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上藥包紮完畢後,這才起身下了馬車。
子虎跪伏在地,給鬼谷子施了一個深禮後,一語不發,舉劍便要往自己的身上刺。卻被王诩一擡腳,踢飛了他手裏的鐵劍。
“現在急需人手,待得事畢,你滾得遠些再死不遲!”王诩說這話的時候,一臉冷峻,話已經難聽到了極點。而子虎卻一臉愧色地低聲說了一聲“喏”。
說完,他又看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姬瑩,淡淡說道:“此地甚是兇險,我們改路去往齊國。”
原來就在莘奴這一路遭遇裝成饑民的歹人前,王诩也遭遇了刺客襲擊。他去往大梁的途中安歇在了一處客棧内,卻被人熏入迷煙,釘死了門闆,并燃起大火,妄圖将他連同侍衛一起燒死在客棧之内。
幸而他向來謹慎,習慣在留宿之地外安排一兩個瞭望的人手,暗哨及時發現了客棧的異常,提刀殺了進來,一瓢水潑醒了昏昏欲睡的一幹人等後,才勉強殺掉店内的殺手脫險。
王诩是何等機敏的人物?立刻便察覺出事情不對。按理說他應該即刻趕回鬼谷,才是安全之策。但是心念流轉間突然想起一直還未啓程的莘奴,當下便命人準備快馬,一行人形色匆匆趕了回來,恰好遇到子虎一行車馬遇襲。
他知道,若不是莘奴機靈,隻怕她早就落入的賊人之手。
龐涓!這個他一直沒有怎麽放在眼裏的棄徒竟然生出這麽大的熊心豹膽?而且聽那方才被他一劍刺死歹人之言,他竟然也知道了……
他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這麽了解隐情,難道……
王诩沒有坐回到馬車裏,而是接過侍衛遞過來的濕巾擦拭了臉頰與雙手上的鮮血後,揮手示意姬瑩過來。
現在姬瑩再望向恩師俊美如昔的面龐時,再無半分迷戀神色。這跟夫子的雄風軟硬無關,實在是王诩方才如掐碎鳥蛋一般的殺人技巧看的人渾身發麻。
這個原本看起來道骨仙風文雅而和煦的夫子竟然有這樣的冷厲手段,就算他殺死的乃是一個搶劫的歹人,還是叫人不寒而栗。
“我聽你的父親說,你與你的姐姐即将嫁往秦國。可是我聽說原來秦使看中的是魏王的親女,剛剛回宮的玉姬,爲何臨時換人?”
姬瑩老老實實地答道:”原本是玉姬聯姻,可是後來聽說她與龐大将軍一見鍾情,央求魏王改了主意。魏王很是寵愛這玉姬,加上是龐将軍親自開口,便允諾了婚事,将玉姬嫁給了龐将軍爲妻。于是姐姐便替補了從缺,準備嫁入秦國。”
姬瑩的這一番話徹底解開王诩心内的疑惑。
算一算,魏國大梁的秘使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傳遞消息了。這些日子,他埋算好孫膑這步暗棋後,便一直陪着莘奴遊玩,倒是一時忽略了那頭不知怠足的豺狼。
龐涓這個昔日鬼谷裏并不出衆的弟子,在不知不覺中不但一步步鏟除盡了大梁王庭裏的鬼谷弟子,而且還将所有的暗線連根拔起,更是劍指他這個昔日恩師,準備除之而後快。
而那個申玉也應該是被他當初那一掌扇出了反心,與龐涓在一起狼狽爲奸。那男人狹隘睚眦必報的心胸,再加上申玉婦人的毒辣,倒真是一對絕世良配!
他知道,若不是因爲鬼谷雲夢山乃是魏文王時親自封許給莘祖隐士的聖地,谷口更有不得持劍入内的王令。依着龐涓的恨意,必定是要親自率軍踏平雲夢山,一點點地撕碎他遭受到的來自師門的冷意屈辱。
人心是天地間最大的變數,就算深沉如王诩也偶爾有估算不足的一天。
看明白了這一切,王诩反而冷靜了下來,打定了主意後,他翻身騎在了馬背上,任憑微涼的野風包裹住全身,然後一幹車馬向齊國的都城臨淄疾速前行。
當莘奴終于睡醒過來時,王诩已經安坐在了車廂裏正在看着車廂一旁小書箱裏的書簡,她的雙足便被他摟在懷裏,許是怕她睡着的時候亂動吧。
因爲随身的衣物俱在客棧大火裏丢失,他的衣服隻能在溪邊匆匆揉洗一番,幸好衣服色深,血又未完全凝幹,挂在馬車後晾曬一天便能穿了,此時便是光着上半身,坐在馬車裏。
莘奴眨了眨眼,漸漸回想起昏睡前的情形,便連忙起身,望着王诩的眼問道:“那人提起我父親,他要說的是什麽?”
王诩漫不經心地瞟了她一眼道:“他們俱是龐涓委派來的,這般大費周章,看得出龐将軍對你很是迷戀啊,你在王庭前那麽費心爲你父親著書,他自然捏了你的把柄,用你父親來诓騙你,無聊之言,有什麽可聽的?”
