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自然也看到了莘奴,不過目光微轉下,便矜持地調撥了目光,隻當不認識她一般,腰杆挺得筆直地走入了宮廷裏。
那一刻,她心内一陣激憤,隻想沖過去将那本該是她的東西從那申玉的手腕上褪下來。可是一絲清明又拉扯着自己,腳下卻像生根一般,一動不動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申玉從自己眼前走過。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一陣和悅的聲音:“站在這兒,甚是無趣,可願随我去一旁曬一曬暖陽?
莘奴回頭一看,那原本在庭内的夷光西施正微笑着立在她的身後。
她微微瞟了一眼莘奴緊握的拳頭,淡淡語道:“此乃魏宮,不可妄動,看你面露激憤卻能請自克制,年紀雖小,倒是懂得‘忍’字要義的……”
莘奴何嘗不知,方才她看出莘奴所坐的馬車乃是宮中的制式,身上的服飾業是宮内貴人的穿戴,一時心内疑窦頓起……這才沒有被激憤沖昏了頭腦。
不過更讓她有些不解的是,身爲陶朱公的夫人,這位昔日傾覆了吳國的美人爲何過來與自己說話。
夷光夫人自然看出了她的不解,微微笑道:“好好的佳人,卻穿戴這般不合體,王诩向來暴斂天物,真是讓旁人看不下去。”
這話裏的意思,好像盡是看透了一般。就在這時夷光夫人已經轉身朝着庭旁的一側小花園走去,邊走邊語道:“可能連王诩也不知,我與你的母親乃是舊識,當日相見恨晚……可惜造化弄人,我也沒想到竟然在此時此地,能與琏姝的女兒相遇。
這話引得莘奴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的身後。
因爲魏宮的宴會冗長,此番又不是正式的國宴,酒席間不勝酒力的女子借口更衣,去一旁的花園裏坐一坐是常有的慣例,所以宮内待得侍衛并沒有阻攔,施禮讓她們二人順着石闆路來到了春花燦爛的園子裏。
夷光揮手,讓身後的婢女們留在了門口,隻與莘奴并肩漫步。
“夫人……與我的母親認識?爲何我從沒有聽她提及過?”莘奴不由得疑惑地問道。
夷光夫人坐在了一處圓石上,任和煦的陽光灑落肩頭,溫和地說:“你父親向來周正嚴謹,爲人對禮義至崇。我的經曆想必也是被你的父親不恥,你的母親又怎麽會惹得你父親不高興呢?”
這話倒是事實,依着父親看來,西施所爲便如前朝妲己一般,皆爲女禍啊!
不過在莘奴的心内,倒是對這個坎坷經曆的女子甚是同情。她咬了咬嘴唇,低聲道:“若夫人真與母親是舊時,想必母親心内也是尊敬夫人您的,因爲以前旁人閑聊,曾經提及了您的故事,母親雖然沒有說出與您的往事,卻說了一句‘女子何罪,男子政權,弱女子身不由己耳’……”
夷光夫人微微一笑道:“身在亂世,有哪個女子不是身不由己?就算你看起來小小年紀,好似也已經吃盡了幾許苦楚?你……現在是王诩的侍妾?”
莘奴面無表情,過了一會才道:“莘奴無才,不堪匹配那君子,不過是他的私奴罷了……”
夷光夫人放在在庭上認出這是故人的女兒,心内很是感慨,本來看莘奴的打扮,似乎是故意扮醜,本以爲是王诩愛憐她,不想她被王侯看上才會如此,可是那王诩的眉眼神色裏卻又少了些該有的柔情,而且王诩一直不曾娶妻,而這女孩年少失了父母,必定是依仗着王诩過活,她才會有些貿然地猜測她是鬼谷家主的侍妾。
可是沒想到,莘奴說得竟然比自己想的還要不堪。當下心内大爲震驚,立起眉眼道:“他竟這般待你!這是何等仇恨?他爲何如此?”
莘奴抿嘴不語,這也是她曾經無數次沖着他哭喊過的。可是最後回答她的隻有他的略帶冷酷的默然不語。
夷光夫人是久曆風雨的,自然也懂得莘奴的沉默。她當年與琏姝雖然相處時日很短,卻彼此引爲知己,如今看她的女兒這般窘困,心内實在是不忍,所以想了想開口道:“若是你覺得在鬼谷中不自在,不妨我來想一想法子,夫君與王诩交情甚好,若是由他開口,或許能将你要來,陪在我的身旁。”
莘奴苦笑着搖了搖頭,若是他肯放手,何至于折辱自己這般時日?早在她當初與那孫伯私奔時,便可放手任她離開了。
不過,她倒是開口問了另一樁懸在心底的疑問:“請問夫人,方才走入庭内的女子是何人?”
夷光夫人略帶詫異開口道:“怎麽?你不知?她不就是……”
“範夫人原來在此逍遙,讓陶朱公好找!”就在這時,低沉的男聲響起,打斷了夷光夫人的話。二人循聲望去,原來是王诩不知何時立在了院子的一角。
他身形高大,加之慣穿絲麻織就的長袍深衣,立在那裏在風中長袖獵獵,竟然有生出兩翅的森然之感。
說完這一句後,他舉步朝着二人走來,沖着夷光夫人道:“王君夫人也來了前廳,向人詢問其夫人,還請夫人移步前去拜見魏王君夫人。”
夷光夫人略帶擔憂地看了一旁的莘奴一眼,緩緩開口道:“此女乃是我故友的女兒,不知因何頑劣,而被鬼谷子您貶爲奴仆?”
