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奴有些奇怪,問道:“張華妹妹,你怎麽了?”
張華有些泫然若泣,跳着腳道:“怎……怎麽辦?我收到過夫子念的那詩……”
這話一出,莘奴與姬瑩都是一愣。莘奴一下子便明白,趙國監察之子,人才也!這般廣泛撒網,何愁無魚食耳?
這時妫姜也在一旁輕笑了一聲,她的性子沉穩不似張華那般外露,可是這一笑也頗有玄機,似乎也領略一早過監察之子的文采。
姬瑩這時也緩過神來了,她自覺自己雖然與谷内的幾位弟子眉目傳情,有些暧昧,可是還未及私下幽會,也不怕按住首尾,跟那已經成了事兒的莘奴相比,倒是沒什麽好怕的。
當下便又神氣十足地對張華道:“又不是你去勾引學子,慌張什麽?難不成是你從了詩上的意思,鑽了幽草不成?”
張華被姬瑩一激,氣得臉色一漲:“你以爲我是你啊,見天兒的跟少年郎打情罵俏!”
妫姜這時溫言道:“好了,今日夫子并沒有追究,你們也不要自亂了陣腳,這幾日認真勤勉溫習功課才是真的。以往鬼谷沒有女弟子,自然也少了麻煩。如今多了我們四個,就算我們潔身自好,若是出了什麽故事也俱是說不清的了。不如我們四個以後相伴用行,那些個郊遊一類的交際,也能免則免,這樣一來也就免了許多的紛擾了。
待得四女相約完畢,莘奴才折返回了自己的跨院。入夜快要用餐時,她并沒有如往常一般,會内院服侍,而是自己用了些新蒸的用新酒摻豆制成的酏食。
剛過了食飯的時辰,上了油的鎖眼微微響動,不多時,那高大的身影便出現在了門口。
莘奴睜着明媚的大眼,微微不解地看着王诩,起身施禮道:“已經快要暮夜,家主爲何前來此處?莫不是還要給莘奴授業解惑?”
王诩一直沒有進食,這脾氣也是不大好,不同于在衆位高徒和随侍前總是莫測高深的模樣,私下裏的王诩若是不悅起來,會更加外露些,似乎所有的壞脾氣都不必在一個私奴的面前遮掩。
譬如現在,一向風度甚佳的鬼谷子竟然沒有脫鞋履便徑直走到席上,背着手站在莘奴的面前,臉上黑雲密布,眼看着便要疾風驟雨……
“怎麽?是與同窗們對詩辛苦,而忘了自己的分本?”男人垂着含冰的眼眸問道。
王诩平時不輕易動怒,可若是惹得他大怒往往是下場凄慘。
莘奴心知這位夫子是不打算遵守他給弟子們立下的規矩了,倒是收起了一早便備下的譏諷之言,隻能起身低聲問道:“家主可食飯了?”
可是王诩的目光卻定在了莘奴的手腕上,一雙長睫細目微微眯了起來。
莘奴低頭一看,隻見瑩白的手腕上有一抹嫣紅……原來是方才塗抹在手镯上拓印的燕脂沒有擦拭淨沾染在了手腕上。
王诩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來拽起來,細白的手腕舉到了自己的眼前,一下子便看出了那玉镯裏沾染的燕脂,他的手微微握緊,面無表情地瞪着莘奴,當看到莘奴隻是皺着眉,而沒有别的情緒,似乎隻不耐自己的握力時才略送了些勁兒,不過卻順手褪下了她的玉镯。
“那是我的,還我!”有了上次他偷竊玉镯的前車之鑒,莘奴分外緊張,直覺便要去搶。
可是王诩個子太高,稍微一舉手,嬌小的莘奴就算踮起腳給夠不到他。
眯着眼看來一會,王诩似乎已經忘記了莘奴晚上憊懶沒有服侍他的過錯,臉上密布的陰雲消散了一些,
似笑非笑地盯着莘奴看到:“若是将它吊在房梁上,你還要跟貓兒似的跳起來不成?”
說完又親自将镯子套了回去,再開口時,風度翩翩的王夫子便歸位附體,溫朗地語道:“你修習商道,不在書籍而在實踐,過些時日,便是六月六,到時我帶你出谷遊玩一番,你可想好了今年想要去何處?”
