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在眼皮上的手心略粗糙,花鈴掌住那手背,竟也察覺出了細碎傷痕。她忽然淚眼一濕,她還記得,那個剛恢複女兒身,拼了命要将不曾擁有過的姑娘所過的日子過回來的人。撲着滿滿的香味,手上總要抹些白玉膏,頭上步搖珠钗叮叮當當,走路也是走得細碎,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姑娘,生怕别人覺得她不像個姑娘。
可如今這手,卻已見這些年過得有多艱難。
她不止一次想過,盤子到底是怎麽樣隐藏在軍營附近,這麽多年都不離開,也不被人發現。
察覺到手心微濕,盤子收回手,看着手心上的濕潤,萬般嫌棄道,“水盆在哪裏?”
花鈴轉身,瞧着那厚實紗笠下的人,擡手撩了那紗巾,便瞧見了她的臉。滿目的嫌棄卻沒辦法阻了花鈴瞧她,“盤子。”
盤子見她不指路水盆,幹脆在她衣服上抹了個幹淨。看得花鈴想笑又想哭,兩人都已經快七年不見,模樣未變,可卻也能臉上看出歲月流過。
“哎喲,你怎麽也變成個哭包了,你……”
花鈴示意她靜聲,指了指外頭。盤子當即不說話,笑盈盈看她。等花鈴走出去,卻見門口已經空無一人,她詫異回頭,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法子。
末了一想,也對,像盤子做事這樣細心的人,又怎麽會讓自己置身危險。沒有将事情安排好,她又怎麽會出現。
總是萬事俱備的盤子,着實讓她安心,連帶着在軍營的二哥,她都不怎麽擔心了。
盤子拉了她過來,往裏屋走,“走,帶你去見你侄子。”
花鈴心頭咯噔,喜道,“小盤子?”
盤子唇角一抿,花鈴已經自己先快步走了過去,一眼就瞧見個男童趴在床邊,還朝女兒遞螳螂。那小人兒約莫三四歲的年紀,比起一般孩童來背影略微顯瘦。似乎是聽見有聲音,他回頭看來,臉倒是圓嘟嘟的,虎頭虎腦,五官跟她二哥長得十分像。
花鈴雙眸微紅,蹲在那小人兒前,低聲,“我是你姑姑。”
小包子看着她,兩眼一彎,“姑姑。”
花鈴雖然猜到他們已經有孩子,可到底是猜想,如今親眼見了,又想到這孩子從出生開始就跟着他的爹娘到處跑,眼淚終于止不住落下,伸手将他抱進懷中,“嗯。”
落淚無聲,沈念念還在瞧盤子,沒有看見母親掉眼淚。她隻覺得這姐姐長得實在是好看,跟母親的好看不同,她的眉宇有英氣,雙目明亮有神,并不兇煞,卻有威儀。她從小到大,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姐姐。
盤子見她瞧自己,俯身捏了捏她的臉。力道不重,沈念念捂住臉,“爲什麽你總愛捏我的臉?”
“這事兒我十年前就想做了,這是我跟你爹娘說過的。”
她說過,要追着他們的孩子滿巷子跑,當年受的“欺負”她都要“欺負”給他們的小豆子。
“十年前我還沒出世呢,你怎麽知道爹娘就一定會生我?”
花鈴聞聲忙回神,這個盤子,再說以女兒喜歡探究的脾氣,就該來找她問個徹底了。比如她的爹娘什麽時候就打算在一塊然後生她之類的,她太了解女兒的了。她瞧了瞧盤子,看得盤子笑了起來。
她将兒子抓了過來,送到沈念念面前,“喊表姐。”
小包子回頭看着母親,“表姐是什麽?”
花鈴微微頓住,盤子也微微一頓。她俯身輕聲,“就是你爹爹的妹妹生的小姑娘,她長你三歲,所以要叫姐姐。你姑姑家裏還有兩個孩子,比你小,那就是表弟和表妹。你要疼他們,不要吵架,知道嗎?”
小包子鄭重點頭,喚了一聲“表姐”。沈念念不知道爲什麽娘親和……她猛然回過神來,“咦?難道你就是傳說中的小舅媽?”
“傳說?”盤子笑道,“對!就是你傳說中的舅母。”
沈念念終于樂得從床上下來,隻差沒拍掌,“那傳說中的舅舅呢?”
盤子噗嗤笑出聲,“快回來了,你再等等。”
沈念念多年心願終于完成了一半,還多出了個不是傳說中的包子表弟。她歡喜得困意全無,“我要去告訴爹爹。”
花鈴忙将她撈了回來,“等等你爹爹就過來了,你不陪弟弟玩啦?”
