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續回來的第三天,便是大年三十,街上的鋪子早早關門,都趕着回家吃年夜飯,連小販都不擺攤了。
這寂靜街道,忽然有快馬奔來,停在花家門前。
正帶着四個小豆子在門口堆雪人的沈來寶和花鈴見了那些人所着衣服,略一頓。隻因那幾人,都是穿着官服,看樣子,還是宮裏來的人。
等他們進去,花鈴說道,“不像。”
沈來寶低眉一想,說道,“我過去看看,你看着孩子們。”
“嗯。”花鈴起身看着他進了花家大門,眉頭不展,看架勢,并不像是來抓人問話的,應該不用擔心。她收回視線,重新落在雪人身上,隻見雪人被堆得東倒西歪,亂七八糟。
沈念念一臉氣惱,“哎呀,錯啦,包子弟弟不是這麽堆的!流光你把樹杈從雪人肚子上拔掉,那是手,那是手!啊啊啊!靈犀,你把雪人的鼻子給吃掉了!蘿蔔就剩半截了,我要罵人啦!”
三個小家夥可不管,繼續各自玩着。惱得沈念念跺腳,花鈴笑笑,看來呀,今年的雪人又要堆不好了。
莫不是堆難看的雪人這事,也能傳染給下一代?
她想着,将還剩半截的胡蘿蔔從靈犀手裏拿了回來,靈犀嚼着又冷又甜的蘿蔔,抓她的手,“娘,我要吃,餓。”
“這個冷,等進去娘給你煮熟了吃。”
“可是蘿蔔,就得脆脆的,才好吃呀。”
花鈴拗不過她,讓下人去廚房拿胡蘿蔔,至少從廚房裏拿出來的,不會太冷。不過這蘿蔔有什麽好吃的,真的甜嗎?她咬了一口,牙齒頓覺冷意,不過的确很甜,又脆又甜。
沈念念一見蘿蔔就要被啃沒了,都快哭了。見父親從外婆家出來,跑到他跟前就哭鼻子,“爹,娘跟妹妹把雪人的鼻子給吃掉了。”
沈來寶失笑,抱起她就道,“我們進廚房再找一根,不讓她們看見。”
花鈴見他這麽快就出來,面色輕松,就知道沒有發生令人擔心的事。
沈來寶哄好了女兒,将她放下。沈念念便繼續帶着這三個小屁孩堆雪人,下回不帶他們玩了,她本來還說包子弟弟聰明得有了共鳴,可是這幾天她越發覺得,錯覺,都是錯覺呀。
“怎麽樣?”花鈴近了他的身,低聲問道。
“是封賞來的。”沈來寶說道,“宣旨的公公說,聽聞你二哥尋回失散多年的妻子,破鏡重圓,龍心甚慰。便加封你二哥爲鎮北将軍,妻子爲二品诰命夫人。念他們夫妻剛團圓,不必入京領賞。”
花鈴沒想到竟是這個結果,“鎮北将軍?這可是可以拿虎符的。”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盤子在此時表露身份,或許也算到了這個。聖上果然一直盯着花朗,否則怎麽會如此迅速後腳趕來。
“那宣讀聖旨的人還要留下用飯,我們晚些再過去。”
花鈴想他們吃的也是午飯,絕不好意思一起吃花家的團年飯。果然,用過午飯後,他們就告辭走了,臨走前連賞銀都沒敢多拿,話裏盡是恭維的好話。花家兄弟了得,又有個富可敵國的妹夫,日後無論是文、是武、是财,都不能小觑。今日爲他們跑了一趟,就看日後他們會不會記住這點恩情。
這一趟,跑得不虧。
一直在門口盯梢的沈家下人見他們駕馬離去,立刻進去告訴花鈴。
花鈴過去時,在院子碰見二哥,問道,“二哥去哪裏?”
花朗說道,“回來得太匆忙,這兩日又有事,忘記買炮仗了。”
花鈴笑話他道,“二嫂還想放煙火呀?”