莘奴雖然早就習慣了王诩的冷熱無常,可是現在這種近似讨她歡心的溫良,還是讓她有些消受不起。
不過出谷的機會向來難得,她想了想,小聲道:“我想回老家……将父親成書的著作親自燒給他……”
在魏王面前求來了讓父親遺作重見天日的機會,想必現在魏都的書局已經開始镌刻起莘子的著作了。她總是要讓九泉之下的父親知道這樣的喜事……
可是六月初六,乃是姑姑節,在這樣的日子裏看望逝去的父親對于莘奴來說又是個不無諷刺的。
這節日的來曆,很有講究。據說當年晉國卿狐偃驕傲自大,氣死親家趙衰。有一年晉國遭受災害,孤偃出京城放糧,女婿想乘孤偃壽辰之時,爲父親報仇,宰了嶽父孤偃。女兒知道後,左右一考慮,覺得丈夫沒了還可以再找個新鮮的,父親沒了可是隻有親生的一個!于是背叛了丈夫,連夜趕回娘家報信,讓父親有個準備。
孤偃放糧回城,得知女婿的陰謀,深知自己辦了壞事,悔恨不已。他不僅不怪女婿,還親自向女婿道歉,算是合家圓滿了。事後,每年農曆六月六日,孤偃都把女婿、女兒接回家裏,聯系一下骨肉親情。
沿襲到了如今,逐漸成了出嫁的女子回娘家的日子。
可惜她并不是出嫁之身,也未能如狐偃的女兒一般,及時向父親通報了危情免了鬼谷易主的浩劫。如何有臉在姑姑節去父親的墳墓前?
那時的宛媪看到她時,也是如現在這般不苟言笑,一副憎恨模樣,可是倒是比現在愛說話,常常自動自發地講述着王诩小時喪母無父的不易艱辛,每每聽了,都是讓莘奴同情不已,隻覺得這般好看的哥哥,竟然是苦水裏泡大的。
所以當初她發現王诩暗中與谷内弟子串通一氣,似乎有異動時,不但沒及時向父親通禀,反而生怕父親發覺了王诩的膽大妄爲,而将他哄攆出谷,于是自己隻私下裏申斥了王诩一通,叫他好自爲之,謹守本分……
現在想來,當時王诩臉上諷刺的笑意是多麽的濃烈,一定是在暗自感慨莘子爲何又個這般癡傻的女兒?
這也是讓莘奴每每回憶往事,追悔莫及的地方。
王诩是見不得眼前的小女子對自己視若無睹般的恍惚走神的,單手将她拉拽進了懷裏:“好,那便去掃墓祭拜一下莘子……你雖然與那些個學子一同修習,但是也不要野了性子,你這輩子是離不得我身邊的,既然如此要聽話一些,不要總是想一些無用之事,不過全是白白浪費思緒罷了,你要的,我會給你……”
王诩的話,讓莘奴聽得有些懂,又有些不懂。他像是在試探着自己,又像是在寬慰,可是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與手中的镯子有着莫大的幹系……
那天晚上,王诩竟然難得地與莘奴同榻而沒有求歡。
莘奴早已經習慣了被他按壓在身下,被一片湧動的欲海填沒。可是這般相擁而不情交,竟然比最膽大妄爲的姿勢更叫人無所适從。
渾身散發着熱氣的男人便從背後摟着自己,帖服着她的耳朵,一邊把玩着她纖長的手指,一邊慢慢地跟她講述着這些年,每當姑姑節來臨時,繁華都城裏的熱鬧與奇聞,并籌算着到時要帶她去哪裏遊玩一番……
莘奴不做聲,隻任憑平日不多言的男子在寂靜的夜色裏一個人津津有味地述說着……恍惚間竟是重回歸去一般……
不知爲何,王诩最近總是愛對她做出年少相處時,才會做的事,比如這般家常一邊的閑聊。
記得有段時間,少年的王诩似乎對于她和顔悅色了不少,經常會帶着她攀爬雲夢山的最高巅。她人小腿短爬不動了,他就會蹲下身,讓她趴伏在他結實有力的後背上,一路步履矯健的登到山頂。
看着遠處的雲海,排成一排的白鹭,小小的她總是心生向往,疊聲詢問着谷外的江湖是有多麽遼闊。
每次聽的少年講述到精彩之處,她總是眼睛發亮地倒在少年的後背上,貼着他的耳朵小聲道:“以後奴兒也要诩哥哥陪伴着,走遍山河,看盡世間事!”
那時的王诩是怎麽回答來着?
莘奴竟然一時有些回憶不起來了,隻是任憑身後滾燙的胸膛熨燙着身體,在耳畔的呢喃聲裏混沌得睡了過去……
也不知夢裏還是夢外,過去還是現在,一陣低沉而堅定的聲音在回旋盤蕩:好,我會伴你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