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過年,南風小巷一如往年,家家戶戶懸着大紅燈籠,拂過的北風撩撥紅意,連影子都映照得有些紅了。
終于得以告假歸來的花朗一路駕馬疾行,就怕盤子在家裏出什麽意外。他剛封将軍,朝廷對他看管甚嚴。跟督軍提了三次要回家都被駁回,直至他說要回來處理家事,大概是他當年的妻子孩子來找他了,督軍才意外道,“花将軍竟是成了親的?娶的是哪家姑娘?”
花朗按信上所說“如實”相報,這一說,督軍态度急變,之前傲慢警惕,後來卻立即批準他離開邊塞,還叮囑他不必着急,可年後再回來。
花朗才隐約覺得,聖上對他不放心,所以不許他到處遊走。或許還對他忌憚,所以聽聞娶了個獵戶之女,就立即答應了。娶的村婦,那便無嶽父家扶持,對皇權便少了威脅。他在軍營多年,也看多了爾虞我詐,盤子又常跟他提,他多少多想了些,但所想真僞,他也不能确定。
此次随行的人隻有兩個,但都是那督軍派來的,他并不熟識,一路客氣禮待,也沒多說話,怕說多錯多。
這會敲了大門,下人一見是他,便露喜色,“二少爺您終于回來了。”
花朗邊往裏走邊道,“我爹娘呢?”
“老爺夫人已經躺下,小的這就去禀報。”
花朗忙說道,“晚一些吧,天這麽冷。”
下人笑道,“老爺夫人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讓夫人知道我們沒立即禀報,得挨罵的。而且自從上回少爺來信說要回來,夫人就特意叮囑過,定要在您回來的時候立刻通報。”
花朗這才點頭,見他要走,又道,“那張姑娘……”
下人了然一笑,“張姑娘和小公子也剛回房,應該還沒睡。”
見下人這樣的模樣,花朗想他們在這裏住得應該還算不錯,稍覺安心。
等下人跑去禀告了盤子花朗歸來,盤子沒有火急火燎地去見他。她還想把兒子給哄睡,然後好好跟他說話。誰想兒子一聽見他爹回來,便精神了,眼裏的困意瞬間消散不見,明亮如星辰,“爹爹也來了?”
盤子笑道,“兒子,在這裏,你爹爹不叫來了,叫回來了。”
小包子樂得倒在床上,随即起身下地,想去找他的玩偶,“都給爹爹拿去,他最喜歡玩這些了。”
“你爹是喜歡跟你一起玩這些,那個大老粗……”盤子念了一聲,見兒子高興,也就沒說什麽。她穿戴好衣裳,又将兒子抓過來,估摸他會先去他爹娘那裏,也不着急。等她到了水盆前洗臉時,瞧着水面倒映的臉龐,她才愣了愣。
等着洗臉的小包子見母親不動,扯扯她的裙擺,“娘,你怎麽啦?”
盤子摸了摸,蹲身問道,“娘醜不醜?”
“不醜呀,娘最好看了。”
“子不嫌母醜。”盤子看了看外面,誰知道情郎嫌不嫌。她摸了摸坑坑窪窪的臉,她還是相信花朗更喜歡她這個人,而不是她這張臉的。他要是敢露出半分不喜,她就宰了他。
盤子想來想去,還是去拿了面紗,細細戴好,又将劉海梳齊,隻露出一雙完好無損的眼睛。
屋外雪花飄飛,屋内暖爐燒了半日,溫暖如春。盤子坐在火爐前烤着火,唔,竟覺得有點冷。
萬一……萬一花朗真的嫌棄她的臉,那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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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鈴也讓人留意着娘家情況,那頭花朗剛進門,花家的下人就也跑到沈家來知會一聲。正要就寝的花鈴聽見,又想到盤子的臉,有些高興不起來。
沈來寶伸手抹平她的眉心,“你二哥可不是薄情郎,不要太擔心。”
花鈴看他,“男子不都很在意女子容貌麽?”
“是在意,可你二哥和盤子之間,早就不是單單看臉的時候了。”沈來寶俯身湊近了看她,笑道,“就好像哪一日我變醜了,你也不會嫌棄我的,不是嗎?”
花鈴轉了轉眼,俏皮道,“不呀,會嫌棄的。不要你,找個比你更好看的。”
沈來寶本想恩愛一下,誰想竟被将了一軍。伸手就撓她癢癢,撓得花鈴要揍他。沈來寶抓住她的手,順勢一拽,就拽進懷裏,直接抱起,往床上放。本想在旁睡覺,可轉念一想,便壓了上去。
花鈴瞪眼,“做什麽?”
