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她也不敢耽擱,再也顧不得檢視莘奴是否瑩白如雪,當下便向琏夫人禀報了隐情。
當聽聞莘奴的肩頭竟然有賤奴的烙印時,琏夫人猛地擡頭,順手拿起了一旁的梭子用力摩挲着道:“你……可是看清了?”
“老奴生怕看錯,特意仔細地看了又看,錯不得,那烙印上還有個“诩”字,當是有主兒的私奴……”彭氏管理宮中婢女名冊,粗淺認得幾個字,依樣畫寫出那個字樣。
琏夫人半響都沒有說話。那樣的美貌,又早早失了父母,若是早先在鄉野間有了情人也不足爲奇。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妹妹的這一點骨血竟然堕爲他人的私奴!更備不住是私逃出來了……這一刻,琏夫人倒不是垂憐自己這苦命的姨侄女,而是在想這烙印卻将她的滿盤算計打散得落花流水……
想了一會,她揮了揮手,溫言道:“此事不可外洩,你且下去吧!”
彭氏連忙施禮道“喏!”便小步倒退着出了宮室。
琏夫人這時才慢慢地對一旁的荊氏道:“婦人多長舌,看她也不是個嘴嚴的……”
荊氏心領神會,低聲道:“一會老奴便安排那世婦出宮采買。老奴的子侄乃是一豪勇遊俠,尋了暗處便全了結了……”
琏夫人點點頭,隻是說:“你辦事,我盡可放心。隻是那烙印可有法子去除?”
荊氏也爲難了:“除非削掉皮肉,否則難以除去……”可是這樣一來美人豈不是有了缺陷,看着那般模糊的臂膀,魏王恐怕也難以生出寵愛之心了……
琏夫人也想到了這點,又靜默了一會,長歎一聲:“可是天不助我?”
她原想着這幾日便将莘奴徑直呈給魏王,免得那趙姬夜夜得寵懷了身孕。可是若将一個賤奴呈給王上,就算着傾城之姿又如何?這分明的玷污了王以後的子嗣血統的傳承。而且若是被旁人知道這賤奴是她琏夫人的姨侄女,也恐怕是讓王君夫人被世人看清……
如此一來,莘奴倒是成了燙手的山芋,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荊氏看着琏夫人略顯爲難的神色,小聲道:“要不要老奴也将她送出宮去……”
“……不必,雖然淪爲賤奴,可到底是個美人,聽聞龐将軍府内沒有可人的侍妾……明日請将軍到宮中一叙吧……”
彭氏立刻明白了夫人之意。若說現在在魏國中最得寵的朝臣,當屬龐涓。他乃是位用武的奇才,助魏王一舉攻下強秦功不可沒,若是能得龐将軍的助力,夫人的兩個兒子又何懼那一個小小的趙姬?
若是将賤奴身份的女子獻給大王做如夫人,有不敬之嫌,可是若給了龐将軍做個侍妾玩物,還是合乎禮節的。
她這個從母的,也是僅能爲她安排到這般妥帖的歸路了。
這一夜,琏夫人幾乎一夜都沒有合眼。她覺得自己妹妹所生的這個女兒,倒是與她一脈相承的,總是能讓她猝不及防。
第二日一早,她便命人叫來了莘奴。隻是那臉上從母的慈愛又衰減了幾分。揮退了左右後,她冷冷地問道:“你的父親雖然不是貴族,但也算是個飽學的名士,家私也不算淺薄,在你父母離世後,你可是靠什麽來過活?”
莘奴跪伏在地,烏黑的長發如瀑布一般在身體兩側傾瀉下來,依然語調溫柔地道:“僅靠父蔭庇佑,仰仗着父親的家奴糊口……”
本就惱她打亂了自己的盤算,現在見她居然還口出诳語,琏夫人終于怒色滿溢道:“好一個依靠父蔭,你肩膀上的烙印難道是你的父親親手替你印上去的嗎?”
說完,她恨恨地瞪向了地上趴伏着的少女。那看似羸弱的身子如同卧石一般紋絲不動,依舊安靜而馴服地跪爬在地。
“擡起你的頭來!難道真是當慣了賤奴而忘了該如何待人接物了?”