花朗笑笑,才道,“是圓圓,他還沒有放過煙火,我也沒好好陪他過個年,趁着現在在家,陪陪他,登塔放個煙火,讓他高興下。”
花鈴了然,“現在店鋪估計都關門了,二哥去找來寶哥哥吧,他又備了好多煙火,兩箱在那。“
“他還是一樣疼你。”花朗說道,“那我過搬一箱。”
“不搬也行,反正今年定是我們一起放煙火。”——一如當年,逢年過節,年少的他們就會一塊登高扔炮仗,放煙火。
花朗聽出話裏的意思,笑笑說道,“那我去找我妹夫聊天喝茶。”
“那我呀,就找我二嫂聊天品酒。”
兩兄妹相視一笑,心情大好,各自找人去了。
花鈴生于花家長于花家,對這裏十分熟悉,下人見了她都不跟随了,連聲問好。像自家小姐還沒嫁呢,隻是回家罷了。
花鈴敲了盤子的房門,喚了聲“二嫂”,門很快就被打開了。
盤子笑吟吟将她拽了進來,将門關上,拉到裏屋說道,“你喊人的時候聲音簡直甜死人。”
花鈴問道,“是聲音甜死人,還是喊的話甜死人?”
盤子樂得仰脖,花鈴看得出她的心情真的不錯。她看看床上,不見花緣,問道,“圓圓呢?”
“在他爺爺奶奶房裏玩。”盤子伸了伸懶腰,“自從不用每天十二個時辰都對着他,我輕松極了。”
花鈴笑問,“不時常記着他?”
“呵,不記,都要開心死了。”盤子捶捶肩膀,又道,“你二哥終于從那摳門的皇帝手裏拿到虎符,這便意味着他得了實權。”
花鈴見她慵懶急斂,似看透風雲的軍師,問道,“你是覺得,你這張臉,毀得不是沒有價值,是麽?”
盤子笑了笑,摸摸自己的臉,“我還是很愛美的,小花。”
花鈴知道,隻是皇帝忌憚她二哥,害怕哪一日他娶了京師名門千金,他日要再收回兵權,就難了。如今見他娶了個村婦,無心□□,便将虎符給他,任他随意調遣十萬精兵,而非給其他将軍。皇帝多疑,盤子也是吃透他了。
目光遊離之際,花鈴見桌上有個白玉瓶子,說道,“這是娘親給你買的藥膏吧,是我和娘一起去買的。咦……”她掂了掂重量,“沒用麽?”片刻她恍然,“你怕抹了後傷痕會消失麽?這……倒是不會的,這藥還沒這麽好。”
“再好的藥,也比不過從太醫院退下來的老禦醫配的藥好。”盤子伏桌倦懶道,“老禦醫配的藥,哪怕是五年後,也能肉白骨。更何況隻是一張臉呢……”
花鈴不由愣神,看向盤子。盤子朝她笑了笑,又圓又大的眼,如今卻笑得隻剩一條縫兒。那細細的眼縫中,似有條燦爛銀河,滿目星辰。
花鈴腦海中似有千萬條線連接在了一起——潘家搬來,盤子假死,陪伴二哥,毀容出現,皇帝放權,老禦醫的藥……
她怔神看她,本以爲是一箭雙雕,卻發現是三雕,後來又發現是四雕……
一雕她的身份徹底死去;二雕她能帶着小包子入住花家;三雕是讓皇帝打消疑慮,放權給她二哥;第四雕,能讓她看清她二哥對她是否真心。
做到這四個已然不容易,可花鈴心裏,總覺得還有第五雕……雖然她并不能肯定,隻是以盤子的性格,這并不是沒有可能。
像她二哥那樣的人,盤子爲他做到這種地步,日久算是身居高位,美色在前,他也不會多看一眼。
美人易遲暮,盤子如今再美,日後總有衰竭的一日。可京師那樣多誘惑,盤子也是在京師出來的,她或許也想到了這點。她或許是想,留住一個人的心,單靠臉是不行的,那必然還要有其他的辦法。
如果真的是把臉毀了,下定了決定要隐瞞到底,那爲什麽她會突然提老禦醫配的藥?難道她手中,早就拿到了那種藥?