沈來寶尋了借口道,“靈犀說,家裏她最小,老是被欺負,所以她還要個妹妹,她也要欺負欺負人。”
花鈴噗嗤一笑,這是什麽借口,爛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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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跑得快,花朗還沒到爹娘房中請安,花平生和廖氏就收到了消息,廖氏幾乎是一躍而起,将衣服穿好。随手将發一撈,綁了發髻,就等着兒子過來。
她雖然早就笃定兒媳不假,孫兒不假,可是總歸還是要兒子親口證明,她才能安心。
到嘴的孫子,可不能飛了呀!
花朗敲門進去,見爹娘已經在那端坐,微微一頓,便雙膝跪地請安。下人輕輕托住扶起,花朗順勢起身,廖氏瞧着兒子又黑又瘦,心疼極了,“不是都成将軍了嗎,你妹妹還說在京師見着你,長了不少肉的,可如今看來,你妹妹分明是在騙我,哄我開心。”
花朗笑道,“鈴鈴沒說謊,隻是這兩個月我的肉長結實了,不信您捏捏,都硬如石頭了。”
廖氏擺手,“我可不信,你們兩兄妹,就是一塊來糊弄娘親的。”
花平生笑道,“欸,你心疼兒子,倒将正事忘了。”
廖氏瞥了瞥他,“關心兒子就是正事,哪裏還有什麽……”話沒說完她就想起來了,趕忙問道,“我兒,上回我寄給你的信你可看到了?”
該來的總要來,花朗點頭,“看到了。”
廖氏喉嚨微幹,“那……那件事可是真的?”
花朗不想對雙親撒謊,可是又放不下盤子,如果不撒謊,就要丢下盤子,一輩子都沒名分。他輕輕點頭,“是真的。”
廖氏大喜,“那姑娘叫張小蝶,是獵戶之女,你們已拜過天地,行了夫妻之禮?”
花朗一一将盤子交代的事情細說,廖氏倒沒什麽仔細聽,她隻聽見一句話“這事是真的,娶的姑娘叫張小蝶”。她不等他說完,就道,“我兒,娘知道你跟她多年沒見,也知道你剛封了将軍,無論如何,她爲你吃了太多苦,不管她變成什麽樣子,你都不可以嫌棄那姑娘的。”
花朗微頓,這話聽得怎麽不對勁?難道盤子還編造了什麽凄苦謊言,沒有跟他說?他眉頭微蹙,仍是點頭,“孩兒定不會辜負她。”
廖氏見這麽久了張小蝶還沒來,心想她許是還在害怕和兒子相見。同爲女子,她倒是明白,也并不怪責她沒有過來。她還想跟兒子說話,但比起她需要兒子來,有人更需要他,“我将他們母子安排在你隔壁房了,你快去見他們吧。”
想到要見盤子,花朗心中也急切,他中途看了好幾次父親的面色,再看母親,他們好似一點都沒發現盤子就是以前潘相外孫。
這是好事……好事……
廖氏見他走了,末了想有個孩子在那他們夫妻兩人說話也不方便,就喚嬷嬷去将孩子抱過來,今晚帶他睡一晚,等他們說明白說清楚了,再送孩子回去。
小包子一心等着他爹爹,将他平時玩的東西都從箱子裏翻了出來,累死他了。好不容易把東西搬完,才聽見娘親說道,“你直接将箱子推出來就好。”
“對哦。”小包子點頭,“下回我會這麽做了。隻是娘,爲什麽剛才你不說呢?”
盤子看着他說道,“吃一塹,長一智。在你沒吃虧之前就告訴你法子,那以後你做什麽都不會動腦子了,因爲你會想,反正會有人告訴你法子,我爲什麽要自己想?”
小包子笑笑,沒察覺到母親的“狠心”。倒是正要進來的花朗聽見了,覺得她太将孩子當大人,兒子才四歲,難免有童真。隻是盤子生在什麽樣的人家,他也知道。
開門聲起,盤子就回了神,擋在兒子面前,一見花朗,才将兒子從背後拉出來,“這是你爹爹,快去。”
小包子覺得好不奇怪,不讓他認姑姑姑父和念念小表姐,爲什麽還教他認爹爹,他認得的呀!他立刻歡喜跑過去,像風筝那樣張開手,“爹爹。”
他歡喜的模樣看得陪同的下人都覺淚目,果然血濃于水,無論過了再多年,是自己的爹,就是自己的爹,不會認錯的。瞧瞧小少爺,多高興。
花朗抱起兒子,心思複雜,都忘了高抛他。小包子沒等來他最喜歡的動作,還有些奇怪。不過片刻嬷嬷就要來抱他,說帶他去他奶奶那。
小包子沒松開父親的衣裳,不願走。花朗有事要和盤子說,便道,“你先去跟你祖母玩,等會爹爹就去接你,好不好?”