沈念念立刻收住步子,抓了他的手左右看他,瞧都瞧不夠,“弟弟的臉真圓。”
話一落,盤子就輕哼,“你舅舅說跟他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怎麽就不像我的鼻子嘴巴,比你舅舅的好看多了。”
花鈴忍笑,“我二哥可是豐神俊朗的,你還嫌。”
“看了那麽久,膩了。”盤子蹲在地上,托腮道,“膩得一個月見兩回我都懶得見了。”
正被沈念念抓着手的小包子回頭,“娘,你每回說夢話,爹爹都要出現一回,那你做夢也一定很膩。”
花鈴忍不住笑出聲音,盤子高傲慣了,被兒子當面拆穿,竟像個小姑娘似的臉紅起來,“沒有!”
小包子恍然,高興道,“哦哦,做夢沒有膩,娘親果然還是喜歡爹爹的。”
“……”盤子沒好氣地捏他臉,“跟你小表姐玩去,娘要跟你姑姑說話。”趕走兩個孩子,她一回頭,就見花鈴還在笑。她又捏她的臉,兩人便嬉笑在了一起。
嬉鬧之際,才覺又回往昔。鬧了一會,花鈴才道,“這次能回家麽?”
“應該還不能,我掐指一算,皇帝這回該給他封個将軍了,下屬肯定也會跟着升一些。可是嘛,剛任将軍,實權不穩,還不能保我們母子。”
花鈴知道她的性子,沒有萬全的準備,她是不會暴丨露身份的。更何況如今已不是他們兩人,而是還有個孩子。她看着去另一邊說話交換好玩東西的小包子,說道,“如果爹娘知道他們有個這麽大的孫子,肯定也會很高興。可惜我們幫不了你們……”
“你們怎麽沒幫?”盤子說道,“每回軍糧吃緊,别人都借不到糧,你二哥寄封信給你們,你們立刻運送大量糧草過來。别人都道你二哥有能力,對他服氣,可不僅僅是因爲他能打仗。”
“苦了你。”花鈴說道,“有你在我二哥身邊,我很放心。隻是小盤子總跟着你們,你們不擔心麽?”
“擔心,爲了這件事,你二哥還跟我吵了好幾回。”盤子笑了笑,“可是他也知道,我哪都放不下。放不下他,也放不下孩子,所以他知道最苦的是我,倒不敢惹我。但總大着膽子念叨我,念得我都要煩死了。”
花鈴問道,“那這次你帶他回來,是想将他交給我們麽?”
盤子兩眼一亮,“我就知道你最聰明了。對,孩子交給你們,我就能安心繼續輔佐他了。”
短暫的别離,爲的是日後能長久在一起。如果不是這個皇帝疑心太重,至今不肯安心放權,那按照她的設想,七年足以。現在卻可能還需要三年,十年呀……歲月催人老,到時候她都不能在撤了紗笠後,安安心心穿花花綠綠的裙擺了。
花鈴點頭應下,也不想孩子繼續漂泊,畢竟軍營附近,都是兇險之地。她想了想,仍然不知道他們這些年是怎麽過的,“盤子,小盤子叫什麽?”
盤子笑道,“就叫小盤子呀。”
花鈴立刻瞧她,滿臉不信。盤子自個笑得仰脖,這才道,“還沒取名字,你二哥說,将名字留着,讓你爹娘取。這些年他瞞得辛苦,更知道爹娘辛苦,但也沒有辦法明說。所以将這名字留着不取,他總覺得,這是一種補償。”
花鈴明白,那就喊小盤子吧,倒也好聽。
盤子抱起兒子走到窗邊,抓着他的小手朝她們揮揮手,“跟姑姑小表姐說再見。”
小包子擺了擺手,卻不是左右擺,而是上下擺了擺。花鈴也朝他輕輕擺手,“改日見。”
他偏頭問道,“改日是什麽?”
盤子應聲,“下次!”
他了然,“姑姑小表姐下次見。”
盤子抱着他輕身一躍,身影消失在窗外。等沈念念跑過去趴在窗戶那瞧,已經不見他們的蹤影。她詫異道,“姑姑身手真好。”
聽見女兒這樣說,花鈴蹲身在她旁邊,摸着女兒的頭,溫聲,“是呀,你姑姑是女中豪傑,年少時做過錯事,可是如今,卻是護着我們大央的人。”
她又想,但願一家團聚的日子,能很快到來。爲了等這一天,他們已經等了七年,實在是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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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子剛走不久,沈來寶也回來了,見門口沒有下人,倒覺奇怪,敲門進去。裏屋半晌無聲,等他開口喊了妻子名字,才有人過來開門。
木門打開,卻不見人,低頭一瞧,才見了女兒。他彎身就将女兒抱起,“你娘不在屋裏,怎麽是你開門?”
