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着沒動,他身後跟随着的死将也沒動。
良久,輕風把廊下的燈籠吹得搖曳不止,他半回頭,“去休息。”
“是。”
刀藏鋒闊步入了院,踩上了主屋的石階,擡頭看向了梁上。
梁上的人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
他隻瞥了一眼,就放輕步緩大步入了門内。
看他那小娘子明亮的眼朝他看來,嘴角還有着微微笑容的時候,他還是愣了一下。
但也還好。
在烏骨跟他幾次的喝酒說話當中,她在他心裏一直都是有一個有着明豔笑容的女子——就是見到錢的時候,可能笑得更好看,烏骨如此說。
他輕步走了過去,在她身側弟弟的身邊坐下,看着她的臉。
“回來了。”她輕言。
刀藏鋒輕颔了下首,“我已教訓過小弟。”
“嗯?”
她也沒問,但刀藏鋒在她的輕吟下頓了一下,把下面的話也說了,“他不服你,也不服我,可能連天地都不服,我也不容他,這家裏也沒他的容身之地了,他有一點點好,就是重諾,我給他打了個賭,我将讓人送他去死谷,讓他到時還是活着,想找我報仇,那我在燕地等着他。”
這時,林大娘聽了微愣了一下……
“死谷?”
“皇上流放皇族之地。”
“那……回得來?”林大娘這下是明白爲何烏骨叔那種硬骨頭要說他是男人了。
他這段日子所做的好幾件事,都是太強硬也太橫了。
她都想知道在戰場上,他是什麽樣的男人了。
也明白他爲何要跟她說,聽到什麽不對的,不用放在心上。
他這種的,心确實硬。
她還以爲頂多是打一頓。
說實話,她要是局外人,可能也會躲着他走,因爲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就是那個對你狠得不給你退路的人。
“也許。”刀藏鋒淡淡道,“怕我嗎?”
林大娘這下也不敢裝若無其事地笑了,她幹笑搖頭,“小将軍,我跟你實話說啊,你要是不狠到我頭上,我大紅燈籠高高挂,透着光看你你哪哪都英武不凡呐,但是哪天……”
她指指自己,再指指已經沒法裝睡的小胖弟,“我們林家就我們姐弟倆呢,我們爹爹費了牛鼻子勁才生了我們倆,到時候我有什麽冒犯您的,您放我一條生路,讓我回去陪弟弟。”
睡一旁的林懷桂拼命點頭。
對,是這樣的沒錯。
他們林家人很怕死的,隻要留命,認慫認孬都行。
“嗯,還可以去東北。”刀藏鋒點頭應允了。
林大娘這下沒忍住,莫名其妙“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随即又低頭拍了拍小胖弟清秀的臉,“好了,以後别跟你姐夫對着幹,這麽爺們的男人,抱緊大腿才是上策。”
林懷桂皺了皺眉,“我沒有。”
他上午還給了姐夫跟人對罵的冊子。
等送走林懷桂,林大娘還是問了他進宮後的事。
“彈劾我不孝,祖父與父親的事,他們怕讓皇上不高興,沒說,隻說我把母親都害了……”
“不是說是我害的嗎?”林大娘打斷他。
刀藏鋒無奈地摸了把這時候還玩笑的她,搖頭,“逼我交出母親,可能跟李家談成什麽了,隻要母親一交出來,他們能讓母親指認我吧。”
“那你怎麽說的?”
“按小舅子所說的,讓他們吃飽了撐着,多管管家裏的閑事。”
“呃?”不會是真的吧?
見她給他解衣的手都頓了,刀藏鋒扯了扯嘴角,“大意如此,小舅子用詞委婉得多。”
小舅子的意思是我都沒管你家裏你娘跟你的事,你管我的?你要是逼我請我母親出來,行,那你誣陷我這一品大員不孝的罪,你也給我擔着,最好現在就把烏紗帽脫了,我現在馬上帶你去我家。
敢如此輕率彈劾他的官員也不大,不過五品,這官帽子一摘,他到時候再伸伸手,幾方面說幾句話,這人這輩子也就完了。
越是小的官,在這方面越不敢賭。
他這小舅子還挺明白這些人腦子裏是怎麽想的。
“那就好。”林大娘松了口氣,“那沒事了?”
