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巧這時,窗孔一陣涼風吹來,躺在涼席上男子突然止不住咳了起來,就在莘奴轉身去看的時候,隻見他的口裏突然咳出了一口發黑的污血順着嘴角往外流淌,在嘴角的慘白裏彙成了一條猙獰的溪流,整個人都微微有些蜷縮,模樣甚是可怖。
莘奴這一下可是吓得不輕,立刻回轉身子跪在他的身邊将他用力扶起,一邊輕拍他的後背一邊掏出巾帕去擦拭他的嘴角。
方才那郎中曾經說過,因爲餘毒未消的緣故,說不定會有咳血的現象。沒想到真發作起來時,竟然這般吓人。
許是這一咳卸了氣力,男人倒不再去推她,隻是綿軟地倒卧在她的懷裏。
莘奴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過王诩這般頹唐的模樣。記憶中的那個男子,就算是偶爾生病發着高燒,也從不會在白日卧床靜躺。如今參天挺拔的大樹,一夕轟然倒塌,怎麽能不叫人爲之唏噓感慨?
若說先前她對他被捕一事還抱着幾絲疑慮,現在心内的疑惑卻盡是被打消了,剩下的便是不知爲何而來的陣陣焦慮和煩悶。
她低聲問道:“可要我聯絡你的弟子……他們一定會想法子救你出去的……”
王诩終于睜開了眼,卻目光冰冷地望着她,目光慢慢遊移,似乎是要看一看這許久不見,她是哪裏改變了模樣。過了好一會,才一字一句道:“是要一網打盡,也引他們入甕嗎?你這麽多的手段,不就是求得我現在的下場嗎?你想要我的命,我此番便是一死償你的夙願,何須他人一同陪葬?”
莘奴緊咬着自己的嘴唇,竟是無法反駁他的話語。的确,王诩身負劇毒,又被魏王通緝而深陷囹圄都是她一手的策劃。可是事情的結果,本不該如此啊!
她與他之間兩代人的恩怨,很難說誰虧欠了誰更多一些,她所求的,不過是彼此相忘于江湖便好。
可是這王诩卻驟然出現在邺城,竟是将她原本已經變得舒坦的前途一下子攪得混亂不堪。
現在這個混蛋男人已經是死到臨頭,卻猶自隻想着如何嘲諷着自己,半點都不思該如何逃生,竟是有些厭世之意,真是想叫人狠狠扇他兩巴掌。
而且眼看着秋祭快要來臨,魏國之内本就無王诩的勢力。就算白圭等人有通天的手段,一時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想到這,莘奴倒是不再去問王诩有無援手,隻是低頭檢查他的身體,所幸,他的身上除了些細微的擦傷外,并無其他的刀箭傷痕。隻是剛剛咳了血,臉色灰敗得很。
莘奴一手托着他的脖頸,一手舉着陶碗,要喂他飲湯。
可男人嘔了一口血後,那嘴複又閉得緊緊的。倒活脫是她以前飲苦藥時的臭德行。
可惜莘奴可沒有王诩那等的手勁兒,可以捏開他的下巴将湯水灌進去。也隻能自己先飲一口,證明湯藥無毒後,再一點點地往他的嘴裏倒。
可是這般一來,大半都流到了脖頸裏,并沒有飲下許多,倒是累得莘奴纖瘦的手臂開始微微打晃。
那緊閉了半響的蚌殼,終于啓開了一條縫隙,張口飲下了半口湯,飲下後冷冷道:“鹽放得太多……”
莘奴連忙道:“下次我做,不會做得太鹹……”
于是莘奴生平第一次發自内心的柔聲細語地哄着他飲下了半碗溫湯後,眼看着他似乎因爲身體難而食不下飯,倒也沒有勉強。隻給他留下了食盒。
同時臨走的時候,又給那看管的幾個獄卒各塞了金,交代他們莫要爲難那王诩,吃喝冷暖關照仔細了後,才出了監牢回轉了府宅。
回府後,她命瑛姑去城中的書局買來大魏的律法仔細地讀了一遍,發現若有重罪者,可得魏王赦免。
可是這一條實施起來也頗有些難度。叫魏王如何改王令赦免了王诩的死罪?。
從邺城奔赴大梁,算一算路程,來回需要三日的時間。
莘奴不敢耽擱,叫人備好車馬準備親自前往大梁面見父王。瑛娘聽了莘奴的吩咐,面露難色道:“姬要知這一路路途遙遠,加之車馬颠簸……您這身子可是承受不住的啊!”