小包子扭頭看向母親,見母親也朝他示意。他才依依不舍地松手,趴在嬷嬷身上。
最近大家都奇怪得很,隻有他是最正常的。他想着,又累又乏,等嬷嬷将他抱到廖氏那,他已經睡着了。
送走了小包子,花朗将下人也遣退了。他見盤子沒往他走來,一襲面紗将臉封得嚴實,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慢慢走過去,摸摸她的頭,“住得習慣嗎?”
“習慣呀,吃好喝好睡好,兒子也很開心。”
花朗手指往她臉上遊走,要将她的面紗取下,他知道她最不喜歡蒙着臉,覺得難受。可這一次,盤子卻将他的手抓住,不許他揭開。他正要問她,卻見那抓住自己手背,滿是灼痕。他愣了愣,“你的手怎麽了?”
那素手一顫,就要收回。花朗眼疾手快,順手滑下,緊緊抓住。那手已經被燒得不像話了,像爬滿了可怕的蟲子。他怔神看着,突然明白過來,擡手揭去她臉上紗巾。
一張如手滿布蜿蜒山巒、凹凸不平的臉,赫然映入眼中。
花朗愕然怔神,雙唇發抖,“你的臉怎麽了?”
盤子低頭,要将面紗戴上,卻被花朗用力握住她的肩頭,迫使她看他,“我問你,你的臉怎麽了?!”
“燒傷了呀……”盤子沒有擡頭,“不小心燒傷的。”
“你以爲我會信你?”花朗喉嚨頓時有血,眼已赤紅,都忘了握住她雙肩的力氣有多大,“爲什麽不再等等……都等了七年了……既然要這麽做,那之前的七年,又算得了什麽……”
“兒子長大了,等不了了。”盤子不想他看見自己的臉,幹脆趴在他的胸膛上,反正她的頭發長齊了不少,背影還是很漂亮的吧,“你信我,聖上若是知道你娶了個村姑,他定會很高興的。他忌憚你,你年輕有爲,立下軍功,别人都對你服氣。可是呀,你老是不成親,他害怕你哪天會娶個有權有勢的姑娘,造反都是有可能的。先皇受制潘家的事,當今聖上是看着長大的,他如何不明白。所以你娶了我這個叫張小蝶的姑娘,他呀,肯定會歡喜得多吃三碗飯。”
花朗愣神,他之前的猜測,竟成了真。
盤子對朝廷的局勢洞悉之深,已不是他可以想象。
隻是……那樣愛美的她,就算是住在深山裏,救命藥可以不帶,米糧也可以沒有,但一定要随身帶着她的胭脂盒子,還有那面小鏡子小梳子的她,現在卻親手将自己的臉給毀了!
花朗隻覺……砍下他的一隻手,都不會比現在疼。
盤子窩在他的胸膛上,半晌不見他吭聲,也不敢擡頭看他,怕被他看見自己的臉。忽然面頰一涼,不知哪裏來的水珠。一滴又一滴,盤子忽然明白過來,擡眼一看,就見那七尺男兒,眼中有淚。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看着花朗,徹底怔神。她再開口,嗓音都啞了,“我不在乎,這張臉變成怎麽樣,無所謂。”
花朗低頭盯她,顫聲質問,“既然你口口聲聲說無所謂,那爲什麽房裏不擺鏡子?”
“水盆就夠了。”
“那爲什麽以前住山洞,住深山,都随身不離帶面小鏡子?”
盤子見他質問,心中也惱了,咬牙道,“你非要揭我傷疤,你揭吧,揭吧!”
花朗眼眶又是一濕,哽咽,“對不起,盤子,是我錯了。”
盤子冷聲,“你沒錯,你什麽都沒錯。”
花朗怔怔重複,“對不起,盤子。”
盤子怔愣,眼睛一濕,“你不許嫌我醜,我知道你喜歡看我這張臉的。以後熄燈了再睡覺吧,我不要吓着你。”
話落,臉已經被他捧着,像以前那樣。盤子心中頓覺害怕,想要躲開,可花朗不讓,還在看。盤子突然覺得萬般委屈全湧上心頭,“哇”地一聲哭了,“我讨厭你,不要看我,說了不要看我。”
花朗不聽,親了她的額頭,又親了她的眼睛,那大小傷疤,他都不在乎。
這是他的妻子,如今是,以後也不會變。就算她變得再醜,脾氣再壞,他也喜歡她。
盤子推不開他,哭得稀裏嘩啦,最後被親得沒了力氣,癱在他懷裏。
“我讨厭你,花朗。”
“我喜歡你,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