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章祖掀起眼角的褶皺,看清了莘奴的臉,微微皺了下眉,複又垂下眼皮,看起來是認出了來者乃是前師的遺女,他卻不動聲色地問道:“可是來交答案?”
莘奴搖了搖頭,低頭恭謹地問道:“有一事相請,不知章老可否答應?”
章祖閉眼道:“何事?”
莘奴低頭看了看章祖手裏揉捏着那幾根長短不一的木棍,在他的身旁還有個小布袋,裏面顯然有更多的木棍……
“可否将您手裏的木棍給我一用……”
這話竟讓章祖略帶詫異的睜大了眼兒。他手裏的乃是自己新近改良出了的算籌,根據橫豎不同的擺法,就算演算千軍萬馬也不廢吹灰之力。所謂“一縱十橫,百立千僵,千十相望,萬百相當”。若不是通曉一定的法子,是不會運用的。
可是眼前這孤女卻開口借這算籌,難道她會這算籌的訣竅不成?真是讓人詫異!
章祖沉吟了一會,伸出幹枯的手将那整袋的算湊遞給了莘奴。
莘奴接過布袋時,頓時略松了口氣。低頭向章祖道謝後,起身返回自己的席上。
緊接着便看她講布袋裏的算籌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大緻看了看數量,大概是覺得不夠,幹脆一伸手毫不猶豫地“咔吧”一聲,将那些木棍分别折爲兩段。
章祖也是沒聊到這孤女使用起算籌來竟是這般别緻的用法。頓時心疼的哎呦了一聲出來。
可是莘奴卻顧不得許多了,眼看這講壇前的焚香将滅,若是再演算不出,隻能是被迫撤席。她不想回去看王家豎子那張嘲諷似笑非笑的臉,便隻能盡量推算出答案。
既然手指算不出,幹脆借用木棍,一段爲一鬥,從内門開始,依次增加恢複,直到推算到外門爲止。
這是其笨無比的法子,卻也最可行有效。
其他的一些學子隔溪向往望,看到她借助木棍推演,也有些茅舍頓開,四下張望,也想要找尋到可以借用的東西。
奈何整個溪園以青石闆鋪地,到處都是幹淨平整,竟然連細碎的石子都找尋不到幾塊。有些人急了,竟然咬着牙拔下自己的一绺頭發來,充當計算的器具;更有些人扯起了衣襟撕下碎布條以方便推演……
章老祖這下沒法再淡定地閉合雙眼作入定狀了,隻能嘴角抖動地看着滿場扯頭發拽衣服的蠢才,再一臉怒容地望向那個始作俑者。
精心改良,長短都有講究的木棍已經被毀得徹底。莘奴推算了一遍,瞟了要燃盡的香這才提筆飛快地在竹簡上寫下答案。
當遞交竹簡時,燃香正好熄滅。
章祖瞪眼看着莘奴寫下的答案,低頭不語,一臉的陰雲。莘奴心内頓時忐忑,一時不知自己到底是有沒有算對。
終于章祖點了點頭,一旁的書童便将代表通過的銅牌遞交到了莘奴的手裏時,莘奴終于長長出了口氣。面帶喜色地起身出了溪園。
當整個溪園的學子全都散盡時,那章祖終于破口大罵:“蠢貨!十足的蠢貨!算籌是這樣用的嗎?原本以爲老子就夠冥頑不靈,沒想到女兒更是狗屁不通!”
一旁還未走的史官這時瞟了一眼莘奴交上的竹簡,緩緩開口到:“春三月,鬼谷章主持初試時,爲前師之女徇私舞弊……”
章祖一瞥嘴,心知方才這太史舒應該是看見了那莘女寫下的答案,也看到了她明明答錯,自己卻還是發放了銅牌情形。
不過他倒是一臉泰然,沖着那一臉正色的史官諷道:“老朽又不入仕爲官,哪裏勞煩你這王室太史記錄?”
太史舒微微一笑,道:“恩師委你以重任,你怎可徇私将不入流之人選入,這樣豈不是折損了恩師之威名?”
