師,給了那麽多磨砺他的機會,他親自帶着這個兒子跟在身邊理朝政,可太子現在是個什麽樣子?
太子說他父不疼母不寵的,心裏冷,母不寵暫且不管,父不疼?他要是真不疼,在懷疑他的情況下,這太子還能讓他當到結冠上朝?他要是想殺人,有的是理由。
帶了他這麽久,他連這點都看不明白,他心裏冷,皇帝也心寒。
剛才他都瘋成什麽樣了,給他機會讓他認,他就跟死人似地跪在一動不動。
不管他是不想認還是在裝傻,機會沒了,就是沒了。
“開始問吧。”皇帝閉上了眼,接過了内侍拿過的狐毛毯蓋在了腿上,靠着椅子長舒了口氣。
他是真累。
一群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天天幹渾事,臣子嘛,有二心難免的,但親手帶在身邊長大的太子說他心冷啊,他這聽着啊,心裏是真寒。
真的寒。
“那皇上,臣就開始了。”
“嗯。”皇帝懶懶地應了一聲。
“慶和六年,礫王秘信太子,信上寫道,太子身世另有隐情,這是礫王親筆原信,請各位大人過目……”左義明把原信先交到了其王手中。
等看了一輪,左義明收回信,又拿出兩封,“慶和八年,太子寫信于礫王,道他有讓米糧增産的方子,讓礫王給出他的誠意,同年,礫王回信,給了太子一萬兩黃金,和一批死士……”
左義明把兩封信交到了其王手裏,等看過一輪,又拿出一本厚冊,“這是怅州直抵京城聖上案頭的奏折,沿路官驿所記的記錄,這裏有一筆,記載着當時的怅州知州任耀宗有一封密折要獻給皇上批閱,任大人,可是?”
“是。”
“請問,您是幾月送的密折?”
“十一月,十一月八日那天着差人上路的。”
“皇上,這是從遠離怅州四百裏的水城九裏鄉的官驿所調的記檔,上面記載的日子是十一月十一日,與任大人所說的日子相差無幾。”
“嗯。”皇帝又懶懶地輕應了一聲,“接着說吧。”
“這裏,這裏,是十二月底密折派往戶部,送到戶部尚書的各項官員記錄,下在簽名,最後的簽名是戶部侍郎林彬,他現在就在外面,可進來指認當時他把密折交給了誰……”
“行了,”一直眼觀鼻的老國舅這時候擡起了眼,“繞這麽大圈子,也不嫌煩。”
他看向皇帝,淡道:“您瘋這麽多年,舒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