“嗯……”暫時是沒事了。
皇上那邊,他知道有問題,但他的問題,不大——相較于他生死都捏在皇上手中來說,他不孝隻是名頭太小,根本不值一聽的小事情。
皇上今天在龍椅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們說話,就跟他們是一堆蠢貨在逗他開心似的,時不時還要大笑兩聲,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刀藏鋒看的明白,皇上對禦史台也是不滿很久了,不過,這是文官要揣測的,刀藏鋒看懂了也不想說。
再說文武有别,皇上多殺幾個文官于他來說,也是無關痛癢的小事。
而他作爲武将,現在壬朝太富有了,國土太寬廣,先皇在任時就又開出了數萬裏新的肥沃的土地,建立了新的城邦,打敗了的小國雖然暫時萎縮了起來,但他們總有一天會把爪牙朝壬朝露出來。
而新的邦州,天高皇帝遠,皇上要思慮的太多,他需要更多的隻聽命于他,忠心于他的武将,駐守新城。
再則,他們刀家不行,但韋家毛病隻會更多,現在韋家爬得那麽高,誰知道哪天跌下來,也是滿門都留不下一個。
他們刀家暫時被皇上放下了,但刀藏鋒也清楚,他被留下來,是被留來守護國家的,他才二十歲,至少能被皇上再用三十年。
皇上不需要他練兵,但他需要他練将。
他現在手下的每一個暗将,放出去都是能操練數萬兵士,對陣作戰的能手;黑豹旗每一個兵士,包括他們刀家的很多兒郎,那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精兵中的精兵,壬朝再也沒有比他們更勇猛無畏的戰士,這些人每一個都是帶将帶兵的好手,隻是皇上現在根本不信任他們而已。
而韋家現在最有出息的韋達宏,他就是有再大的本事,現在也隻是一個劊子手,而不是一個将領,他連兵都沒操練過。
韋達宏縱有壯志淩雲,他也隻是庶長子,韋家隻要一倒,他這輩子也大的成就也就是一個皇帝的劊子手。
韋達宏這位大兄讓他快點起勢,讓刀家站起來,再與韋家抗衡,他就能借勢在韋家起來了……
可皇上讓他親手殺了他的祖父,已經洞悉了韋大兄的意圖了,皇上怎麽可能允許他們聯手?——韋家啊,比他們刀家更在劫難逃。
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惜韋家的嫡長子好日子過久了,完全不知道皇上已經把他們家捧到要摔他們的地步了。
這京城,接下來事隻會更多。
他們刀家的,不過是大浪欲起時那陣前風而已。
林大娘聽着小将軍的那一聲沉吟,也是聽出了很多意味來,但現在夜太深了,她也太累了,等他反手拉了她上床,小将軍那手往她腰上一摟,她摸了摸那堅實的小腹,男色當前,睡神大神在上,也就沒多問了。
反正以後日子不是還長得很?
于是,她也不知道她這一懈怠,她錯過了一次她人生當中最好的盤她男人底細的好機會——日後想起來這夜的好機會,被京中的大風大浪吓得逃回家裏大喊小将軍救命的她已經大失所态了,再怎麽捶胸頓足地想雄起,假裝天塌下來我都有面不改色的本事,再正妻綱都沒用,爲時已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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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辦喪事的刀府總算來了吊唁的客人了。
這客人來了,也不知道是真情還是假意,反正大家都挺哀痛的,但是,後院這邊,刀二夫人晚上來了林大娘這處,已經跟林大娘商量起大兒刀藏沂的婚事了。
前面白天還哭得很兇呢,現在刀二夫人歡天喜地的說了半天,把林大娘那群對刀大爺夫婦那房完全沒好感的丫鬟們都逗樂了。
好在林大娘才進府,還沒被刀老太爺刀大爺夫婦折磨到恨他們到恨不能嗟其血肉的地步,還端着了點。
但刀二夫人找上門來,熱熱情情的,看樣子是把當家主夫人一般跟她商量着事來了,林大娘也沒扭捏,跟刀二夫人有話說話。
“那娘子也是有心,嫁衣喜巾這些早就繡好了……”刀二夫人說到這,還輕歎了口氣,“那娘子都十八了,就比藏沂小半歲,我這才知道,他們從小就認識了,藏沂外祖跟這小娘子家有點來往,曾帶藏沂去他們家玩過,就這麽認識了,我家那倔孩子别說跟我說了,跟小娘子都沒說過要娶她,說是她就一個人死死地等到了這年紀,那天藏沂過去跟她說要娶她,那娘子啊,哭的都昏過去了,可不是這樣,連喬都沒拿,派了身邊的老奶娘過來說,什麽都可以不要,讓我們家去擡人就是。”
林大娘聽了都呆了一呆,“如此?”