章祖重重地歎息了一聲道:“原本也是個聰慧以及的孩子,方才我見她推算的過程大緻可行,可惜太過心急,算錯了兩個數耳……”
太史舒與這章祖乃是老友,知他乃是面冷心軟之人。當年莘子雖然不太賞識他,可是畢竟一日爲師,面對他留下的孤女,自然是心存照拂之意。
當下不再多言,隻是拍了拍老友的肩膀道:“這事,某不敢欺瞞恩師……”
章祖隻是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一臉心疼地收拾起那滿席折斷的算籌,頭也不回地離了溪園……
當莘奴握住銅牌一路步履輕盈地出了溪園時,在一旁守候的張華連忙過來,看到莘奴手裏的銅牌時,欣喜道:“姐姐也通過了,真是太好了!”
前來應試的八女中,除了兩個人算錯淘汰外,餘下六人通過了初試。
那姬瑩也通過了,此時正款款向站立一旁的妫姜走去,一掃之前的冷淡,微笑着道:“妫姜姐姐,我可是看見你一早便算出了,沒想到姐姐這般神算,隻單憑一手便可推算,不知有空可否讨教一二?”
張華聽了,也一臉豔羨道:“我也是口沾唾液,在石闆地上演算算籌這才算出十鬥九升有餘,妫姜姐姐竟然指算即可,當真是厲害!
衆女說得高興,可是莘奴在旁聽得卻是臉色蒼白。方才張華說出的答案與她的根本不同!可是未見其他人反駁,可見她們算的數字是一樣的……那麽,便是自己算出的答案根本就是錯的!
一時間莘奴的臉色一變,手裏的銅牌頓時如烙鐵一邊,灼燒得手心發痛。
她心知定然是自己算錯了,可是那章祖不知爲何,竟然對自己網開一面,難道……是王诩的授意不成?
想到這,心内的羞憤頓時滿溢。她婉言謝絕了張華一同進食提議,向啓兒問明了章祖的住所後,便移步朝他的宅院走去。
可是還未及走到,便遠遠看見王诩身旁的書童引領着章祖朝着王诩的書房前行。
莘奴心念一動,也遠遠跟在後面可是入了書院的戒罰亭便不得入其門。
這戒罰亭在鬼谷中人看來,聞“亭”色變,往往是犯下大錯之人才到這裏領受戒罰。
現在章祖被帶入戒罰亭,原因肯定是方才的那場初試有關。
莘奴正要舉步前行,卻聽身後有人道:“還請止步于此。”
她回頭一看,來者正是王诩的愛徒白圭。
此時的他卸下了魏國士卿長衫,一身素色的便裝,倒是有幾分灑脫之意。
他看着莘奴的神色,便知她已知情。當下說道:“你要如何?”
“自然是跟家主說清,莘奴不才,不必讓他人受過。”莘奴答道。
白圭卻搖了搖頭:“故人有照拂之意,你自當領情。再說鬼谷選試非同兒戲,不可朝令夕改。你在此處也是無益,若是真不想辜負故人,不若去準備複試吧!”
白圭是何等的人精兒,一句話便将莘奴的心内的疑惑盡解了。
章祖網開一面,乃是照拂故人的情誼。雖然莘奴的過關有作弊的嫌疑,可是章祖畢竟是鬼谷中的老字輩,家醜不可外揚,隻能将錯就錯。而初試這般僥幸,複試便沒有這樣的好運了。若是再有鬼谷中莘子的故人想要給她暗自留情,那麽今日領罰的章祖就是活生生的前車之鑒。
這話裏的意思壓得莘奴有些擡不起頭,她微微顫抖着嘴唇剛要說些什麽,白圭又慢慢地說道:“你如今也長了幾歲,不可再如小時一般任性妄爲,一心認爲如今谷内之人都與莘家爲敵……莘子雖然已經仙逝,可是他的好,衆人也是記在心頭,自當适時回報。
可是這世間的是非曲直,并非的‘好壞’二字一語能評說的。你總是這般倔強,卻又貌美而無父母庇佑,又無安身立命的本事,就算谷主真的放你出去,你又能怎樣?與其這般,倒不如學會一個“柔”字,如水一般,皆可徜徉江海,又可安卧溝渠,領受了他人的好意,學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再圖他法,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啊……”
話點到這,便不可再說下去。對于向來不愛管閑事的白圭來說,今日起了些憐憫之心,這般指點已經是仁至義盡。至于莘奴能不能聽得進去,就不是他所能操心的了。
白圭離去後,莘奴站在戒罰亭外許久,隐約能聽到皮鞭抽到皮肉的悶響聲。
她的眼底隐隐有些發燙,淚意下一刻便要湧出。直到章祖在仆役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出戒罰亭時,她連忙跪伏在一旁。
可是章祖卻連看都未看她一眼,幹瘦的老者隻是微微閉合雙眼,嘴裏似乎自言自語地冷哼一聲:“大好光陰這般虛度,也難怪是個不成器的蠢材!”