“在呀,娘還以爲是别人。”
“是别人就不能開了麽?難道是在做壞事。”
話落,裏頭就有人說道,“我哪裏有做壞事,倒是你……”說話間,花鈴已經走到沈來寶的面前,嗅了嗅他身上的氣味,“不是推了掌櫃們的邀請麽,怎麽還一身酒味。”
“陪你哥哥喝酒了。”
花鈴将女兒接過來,免得也占了酒氣,“哥哥心情不好麽?”
“說不上來。”
花鈴若有所思,沒有吱聲。抱了女兒去外頭,喊了一聲,才有下人過來。她頗覺好奇,問道,“方才你們去了哪裏?”
下人看了看她,恭敬答道,“方才您喚管家來喊我們去廚房做飯燒水。”
花鈴明白過來,許是盤子冒充了她去說了這事,将下人都支走,就是不知道她怎麽冒充的,竟也沒人懷疑。不過也不奇怪,盤子本就鬼靈精怪,況且府裏的下人還不怎麽認識她。
她将女兒交給嬷嬷,吩咐帶她去洗澡,自己回了屋裏。見沈來寶還在那解衣帶,摸不着邊的模樣,笑笑上前給他解開,“定是喝了酒。”
沈來寶說道,“抿了一口,還好,沒醉。”
花鈴擡眸瞧他,“你的胃也是分得清楚,半杯不倒,一杯即倒。”
“這樣多乖,給你省了不少心,不是麽?”
沈來寶笑着,忽然見她墊腳将腦袋湊過來。他心一動,低頭要去親她。快到面前,卻見她偏頭附耳,熱氣已撲在脖間,“盤子剛才來了。”
因未吻上她一瞬失望,可又因聽見這消息一瞬高興,沈來寶說道,“她看起來怎麽樣?”
“倒也沒怎麽變,還是一樣的壞。”花鈴腳墊得累了,幹脆把手環在他的脖子上,繼續說道,“而且……還帶着小盤子。”
沈來寶一愣,“他們真的有孩子了?”
花鈴笑着點點頭,沈來寶頓時像自己的孩子出生時那樣開心,又覺可惜剛才沒看見,否則就能好好瞧瞧,這小盤子到底是像他爹多一些,還是像他娘多一些,“小盤子像誰,長多大了,如今他們住在哪裏?對對,是小姑娘麽?”
花鈴笑看他,一口氣問這麽多,聲音都是壓抑不住的激動。她一點也不吃醋,還爲他這樣問高興,“是個小男孩,四歲了,長得跟二哥一模一樣,脾氣倒是誰也不像,可看得出來聰明懂事。”
沈來寶松了一口氣,“還好不像盤子。”
“我剛才也跟你一樣的想法。”
兩人心有靈犀,相視一笑。隻是說完,又往窗外看了看,天知道盤子會不會突然跳出來,然後說他們兩個背後說她壞話。
隻是窗外冷清,不見那古靈精怪的盤子跳入,同他們打鬧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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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十日,沈家鋪子的事已經解決,沒了定北侯找麻煩,又趁機做了幾次推銷活動,生意恢複以往。隻是花二哥還沒回來,夫妻兩人沒有帶着女兒離開,想見了一面再走。
盤子又來過兩回,兩次都約在了酒樓,有個小包廂,說話就方便多了。
沈來寶可算是見到了小盤子,果真跟花朗長得像,而且脾氣還不像盤子。
盤子見他這樣高興,說道,“我生的兒子果然是人見人愛。”
花鈴歎息,“來寶哥哥開心是因爲小盤子不像你,要是像你,他可要愁了。十八年後,又是個闖禍精。”
盤子瞪眼,“我哪裏是闖禍精?”
