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般心内鼓勁兒,入了内院的時候,還是被眼前的情景驚得有些錯不開眼……
因爲鄉下多窮苦之人,難得有一身麻衣也舍不得在日常裏磨損,所以樵夫上山砍柴做粗活時,便會穿着蓑草編織的下裳光裸着上身。
而現在王诩便是這副鄉下的日常裝扮——一向麻衣葛履做道家仙風派的他,此時竟然隻腰下圍着及膝草裳站在屋檐之上,一手握着鐮刀,一手執着切割好的茅草鋪墊着破損的屋檐。
可以看出,這活計他做得甚是熟練,手臂揮舞間,後背糾結的肌肉也跟着有規律的上下滑動,健碩的上半身出了一層薄汗,在月色下閃着亮光。
而一旁的仆役們則端着水盤,拿着衣服一臉恭敬地立在屋檐下等候着谷仙補屋下凡。
也不知他在屋檐上做了多久,此時倒是臨近尾聲。編紮好了最後一捆茅草後,也不用一旁的梯子,順着一旁的草垛就這麽長腿一躍跳将了下來。
仆役可算是等到了家主盡興完畢,立刻魚貫般端上淨水盤還有布巾和水飲。
身穿草裳的好處倒是立顯出來,王诩也不用浴桶,隻需要婢女直接站在腳踏上手執水瓢将溫水淋灑在身上,便可以暢快淋漓地洗幹淨身上的汗漬。
做這些事時,王诩一眼都沒有看立在一旁的莘奴。
她知道這個男人生氣了,而且火氣還不是一般的大。
她抿了抿嘴,主動上前接過婢女拿來的巾布,走上去替王诩擦拭身上的水珠,然後墊着腳用長巾包住了他濕漉漉的長發。
王诩也未看她,不過順勢盤腿坐在席上冷聲道:“可賺回了一百圜錢?”
莘奴垂着長睫,一邊輕輕揉搓着長發一邊說:“隻賺了六十枚,又花去了大半……”
王诩拿起小案上的玉蟬,一邊輕輕在手心裏撞擊環繞着一邊冷聲說:“不是說了,賺不到就去睡荒野嗎?怎麽有臉回來了?”
莘奴也不說話,手裏卻緩了擦拭的動作,強自咽了口氣道:“奴兒受教,知道錯了……”
王诩這時,倒是略顯詫異地瞟了這難得認錯的嬌奴一眼,嘴角依然淬着冷笑:“哦,哪裏受教了?”
“家主此番曆練,不就是想讓莘奴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嗎?凡商道者,貴不在斂财,而在如何賺起奇富後,在亂世安守财富。不然如陶朱公者,不也隻能散盡家财帶着妻女匆匆逃離楚國嗎?莘奴今日尋了賺錢的良方而不思量如何躲避小人的垂涎妒恨,所以遭緻險禍,乃是短缺經驗,不知打點的緣故,幸而家主垂憐命子虎救了奴兒……”
莘奴決口不提王诩試探自己之意,隻如學子一般恭敬地陳述着自己這番實踐的體會。
王诩如何不知她的意思。想當初能将情緒盡擺在臉上的小女娃,如今倒是很會虛以委蛇了。
他眨了下眼,怒極反笑,伸手握住了她擦拭自己頭發的手腕道:“那麽,你可想到了如何保命定财之法?”
莘奴回想着在谷中時,詭辯一門同窗的巧舌如簧,混不要臉的雄辯滔滔,耳渎目染下竟然也厚了幾分臉皮道:“自然是依附權者,全賴庇護之下,坐擁巨富而性命無虞……”
這趨炎附勢的話可萬萬不是莘子教導出來的乖順女兒能說出的。王诩眼角微微一挑,道:“天下哪個權者有此奇威?”
莘奴抿了抿嘴低聲道:“今日……若拽着家主一起便好了,家主這般孔武有力,手揮鐮刀,鋪得一手的好茅草,豈會懼怕那三個鄉野浪蕩子?”
王诩可真是冷笑出聲來:“怎麽?爲了一百圜錢,還需得我跟你一起蹲在路旁買湯飲不成?要不要諸國列卿盡數出動,替你擔水燒柴啊?”
莘奴倒是像看不懂他的嘲諷一般道:“我……用自己賺的圜錢買了麻布,前些日子看見趙國的監察之子穿的一身郊遊的窄衣窄褲很别緻,上山騎馬都很方便,就算年歲稍大些,穿上也會稍顯得年少些……若是家主不嫌棄奴兒手活粗鄙,我給您縫制一身可好?”