先要了她二哥的心,再恢複容貌,便能徹底擒住她二哥的心了。什麽事都不耽誤,卻能一氣将許多麻煩的事解決。
所以這就是,等待七年的意義。一旦她二哥封了将軍,盤子便開始實施她的計劃。
當年她說七年就能在一起,于是果然,隻用了七年。
花鈴想到方才她諱莫如深的笑意,心中歎了歎,盤子呀……
一輩子活在算計中的盤子,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開始将這一切都掌控手中了。
或許是從她喜歡她二哥開始,也或許是新皇要對潘家斬盡殺絕開始——潘家人哪裏是這樣好欺負的,你毀我潘家,日後我定要加倍讨回。一世讓你在皇位上,食不安寝不眠。
原以爲将盤子看得很透的花鈴,忽然就看不清她了。
頭頂花兒,身上帶刺的……潘家人。
花鈴将所有的線連在一起,串成很長、很長的線,烙在這十幾年的光陰上。
“呐。”
那燒傷的手伸來,掌心卧着一隻樣式簡單的耳墜子。樣式有些陳舊,花鈴卻還認得。
那是當年她送給盤子的。
盤子兩眼微彎,不見煞氣,“當年你送我的東西,我還留着。小花,初心不忘,莫慌。”
花鈴輕輕歎息,握了她的手合上,用她的手握住那耳墜子,“我信你,盤子。”
盤子也是一笑,又複倦懶。她伏在桌上,聲音更是慵懶,“我累了。”
算了那麽多年,她總怕哪天醒來,就會在鏡子裏發現她的青絲露了銀白。好在沒有,好在等來了這一日。從今往後,她再不用躲躲藏藏。
甚至在哪一日,她可以用她的本名,去給她的外公上香。他已過世兩年,她卻沒有辦法去爲他上一柱香。
真的累了。
是該好好休息了。
盤子打了個呵欠,直接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花鈴坐在一旁看了她許久,将披風拿來給她披上,還生旺了爐火。這才離開,她還沒忘,今日是大年三十,該回家吃團年飯了。
她緩緩走回家中,門口已貼好大紅嶄新的對聯,看着喜慶整潔。
隻是門口堆了個歪歪扭扭的雪人,并沒有在後來的“拯救行動”中變得好看。她正以爲孩子們放棄了,就見女兒拿了個小鏟子出來,手裏還拿了根完整的胡蘿蔔。
沈念念擡頭一看,見了母親,正要喊,神情一頓,先把蘿蔔藏到身後,免得被娘親吃掉!這才朗聲,“娘。”
這點小動作哪裏逃得過花鈴的眼睛,笑着看她,也不拆穿,“堆雪人呀?娘跟你一起堆。”
“好呀,娘堆的雪人比我堆得好看多了。”
花鈴笑笑,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前總被笑話的她,如今在女兒眼裏,已然成神。
母女兩人對雪人修修整整,到最後有鼻子有眼,倒真修得十分不錯。
沈念念大爲滿意,以後再下雪,她一定不要喊弟弟妹妹,還有包子弟弟來一塊湊熱鬧了。
花鈴摸摸她的腦袋,笑道,“進去吧,洗個手,差不多要吃團年飯了。”
沈念念歡呼一聲,帶着她的小鏟子跑進裏頭。花鈴跟在後面進去,又瞧見二哥出來,還抱着一箱的煙火急跑,掠過身旁便道,“這煙火我要了。”
話落,就見他出了沈家大門。花鈴正莫名,就見丈夫也跑了出來,到了她跟前就控訴道,“煙火被你二哥搶走了!”
花鈴瞥他一眼,“三個孩子的爹啦!”
沈來寶瞧她,俯身道,“那是給你買的煙火。”
花鈴瞪大了眼,氣道,“趕緊追回來!”
沈來寶失聲一笑,“三個孩子的娘啦。”
花鈴咬了咬唇,哼了哼不理他。沈來寶追了上去,将她的手牽住,“小花。”
花鈴偏頭看他,“什麽?”
沈來寶笑道,“沒什麽,就是想喊喊你。”
花鈴簡直不知道說他什麽好,一會她道,“來寶哥哥。”
沈來寶低頭,“什麽?”
花鈴俏眼一挑,得意極了,“沒什麽,就是想喊喊你。”
“……”沈來寶歎道,“總是不服輸的小花,總是演技第一的小花。”
總是呀,随時流露霸道總裁範的小花。
花鈴瞧着忙碌着團年飯無暇顧及其他人的下人,偏頭倚在他的胳膊上,“我堆的雪人越來越好看了,你再不許笑話我,不信的話,改天你去堆個對比看看,路過的人定都是誇我堆得好。”
沈來寶聞聲低頭,隻見妻子笑靥俏美。他笑了笑,他在想,要不要告訴她——他堆的雪人,真的會長出手和腳,夜裏跑到他的床邊來。
隻是再怎麽會跑會跳的雪人,都帶不走他了。
因爲他的兒女在這,更因爲,他的小花,也在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