說完在仆役的參扶下徑自艱難地離去了。
莘奴立在原處,呆立許久。她本是激憤而來,可是回來時卻有些魂不守舍,一時心内煩亂。
就在這時,啓兒過來小聲說,家主吩咐她去準備今晚的晚食。
王诩愛食肉,服侍他起居的莘奴雖然不善庖廚,但是卻很會煮羊肉,是以偶爾她也要下廚洗手做羹湯。
莘奴起身回了後院,已經收拾幹淨的羊排被斬成了小段。将一旁去了肉的羊骨頭一起投入鼎内熬湯,再将切好的羊排與羊肉投入湯鍋中煮。羊肉煮熟後撈起來瀝幹,然後切成薄片放入滾開水裏一氽,再倒入湯碗中,沖入雪白的羊湯水,撒上碧綠的蔥花,香氣四溢的羊肉湯就做成了。至于羊排也要撈起,碼放在竹盤上,沾取姜末醬汁食用。
當莘奴将是食盤端入書房時,王诩正在院中操劍練功。
玄色的長衫在劍氣裏微微抖動,手腕翻轉間,樹上的桃花偏偏跟着一同盤旋飛轉。散落在他披散的烏發之上。現出與平日的文雅不同的英氣。
王诩眼角的餘光自然瞟見了立在院子門口的的莘奴。
如今伊人袅袅,不再是小時的嬌憨可愛。
不過此情此景,倒是有些舊時的模樣。彼時尚且年幼的她是最喜看他在竹林修習武藝的,常常忘了食飯,一看就是半日……
每次他都對那小小的孺慕者視而不見,隻是休息的間隙,任着她如奶狗兒一般蹭過來,一臉豔羨地伸出小手指點蹭着劍柄上的花紋,又小心翼翼地挨坐在他的身邊,鼓着肥嘟嘟的小臉問東問西……
那時的他甚是不耐,可是如今竟有些懷念起那般的年少時光……
當收起最後一招劍式,滿地花落,莘奴這才端着食盤踏入院中,入了書房開始在小案上布菜。
許是方才被炭火灼燒,她的眼角尚且帶着一絲紅暈,仿若燕脂暈染過一般,一雙素手端着奶白色的羊湯,眉宇間有着遮掩不住的低沉。
王诩自然知道她是因爲什麽而這般略顯萎靡。一向心高氣傲的她,卻要靠故人通融才可如其他稚齡少女一般通過初試,更是連累了他人遭受皮肉之苦,這心内的打擊,恐怕比親自責打她一頓都來得刻骨銘心。
“你已經加了三遍了……”他淡然對跪坐在小案一側用銅勺舀着作料的莘奴開口語道。莘奴這才恍惚回神,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你已經加了三遍鹽……”咽下了口内的鹹湯,他自倒了一杯清水漱口,又對莘奴補充道。
果然如他所說,待她回過神來,都可以看見碗底尚未來得及融化的鹽粒。
莘奴沉默了一會,起身準備再去重新盛一碗過來,卻被王诩握住了手臂,一把扯進了懷裏。
“哭過了?”王诩輕輕地撩開她頰邊的碎發開口問道。
莘奴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又是這副倔樣子……王诩的眸光轉冷,伸手将她推出了自己的懷中,說到:“去,再盛一碗來。”
對于他的這種冷熱無常的态度,莘奴早就習慣了,隻是這次被推得一趔趄後,她并沒有如獲重釋一般起身離去,而是重新起身,又咬了咬嘴唇,磨蹭着重新跪坐在他的身旁。
王诩不動聲色地看着她又重新挨了過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滴點擊了銅碗,斜眼看着身旁垂着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