她都沒想到,有如此深情。
“是呢,也是個倔孩子,我也不能虧待了她,不管怎麽樣,小兩口有情有義的,這小日子會過起來的。”刀二夫人說着說着眼睛裏就有淚了,“再說了,我們家現在也好多了,要是之前那些人還在,侄媳婦啊,不瞞你說,我會勸藏沂不要娶的。你看看我,爲了二爺也什麽都不要進來了,現在成什麽樣了?”
林大娘輕歎了口氣,她倒不是噓唏,而是想這些北方娘子确實有她們這些南方娘子所沒有的一些東西,她們敢恨也敢愛,感情激烈。
像她接觸的那些小娘子吧,如她自己也是,可能過于現實了,小娘子們聊家世聊對方出身的多,聊感情的吧,有是有,但也止于表面,還是沒有自己以後的體面來得重要,她們喜歡在事情沒發生之前,就開始止損。
她曾經以爲,兩個人在一起有好感就很好了。
但有些人不這麽活,看着也挺好的——但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事,就别發現在他們刀家兒郎身上了。
更不要發生在她身上,她回頭還是得找個時機跟小将軍念叨下,讓他多掙點錢,讓她好好花才成。
“都過去了,”林大娘安慰地勸了一句,微笑着道,“二嬸,等嫁進來了,你對她好,那才是真的好,千金有兩,情義無價。”
刀二夫人頻頻點頭,轉過頭又看了看這明亮的堂屋,她這來了都半晌了,怎麽……
“藏鋒又不在?”她現在能正常叫大侄的名字了,而不是以前叫的大房裏的那一位。
“在前院……”林大娘說着嘴角都抽起來了,也是頭疼,招來了門邊站着的大素問:“你去前院看看去,告訴小将軍,他要是把我弟弟又給灌醉了,看我……咳……去吧。”
林大娘不好在二夫人面前說看她怎麽收拾他,轉過頭對二夫人苦笑道:“帶着懷桂在見刀家軍呢。”
“啊?”刀二夫人愣了一下,但馬上反應了過來,“見見好。”
她沒想到,這大侄還帶小舅子去見他的刀家軍,這大侄兒治軍非常嚴厲,她兒子們也在軍中,拼死拼活才有一席之地,像小一點的那些刀家兒郎,現在隻是去跑跑腿都要争一争才有那個位置。
這一次刀家出這麽大的事,旁系一聲不吭,她琢磨着這些人怕是早被她這大侄子透過他們的兒孫被收攏了。
而且她也知道這大侄的軍隊當中有多少奇人異士,二爺曾經跟她感歎過。
“昨夜半夜出去了一趟,回來都是吐的,今兒睡了一天,這太陽一下山,他姐夫一揚下巴,他就跟小狗一樣巴巴地跟上去了,我招呼他他都沒這麽靈……”林大娘說着也是撫額不已,“這小子長大了,就不聽話了,這酒有什麽好喝的,我聞聞都頭昏。”
“難怪我今兒一天都沒見着懷桂,原來在睡着。”刀二夫人聽了都笑了,跟她語重心長地道:“就讓他去見吧。”
她還靠近林大娘,在林大娘的耳邊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耳語道:“你都不知道這裏面以後會出什麽人物,我聽我家二爺跟我說,太子都想在裏面找人當他的督衛首領,今兒呀,都派相熟的人找上我們二爺了,大侄兒現在除了進宮就沒出門,太子想見他一見,透過我們二爺傳話呢,我這将将聽到的,跟你說一嘴,你跟誰也别說,跟藏鋒也别說,心裏有個數就行。”
林大娘聽了還真挺驚訝的,不由揚了下眉,心想回頭還是得找烏骨叔好好問道問道些細節才行,她這小将軍,看起來還真是挺了不得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