可是人命關天,若是耽擱了些時間,莘奴也沒有把握是不是能救得下那個該死的男人。于是隻讓瑛娘莫要擔心,她自有分寸。
而廉伊在一旁默默無語,隻是陰着臉吩咐着随從準備好物品及帶好刀劍。如今邺城之外滿是逃亡的邊民,誰也說不好這一路究竟要發生些什麽。
可是馬車出了邺城還沒有行駛半日的時候,便迎面遇到了魏王親派來的信使。那信使乃是魏王身邊的近臣,早先曾經在邺城之郊,見過用花海攔路的少年廉伊。
所以半路看見了坐在馬背上的廉伊時,便急急攬住了缰繩。
原來因爲與楚議和,魏王離開了大梁,就在距離邺城不遠的雲城。此番他命人傳信給莘奴,便是想要再臨走時,與莘奴父女見上一面。
當莘奴面見魏王時,隻不過月餘未見,魏王竟然兩鬓斑白,一下子又頹老了幾歲。
身居高位的男人,都是有着一股子氣場支撐,可是現在魏王因爲國勢的日漸衰微,漸漸露出頹喪的疲态。眼角驟然多出的深刻的皺紋倒是讓昔日威嚴的王者,多出了幾分老人一般慈祥的無害之感。
莘奴面前了父王,簡單地寒暄了她的近況後,便單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懇求:“我有一請求,不知父王是否能應允……”
魏王和藹地道:“你是本王的女兒,有什麽請求不能跟父親提?隻管說,本王一定滿足你。”
莘奴低聲道:“王诩已經落網,本該立即處死,可是……女兒想請您赦免了他的死罪。”
因爲莘奴跪伏在地,自然看不到魏王因爲她這話,面色驟然輕松起來。魏王愈加和藹地問:“你不是極恨那王诩,爲何現在卻來請求赦免?”
莘奴道:“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王诩雖然心思惡毒,但是他的弟子遍布天下。此番父王下令處死她,雖是他惡貫滿盈,然而若是被有心人傳到了天下不知情的百姓耳中,父王豈不是成了不敬賢才,暴虐的國君?爲了這樣一個豎子而玷污了父王的英名實在是不值當。說以我懇請父王三思,赦免了他吧。”
說完這句後,莘奴擡頭望向了魏王。
隻見魏王沉吟了一會道:“你不愧是讀過書的女子,見識比後宮那些争風吃醋的女子要長遠很多,王诩的确是殺不得的……”
他又沉吟了一會,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往事,好半天才咬牙切齒道:“那等肆意妄爲之人,就算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
魏國的刑罰是先祖魏文帝所制,規定得很清楚;重罪者雖可免除死罪,但要貶斥爲奴,刺身烙印!
既然那王诩殺不得,那麽就貶他爲奴……正可入你的府中!昔日他不敬王女,今日便叫他也嘗一嘗爲奴的滋味!”
莘奴聽道這,不由得一愣,正要開口回絕,卻被魏王打斷:“行了,不要再說那豎子的事情了,本王一會還要再見一見楚國的來使,你卻陪本王用餐吧。”
莘奴原本聽寺人說,王不知什麽緣故,已經有三天茶飯不思了。可這一餐也許是有莘奴陪伴的緣故,魏王吃得甚是愉快,連食了三碗美羹,吃得專注的樣子活脫有齊國饑民的風采,叫莘奴一時不好插話。
食完飯後,魏王便去會見楚使去了。莘奴無奈,隻能先出了行宮,可是第二天,魏王就轉回了大梁,不得再見莘奴。
回去的一路上,莘奴的思緒煩亂極了。
雖然救下了王诩,可是貶斥他爲奴……這簡直是要了那驕傲男子的性命……
可是想到叫王诩爲奴……不知爲何,想到這一關卡,莘奴的心内湧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快意……
她果真不是莘子的女兒,離得他期許的那個内心賢德良善的淑女,愈來愈加遙遠。
等她回到邺城時,已經是三日之後,顯然傳遞王命的快馬比她的馬車要快上許多。
當她回到邺城,不及休息便來到監獄探望王诩時,隻見那男人被綁縛在刑椅之上,袒露着光潔的後背,而一塊燒紅的烙鐵被一個彪形大漢立在手中,下一刻,毫不不留情地按向了他的肩頭。而男人隻是緊握雙拳,死死地低下了頭。
這一幕對于莘奴來說是何其眼熟?當烙鐵按壓在皮膚上立刻發出刺耳的撕拉聲,鼻息間頓時彌漫起燙烙皮肉的焦糊味,那被烙的男子倒是沒有發出半絲聲響,可莘奴卻被眼前的一切,勾起了陳舊的痛楚回憶,眼前一黑,在一旁瑛娘的驚叫聲裏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