沈來寶插話道,“不是闖禍精,是地方惡霸。”
“……”盤子呸了兩人一口,“等花朗回來,我非得拉着他好好同你們對罵,兩個人欺負我一個。”
小包子聽見,颠着步子跑過來,“娘親,誰欺負你?我幫你揍他。”
盤子笑笑,将他往沈念念那推了推,“沒人欺負娘,跟你姐姐玩去。”
“哦。”小包子一聽又跑了回去,繼續跟沈念念玩繩花。
花鈴瞧她推得這麽快,說道,“你果然還是不喜歡孩子。”
盤子背靠椅子,還捏捏眉心,“讨厭得很,可是自己生的,有什麽辦法。說他不像你二哥,倒也不是。傻乎乎的,連我嫌棄他都看不出來。”
“……”花鈴還沒聽過親娘說自己兒子傻的,可看起來,好像傻乎乎的她更喜歡,果然是……盤子。
盤子還在感歎着帶孩子有多讨厭,突然街道熱鬧起來,傳來陣陣喧鬧聲。她立刻起身往窗戶遠眺,隻見街上人潮湧動,往城門口的方向看去。她唇角一抿,抓了兒子抱着,“等會就能見着你爹了。”
沈來寶和花鈴這才明白,原來盤子将地方選在這,并不是因爲這兒環境僻靜,而是因爲臨近街道,能看見外頭動靜。又爲何約在今日,那是因爲她或許早就打聽到了,花朗會在今日随大軍歸來。
兩人便又感歎,盤子果真是盤子,從下第一步棋開始,就已經掌控全局,根本不需要人操心。花鈴頓時生了好奇,走到近處問道,“盤子,你想過以後找怎麽樣的兒媳沒有?”
盤子想也沒想,“我兒子要是連找個好媳婦的眼光都沒有,我也不要這兒子了,蠢死了不是?”
爲女兒操碎了心的兩人立刻不說話了。
盤子瞧着他們,“爲什麽這麽問?欸,難道你們有合适的人選,讓我瞧瞧,瞧得順眼了,讓他們從小培養感情呗。”
“……沒有。”沈來寶正色,“我們不想禍害人家姑娘。”
盤子撇撇嘴,末了眼一轉,“哦……我知道了,你們在想女婿的事,對不對?嘿,嘿嘿嘿。”
兩人被看穿心思,像是被将了一軍,這盤子,真是可惡呀。
街道上已經有官衙的人在攔道,遠遠可見龍頭,漸漸往這行來。盤子也不打趣他們了,收回視線,往那看去。
行進的大軍如長龍,在二樓看得真切,領頭的便是此次打了勝仗的将軍。在他右手邊的人,一身甲胄,身形俊挺,豐神俊朗。在一隊的剽悍大漢中,格外引人注目。
忽然兩道扔來花枝,都是朝花朗扔去的,轉眼就在他騎的馬蹄下,堆成花道。
盤子兩眼微彎,看見自家男人這樣受歡迎,她心裏着實受用。瞧瞧,那些跺腳的姑娘們,扔花花的姑娘們,就盯着花朗去了,誰也不給花,就給她喜歡的男人。可是花朗是她的,也不會瞧她們一眼了。
花朗騎馬緩慢前行,進城後一路被花砸,砸得铠甲飄香,有些難忍。突然一支帶刺花兒抛得高,徑直砸在了他的臉上,刺得略疼。他偏頭往那看去,剛扭頭,就聽見那邊的姑娘歡呼起來,争相朝他擺手。
隻是片刻,脖子忽然一冷,隻覺一股殺氣襲來,熟悉得不行。他猛然回頭往一側的樓上看去,卻不見人。
他微微皺眉,難道他感覺錯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并不在那?
“哼!”親眼目睹花朗朝别家妹子盯的盤子抱了兒子就往外頭走,走了兩步又将孩子塞到沈來寶懷裏,“帶他去見他爹吧。”
沈來寶忙問道,“你呢?”
盤子怒道,“睡覺!不許告訴他我在天字号,不許!”
“……好,不告訴。”
明明是想讓他轉告,直說嘛。沈來寶抱着小包子,乖巧了一早上的他,這會見娘親要走,兩眼立刻淚汪汪。手裏抱着剛才姑姑買的小木馬,直勾勾看她,也不吭聲。
盤子一瞧,心立刻軟了,說道,“你不是總喊着找你爹嗎?找他去,看我做什麽。”
“娘……”小包子朝她伸手,“抱抱。”
盤子歎氣,将他接了回來,捏捏他的鼻子,“說好了,我不要見你爹,他氣着我了。”
“娘不氣,我幫你說說他,不許他再氣你。”
盤子總算是笑了,抱了他就往外頭走,準備去天字号等着。她倒要問問,他爲什麽朝扔花的姑娘盯,是不是還笑了?不然那些姑娘怎麽會那樣高興?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