這話看似說得滴水不露,可是莘奴卻總覺得有些不對之處。她靠坐在車廂,警惕地看着王诩,正要說話,又聽他漫不經心地追問道:“你當初在大梁可與龐涓有什麽牽扯?他爲何這般放不下你?”
莘奴直覺王诩是在說謊,故意引開話題,不覺心内來氣,倒是決定說一說實話,給不老實的家主立起一個做人的樣闆!
“不過是被他抓進府裏時,在馬車裏被輕薄了一二……”
當初在馬車上雖然隻有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那白圭就來堵路攔車了,但是的确是被龐涓占去了些口舌便利,雖然王诩暗探遍布,但是馬車裏那一盞茶的功夫發生的事情,他定然不知。
王诩這次終于擡頭正眼望向莘奴,不過那臉色卻比殺人時還有可怖。
“怎麽個輕薄法,說得細些聽聽。”說這話時,王诩暗啞的聲音如同鈍刀在鐵石上磨砺。
可今日剛在斷崖峭壁上曆險一番,莘奴的膽子倒是驟然增大了,惱火他殺人滅口,不肯口吐真言,更疑心他以前又做了什麽手腳對父親不利,當下嘴裏冷聲道:“龐将軍戰場厮殺了得,口舌上更是如翻攪小龍,隻顧沉迷一時倒是記不得輕薄的章法了!”
這“翻攪小龍”實在是同窗姬瑩的感悟。莘奴聽過姬瑩說起她的幾段甘露姻緣,描述之大膽,非常人能想,一時間大大豐富了鬼谷家奴貧乏的詞彙,如今人在氣頭上,順嘴便扔甩出一句來!
下一刻,王诩手裏綁縛竹簡的熟牛皮被盡數扯斷,竹片也被大掌揉搓成了碎末。他用力甩掉手裏的書簡殘骸,握住了莘奴纖細的腳腕,輕聲問道:“翻攪的都是何處?”
單論起不要臉,姬瑩與王诩才是嫡傳的師徒!
莘奴不過是心裏氣極,才被王诩激得口不擇言,胡說了一通。沒想到王诩竟然能問得這般下作!
難道除了檀口,還能……翻攪别處?
可是聽了莘奴的氣急控訴,王诩的臉色雖然依舊難看,卻稍微緩和了些。待他捏着莘奴的傷腳再三确認當時别無其他的故事後,才靠近莘奴,盯着她的眼道:“是我教的不好,現在就告訴你,還能翻攪何處……”
莘奴并不知道在這荒郊之中,正在停歇的震蕩的馬車會讓四周的人産生何等聯想。可是方才她難以抑制的數度尖叫,一定是被馬車外面的人聽見了。
當她終于可以下車小解時,才發現子虎等幾個侍衛已經識趣地遠遠走開去狩獵生火,姬瑩倒是沒有走遠,可是臉上的表情似乎受到了什麽雷劈一般的震撼。
因爲莘奴不良于行,姬瑩一直扶着她。這次不用姬瑩拿鼻子嗅聞,都知道她方才與恩師幹了什麽。
姬瑩的臉色一直不大好看,幾次望向莘奴,最後一向倡導縱情歡樂的她,終于忍不住語重心長地勸道:“看你也清清冷冷,原是個不知怠足的,恩師這樣精壯長久的都是來去匆匆?姐姐,你這般不知飽,是要吃撐的!”
……在這個問題上,與王诩或者姬瑩之流多言都是白費唇舌。
顯然王诩終于一掃之前的謠言,重新樹立的大丈夫的威嚴。就連子虎的臉上也添了幾許微笑,先前對家主私下不振,後代難以爲繼的擔憂一掃而空。
鬼谷家主無懼哉!悍據枕榻悠悠兮!
這般避開大道,行走了幾日,終于來到齊國邊境。
王诩算是年少成名,天生的聰穎讓他比常人少走了許多的彎路,善于審時度勢也讓他與當世的夫子們迥然不同。
他曾經嘲諷儒門的孔丘周遊列國時,窮困潦倒累累若喪家之狗,隻差手持木棍竹碗要飯。
可是想不到,自己也有這頹唐落魄的一天。身邊的侍衛們經過兩番厮殺,隻剩下子虎等四人。
這還要歸功于龐涓顧忌顔面,生怕留下殺師的罵名,并沒有太過張揚,可是他派出的也都是一等一的殺手,若不是子虎身手了得,真是有全軍覆沒之憂。
馬車上的物資,也在厮殺中被膽子大的饑民尾随馬車搶走了大半。因爲生怕龐涓再派出人手,所以一行人一路上馬不停蹄,來不及選買物資。待得越過了齊國的過境,身上的魏國圜錢卻不好用了。
雖然子虎身上有金,可以換些齊國的刀币。可是王诩卻不允許他露财,更沒有讓他去知會齊國裏的鬼谷門徒。
轉而看着這幾日一直冷着臉的莘奴,慢慢悠悠道:“養了你這麽久,也該烏鴉反哺,替我賺些家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