王诩濃黑的眉眼遮掩在夜色之下,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世故如他,怎麽不知道眼前這少女刻意讨好之意?可是這話裏竟然還敢暗暗嘲諷他不如鬼谷中的情詩之王年少青蔥?
這便是犯了錯,惶恐不安前來認罪,偏又心有不甘,還敢别别扭扭!
這種事後的彌補未見得有幾分真心,若是旁人的話,王诩連眉眼都不會動一動,隻會将這種廉價而失真的逢迎之人掃地出門!
然後再生出千百種法子去排布整治個口是心非的狂徒……
可是……現在跪在自己身旁的,終于能軟聲細語地讨好他的,卻是這個小奴兒。
雖然極力自持,還敢口含譏諷,卻遮掩不住眼内的惶恐,這種外露的情緒竟然讓他心底的惱意化解了大半。
王诩一時竟也說不好自己究竟是想狠狠懲戒從前那顆又臭又硬的小糞石,還是好好地疼愛一番眼前這個香軟乖巧的小乖徒?
說話間,莘奴的肚子突然叫得異常響亮,也難怪這一天都未進食,腸胃如何能不長鳴。
此時院中其他的奴婢都已經被莘子揮退,隻剩下他二人。
王诩看了看臉頰微紅的莘奴一眼,站起身說:“替我解了草裳。”
莘奴隻能半跪在草席上,垂着眼兒替他解了草裳換了幹淨的巾布裹身。
王诩熱氣還沒有消散,幹脆也沒有穿衣,起身在這個幹淨小院的茅檐下接下一塊用粗鹽鹵制的野豬腿肉,用竹刀切下了幾片後,放在一旁的炭火盆上炙烤,待烤出了油脂後,才夾在一旁婢女一早端來的新烙的面餅裏。
這種吃法倒是類似以秦地的小食,面餅的甜香與粗鹽腌制的腿肉糅合到一處,美味得竟是無以複加!
莘奴大口地吃了幾口,待得腸胃不再那麽慌張後,便四處環顧,發現這處小院咋一看像普通的農家,可是小院地上擺放的踏腳碎石排布,竟然是伏羲八卦之法,那些碎石一看就是深嵌地上,年代久遠得很。
而幾塊鑲嵌的石闆上,透過青苔依稀可以看出那字迹竟然是王诩的筆力……
而王诩身在這小院子裏,竟然比在鬼谷的書齋還閑适自在,臉上的放松神色讓他似乎平易近人了不少……
可惜這般平易近人的家主,卻是不打算憐惜懂事又孝順的乖徒了。
待得莘奴連食了兩個夾餅後,王诩一邊穿着衣服,一邊開口道:“既然你是鬼谷修習的弟子,說了規矩,便要遵守,去!卷了被子去睡曠野吧!”
莘奴靜默了一會,拘禮起身退下。
這樣的結果對于莘奴來說其實真是好的。原本以爲會是疾風驟雨,沒想到自己一頓主動示弱後,他竟然就這麽輕描淡寫的翻過去了。
暗松了一口氣之餘,莘奴心内怅然。方才的那些話真真假假,可的确是她心内的感受。爲商者如藤蔓一般,當依喬木而生,若是沒有偌大的權利傍身,或者王侯庇佑,就算積累的大量的财富,也是惹禍上身!
關于未來的打算,莘奴不禁又生出幾分未知的迷茫。
當她抱着被子來到了農戶院外的山坡上,鋪展好了被子後,便這樣幕天席地倒卧其上,一時才發現天空的星夜竟然是這般璀璨美好。
此時身處在父親的家鄉,卻不知父親與母親當年有沒有這般攜手仰望星空?
隻是白日剛剛有死人匍匐在自己的身上,此時身處漆黑的荒野,聽着遠處傳來的陣陣狼嚎,心有惶恐是再所難免的。
莘奴起身準備尋來一塊利石傍身。可是才起身便發覺身後串出一道黑影,電光石火間竟然從身後将自己緊緊環抱住了。
莘奴正自緊張,突然被襲,頓時尖叫出聲,同時迅速用力想要掙脫鐵臂束縛。
可惜還未及叫出聲,小口已經被鐵掌緊緊捂住,下一刻自己便被按倒在了棉被之上。
待得身子翻轉,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氣襲來,摟抱自己之人那堅實的胸肌竟然觸感異常熟悉。
見莘奴似乎認出了自己,停止了掙紮,夜襲者這才緩緩松開了捂住檀口的大掌。迎視着眼前心懷不軌的男子:“家主……你爲何深夜來此?”
王诩披散着長發,手臂支撐,懸在她的上方,長眉飛斜入鬓,語氣溫文爾雅地說道:“聽奴兒你方才自謙手活粗鄙,夜裏無聊,來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