莘奴這才慢慢擡起了頭,那一雙眼兒平靜無波,隻是眉間的那一點朱砂痣愈加炫紅欲滴。
“琏夫人所言極是,當了賤奴便不能再如人一般擡頭仰視;就好比夫人您身居高位,自不必低頭細看落魄了的血緣同親一般,隻是母親生前常常提及您,說您對待父母恭謹,對姊妹更是細緻入微,她生平飲恨不能随侍父母,恭敬姐妹,便時常囑咐着我能有機會在夫人您的面前一述她對長姐的思念與仰慕。于是莘奴自不量力,想要一嘗母親的夙願,入了這魏宮裏來。
不過母親錯了,山野草木年年都有變化枯榮更疊,人豈有不變的道理?她仰慕的長姐已經貴爲魏宮王君夫人,便是移入宮中的幽蘭名花,身邊錦衣玉食無一不缺,怎麽會稀罕她一鄉野村婦卑賤的孺慕?莘奴不肯擡頭,不是忘了如何待人接物,實在是謹守自己的本分,不可用低賤的眼睛玷污了夫人的清貴。”
莘奴的語調清麗,帶有家鄉吳地所特有的軟糯綿甜,語氣抑揚得如同吟唱一般,竟是将這番尖厲的言辭包裹得綿軟和緩了許多。
起碼琏夫人一旁的荊氏便聽得有些雲裏霧裏,絲毫沒有聽出有何不妥之處。她雖然是宮中世婦,可是畢竟不通文理。加之這莘奴說得曲折婉轉,彭氏隻覺得她是在稱贊王君夫人的高貴一般,竟是滿意地在一旁笑着點了點頭。
這時節,就算是貴婦也不能如大丈夫一般通曉周易詩經。在丈夫的眼中看來,婦人們的愚鈍是可以寬容對待的常态。
可是琏夫人并不是個文辭不通的愚婦。她的祖輩原是魯國的儒生,輾轉遷來魏國。家中的兒女自幼都深受禮儀的熏陶,就算是女兒也能識文斷字。她略通詩書,她的妹妹更是文采不遜須眉,當年讓尚是公子的魏王大爲驚豔……
面前這個嬌柔的少女句句誅心,尖刻以極,當真讓琏夫人氣得雙手發抖,又是生出幾分愧窘,幸好隻有彭氏,若是旁人聽出了這話裏的意思,當真是貶損她身爲王君夫人攀上高枝,不顧血緣,勢利寡情,傳揚出去被那些個儒生諸子知道,豈不是要被編入魏國的典史裏做了警世的故事?
此時再看眼前這不卑不亢的少女,哪裏有什麽賤奴的卑賤?挺直着腰闆跪于席上,眉眼神色的從容鎮定竟然如同王庭中相請來的客卿高人一般,高潔孤傲,貴不可言!
這女子不是凡物!不可用!不可用!琏夫人心中一陣的警醒。
就在這時,宮外傳來寺人高呼:“龐将軍入宮拜見王君夫人!”
因爲是琏夫人一早便派寺人請入的龐涓将軍。是以門口的侍衛并未阻攔,那寺人呼喝的話音未落,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宮廷門前。
因爲剛剛從演習的校場歸來,龐涓的铠甲尚未卸下,隻除了武器,便入了中庭,站在離門口不遠的位置,挺直腰闆抱拳道:“臣未及卸甲,不方便向夫人施以大禮,還望君夫人見諒……”
這般理由其實牽強得很,那青年話說得恭謙,可是英俊的臉上滿是抑制不住的傲氣。與其說是铠甲累身,倒不如說是不想向後宮中的婦人趨首罷了!
雖然是王的正妻,可是也不過是替王溫暖枕榻綿延子嗣的女人罷了。各國的孤高之士不肯給王君夫人施禮俯首的大有人在,不但不被責罰,反而成爲有氣節的銘志。更有追求美名的諸侯親手刺死無禮得罪賢士的妻妾,成爲禮賢下士的佳話一段。
今日的他在魏國如日中天,是魏王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今日這王君夫人突然召見于他,便讓他心内大爲不快。自然短少了平日的耐心與恭敬。
可就在這時,龐涓一眼掃到了旁邊跪坐的那位少女。不由得嘴裏的話語一頓,有些不敢置信地睜圓了眼睛,又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似乎在找尋着什麽人。
琏夫人顧不得惱怒他的無禮,不由得問道:“龐将軍,你在找尋什麽?”
而莘奴隻是重新謙卑地低下了頭,似乎并不認得魏國的才俊——龐涓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