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目光一柔,倒是字重逢以來,難得地微微勾起了嘴角。
莘奴驚訝過後,心知他既然開口這般問,便是瞞不住他的,隻問:“你是如何知曉的。”
王诩半垂着眼皮道:“你的身上有安胎藥的氣味。”
是了,自己如今已經微微顯懷,加之每日都引用安胎的湯藥,身上難免沾染了味道。而王诩通曉藥理,自然是一聞便知。
莘奴心知,王诩也不過是暫時虎落平陽,可若是他知曉了自己懷着他的孩兒,他又會做出什麽讓人不能預測的事情來,這一點莘奴也沒有半點把握。
不過莘奴心内明白一點——那便是以後她不想與王诩再有半絲瓜葛,更不能讓他借口着子嗣而将孩兒從自己的身邊奪走。
她躲避開王诩伸向自己小腹的手,冷冷地道:“這孩兒不是你的。”
王诩聞聽此言,一雙眼頓時危險地眯了起來,以往他若露出此等表情便是大事不妙,且有法子整治了讓他不高興之人。可是,莘奴早已非昔日雲夢山裏的奴兒,面對這個方從柴房裏出來猶帶着鹹魚味的家奴更是不怕,隻倨傲着下巴,勇敢地回望過去。
王诩沉默了一會,聲音也是冒着冰碴道:“不是我的,那是何人的?”
邺城小地,不似齊國臨淄,有大把的青年才俊可以杜撰,莘奴若是想說出個能說服王诩的生父來,一時還真是有些難辦。這樣一來,便沉吟了一會。
就在王诩以爲面前這女子的胡言亂語已到了盡頭之時,莘奴猛吸了一口氣道:“這孩兒是……廉伊的。”
隻這一句,讓王诩的臉色突變,那眼角眉梢的猙獰似乎又有一塊碩大的烙鐵烙在他的心頭之上,挺直的鼻子下似乎也冒起了蒸騰的熱氣。
而莘奴這彌天大謊一旦開了頭,倒也鎮定自若,半揚着下巴道:“我與他情投意合,一路暗生情愫,已然禀明父王,不日即将成婚。”
一時間屋内一片沉靜,王诩那塊帶了血的手帕幾次移向嘴邊,卻又慢慢移開,最後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你這識人的品味倒是多年來始終如一,俱是喜好這些稚口小兒。”
莘奴自然聽得出他話裏的嘲諷,乃是譏笑廉伊與當年的孫伯俱是少不更事的少年。
可她卻不欲再與他繼續糾纏下去,隻開口道:“你且在此處療傷,待過上幾天,我着人送你出魏國,以前的恩怨終該有個了斷,還望君能自寬心,專注于天下,不要與我這個平庸女子反複糾纏。”
說完便轉身出去,本以爲自此了斷了一番孽緣,可惜沒想到門外卻是另一樁頭痛的官司。
那廉伊不知什麽時候立在屋外,一直靜聽着屋内的動靜,待得莘奴出來時,少年的濃眉微挑,一臉的喜色,徑自迎了出去,輕撫着她的手肘道:“怎麽又這般操勞?你如今身體漸重,自當休息,像這些瑣碎的雜事自不用理會,以後都交由我來辦便好。”
莘奴原本出自直覺地想要避開他的親近,可是眼角的餘光瞟到王诩的眸光正從窗口冷冷地直射過來,一時便緩了身形,任由着廉伊攙扶着自己,微微側臉,紅唇露齒,嫣然輕笑,掏出掖在腰間的一方巾帕,輕輕擦拭着少年鬓角的微汗,又順手理了理他的碎發道:“還說我呢,你不也是不顧惜自己的身子。天這般熱,秋日的太陽也甚是毒辣,去我的房裏飲些涼漿,消一消燥氣吧。”
說着,二人相攜走出院落。
莘奴走出院門時,微微擡臉,發現那人已經消失在了窗口。隻是屋内傳來一聲聲沉重的咳嗽聲,也不知咳出了幾碗熱騰騰的血羹了……
當莘奴從跨院裏走出時,立刻甩開了廉伊的手,獨自走去。廉伊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過了一會,莘奴道:“我方才的話也是口無遮攔,隻是用來一時诓騙他的。你還未成婚,我這番言語也算是毀了你的清譽,在這裏向你陪個不是,不過你且放心,這話也不過止于那跨院罷了,緩了眼前之急後,我自會尋個年齡相當的女子和你婚配,你成家後也算是慰藉了牟家的列祖列宗……”
廉伊卻倔強地抿起嘴來,:“我已非昔日少年,你也不過比我長了幾歲,何必說話如此老氣橫秋……他能給你的東西,我也能過。”
莘奴轉身看了看她,輕聲說道:“可是你與他給我的,卻俱不是我想要的。待得過幾日,我禀明魏王,調撥你入京。身在邊關,刀劍無眼,非是長久之計,不如來到王駕之旁,更能謀到一份前程。”
說完也不待廉伊說話,便徑自回了自己的院落。
此時她心懸的,卻是方才男人的那陣陣咳嗽聲。想了又想,喚來瑛娘去叫郎中再給那男人把一把脈搏。
過了一會,當那郎中品脈之後,莘奴便叫他過來,詢問了一番病情。
郎中的意思倒也直白,隻說這人現在因爲殘毒傷了經脈根本,不宜動怒,平日裏要盡量順了他的意,若是在這般久咳下去,姬可能要再添錢買個新奴了。
莘奴按了按太陽穴,心道:就算不死,這等嬌貴的也是白白浪費粟米,父王垂憐,競賜了個活祖宗入了她的府宅……
于是她隻吩咐瑛娘,看顧好那人的飲食,至于那人平日裏要吃什麽,看什麽書,盡順了他意便好,不用顧惜圜錢。
其實在莘奴心内,除了這滿院子不安分的男奴之外,心裏想到的卻是另外一樁要急的。在魏王與楚王和談之後,割讓了幾座城池,倒是換來了一份安甯。楚王宣布退兵,邺城之外的危機頓緩。
這幾日因爲戰火危機解除,往來邺城的商賈也變得多了起來。莘奴尋思着将府後的鹹魚一并兜售幹淨,也好消散下腥味。然後籌措本金,多收幾個店鋪。另外還需要籌備一隻商隊,招募遊俠護衛。再過幾個月,她的身子漸大,再去操持這些就太過勞累,總是要事先籌謀規劃好,待得一切生意走上正規,她好安心生下孩兒,不用擔心自己日後的衣食生計。
這般想着,莘奴決定第二日去距離邺城不遠的宛城看一看。
可是出門準備上馬車時,她又一愣,隻見在馬車上端坐的車夫,可不正是府裏的那一位養病的“嬌奴”嗎?
莘奴詫異地問道:“君要做甚?”
王诩端坐在馬車上淡淡道:“盡了家奴的本分,免得姬看了不順眼,将我賣到人市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