王诩微微一笑:“夫人的俠膽不減當年,不過世道飄零,人如浮萍,昔日爲主,今日爲奴,又或者昔日賤民,今日貴爲上卿之事何怪之有?便是夫人您當年身爲村女浣紗溪旁時,又何嘗想過有朝一日會掀起吳國的腥風血雨,傾倒一國城池呢?不過都是‘無常’而已。”
王诩說這話時,一如平日人前的溫雅,可是話裏的嘲諷力道卻甚是犀利,一下子便點出夷光夫人心内的隐痛往事。這不禁讓她的臉色微微一變,冷笑道:“原不知鬼谷子還有這般尖刻,倒是夷光看走眼了……”
說完,便扭身拂袖而去。
王诩凝眸地看着夷光夫人走出了花園,這才轉身看向莘奴,伸手替她将快要滑落的章甫正了正,說道:“随我出宮去吧。”
可是莘奴卻巋然不動,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我的玉镯,爲何在那申玉的手上?”
無恥的竊賊被人贓并獲,卻未見半點羞愧慌張,隻是漫不經心道:“她那日見你戴的精緻,很是喜歡,便開口要了去。一個镯子而已,玉質也不甚精美,回去後,我命人雕琢一對好給你。”
說完,便伸手拉着莘奴便走。剩下的清明理智早就被氣得炸成的粉末,莘奴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臂,朝着他的臉頰狠狠地甩去了一掌:“無恥以及,我母親的遺物竟被你拿去讨好枕邊的寵姬!”
這一掌用力頗狠,但是本來有機會躲閃的男子卻生生地挨了這一掌。
待這一掌之後,他微轉過頭來,一雙眼裏都是陰冷的光,低啞着冷聲道:“你的什麽不是我的,怎麽到現在還是參悟不透這一點?此乃魏宮,也是你撒野耍潑的地方?”
說完伸手用力捏住了莘奴的手腕,痛得她低呼一聲,眼淚盈滿了眼眶。她站立不住,俯倒在了王诩的腳邊,嗚咽地控訴道:“可那是我僅有的了,那是母親留給我的……是我的,我的!你怎麽可以将它給人……”
一向驕傲的少女,此時哭泣得竟如受了委屈的五歲孩童一般。
王诩皺眉将她擁進懷裏,唯有起伏的胸脯透露出他并不如表面一般淡定,他深吸一口氣道:“回頭我将那玉镯要回,你莫要哭了。若是此時生事,隻怕剛剛向魏王懇求謄寫莘子書籍的事情便要生變了。”
這一句倒是正點在莘奴的顧忌上,可也唯有狠狠地将指甲扣弄這掌心,才能止住要出口的哽咽。王诩卻一根根地将她的手指扳開,扶着她的後頸,任她趴伏在自己的懷裏哭得濕透了深衣,漸漸抽噎得有些無力後,才一把将她抱起。在守在一旁的侍衛的指引下,順着偏門出了宮外。待到将她抱上了馬車,便命人在一旁的青銅香爐中投放了安神的香料。
莘奴嗅聞着那香,不多時便萎靡地睡了去。
王诩這來下了馬車,對守在一旁的宛媪道:“此間事了,一會便護送着她回鬼谷去吧!”
宛媪低聲喊“喏”。可是王诩停頓了片刻,又出聲道:“宛媪,我心知你不喜她,但是無論我待她如何,你也不可因此而責難于她。你要知道,我不喜旁人給她委屈的……”
這話裏敲打的意思,宛媪當然聽得明白,顯然是前幾日她爲難莘奴一事,被他知曉了。
不過她并不忐忑,隻是難過地看着自己這個年輕而英俊的主子,無論人前的鬼谷子多麽高深莫測,可是在她眼裏都是那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但是這個孩子長大後,再不複小時那般,有什麽心事都與她傾述了……
“家主,這女子太過豔絕,偏偏心中無您,這便是紅顔禍水,還望家主能……”
“宛媪,你逾距了……”王诩垂下濃黑的睫毛,高挺的鼻尖都微微泛着冷意,揚聲道,“子虎!”
“喏!”一個青年壯漢走到了王诩近前。
“這一路你來護送車隊安全,過幾日我與你們會合,記住,看護周全,任何人不能動車上女子分毫……”
宛媪心内一驚,知道這是家主不信任自己的警示,而王诩不再信任之人,絕無再用的可能,自己到底是有些倚老賣老,竟然妄圖幹涉家主……當下立刻跪地道:“宛氏糊塗了,日後當謹守本分,絕不敢再置疑家主決定……”
王诩點了點頭,單手将宛媪扶起道:“宛媪能做到,我便寬慰了。”
當馬車駛離的時候,王诩眯了眯眼,再次轉身回轉了魏宮。
守在一旁的侍衛心照不宣一般,甚至連問都不問,隻默默而恭謹地将王诩引導了一旁的偏僻庭院中。
王诩撩起衣衫坐在了席上,默默閉眼凝神。
不多時,外面傳來了腳步聲,伴着一股幽蘭香草的氣息,盛裝打扮的申玉走了進來,她揮手命自己身後的婢女在庭外等候,隻身一人入了屋内,挂着一臉的媚笑,恭謹地朝着王诩施禮道:“申玉拜見家主……”
王诩的薄唇輕啓,淡淡道:“過來些。”
申玉眼底一亮,起身婀娜地朝着王诩走去,跪伏在王诩的腳邊,低低地喊道:“谷主……”
可是下一刻,她卻被毫不收力的一掌打得趔趄地栽倒在了席子上。
王诩此時眼裏滿是陰森冷意:“囑咐過你,不要在宮宴時出現在庭前,你是沒記住,還是故意而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