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念看看自家祖父,又看看老夫子,已經習慣了。見祖父這麽生氣,她才把手放好,老老實實地站着看去,又喚聲,“爺爺。”
“喊祖宗都沒用!”沈老爺偏頭對下人說道,“拿鞭子來。”
沈念念微微瞪大了眼,片刻鎮定下來,“爺爺念念沒做錯事。”
“你頂撞夫子,還百般給夫子難堪,還沒做錯事?”
沈念念眉頭一皺,“可念念說的沒錯,爹爹就是這麽教的,外公也是這麽教的。夫子說外公是明州城最博學的人,還誇了半天呢。可爲什麽到了念念這,就是頂撞師長了?”
她一臉不解,像是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讓沈老爺啞口無言。賀先生又氣得要跳起來,“花老爺怎麽可能說這種話,你休要将這事推給你外公。”
沈念念不知不覺又負手而立,“我外公就在隔壁,現在就在家,我們可以過去的,先生。”
沈老爺說道,“胡說,方才你外公分明出門去了,我親眼見着的。”
“沒有,外公還在家。”
“你是從那回來的?”
“念念連大門都沒進。”
賀先生輕笑,“沈老爺你瞧瞧你孫女,小小年紀滿口胡言亂語,真該好好管教管教了。”
沈念念不喜他冷嘲熱諷的語氣,面上還和和氣氣的,說道,“我是沒進去,可是剛回來,我在大門口瞧見我外公身邊的小厮了,他還請我進去坐,同我外公唠嗑。所以我外公必然是回來了,也不用親眼看見,便能推理出來。”
“……”
“……”
沈念念見兩人的臉都青了,頓了頓,又把手放好,繼續老老實實做乖孩子。可是她好像把祖父氣着了,他依舊朝自己吹胡子瞪眼。她隻能站得更筆直些,做乖孩子,乖孩子。
“沈念念你給我去祖祠跪着!”
沈念念轉身就去,也不求饒,看得賀先生都沒法多追究。臨走前他稍有遲疑,才道,“沈老爺,念念倒是聰明的,就是沒用對地方。就……就罰她跪一會吧。”
沈老爺擰眉,“不跪上三個時辰不許出來!”
賀先生動了動嘴皮,想到這已經算是沈家家事,就沒吭聲,道别離去。
他剛上馬車,沈老爺回身就往祖祠那跑,跑得帶風而過。進了祖祠,他一把拽起孫女,拍拍她的膝蓋,“念念啊……你跪疼了沒?管家,管家快拿藥來!”
“爺爺我沒事。”沈念念彎身拍去膝頭上的一點塵灰,“賀先生走了嗎?”
沈老爺點頭,“走了。”他歎氣,“你就不能不要總氣你夫子。”
“念念沒氣他,念念說的都是大實話,爹爹就是這麽教的。”
沈老爺大怒,“你爹那個混蛋。”
“可外公也是這麽教的。”
沈老爺頓了頓,“你爹真是混蛋!”
“……”橫豎都要罵她爹,罵人的還是她爺爺,那她就沒辦法罵回去了。沈念念不開心,她低頭用鞋子在地上擦了擦,這才道,“爺爺,我不要去書院了,先生稚氣,那些小豆丁更幼稚,沒辦法和他們好好說話。”
沈老爺無言以對,他這孫女什麽都好,最好的,就是聰明,聰明得要逆天。
太小的時候還不明顯,長到五六歲,就不愛往孩子群紮堆了。但凡她外公帶她去外頭遊學或者同些文人墨客喝茶,她回來總要叽叽喳喳說上半天,受益匪淺的模樣。
家裏出了個這麽厲害的孩子,哪怕是個姑娘家,沈老爺也疼她,捧在手心都怕摔了。
兒子本來有希望能出仕的,隻是當時被他攔住了,到了這幾年,倒越發覺得遺憾。見孫女有望,更是疼啊。可是也太不讓人省心了,他摸摸她的腦袋,“你爹娘是斷然不會同意你不去的,祖父倒沒什麽。先回房看書去吧。”
沈念念點點頭,安然無恙地回自己的房間去。問了下人爹娘可在,說在房裏,她立刻往那蹦着步子過去。
沈來寶和花鈴正在房裏看信,信是花朗的,照例是來自邊塞。這幾年花朗的字越發的遒勁有力,見字如見人,字迹裏也能看出他曆經的歲月風霜。
落款處,依然有個盤子。隻是盤子一旁,這四年來總要多出一點,兩人總覺得……他們是有小盤子了……
但或許又隻是多了個畫圈圈的習慣……
花二哥他們不明說,兩人也當做沒發現,事情問得越詳細,哪日信被人攔截,也容易看出端倪來,便是殺身之禍。四人書信往來得小心,不敢有絲毫差錯。
“爹爹,娘。”
沈念念從門檻跨入,快步往母親那走去。花鈴一眼就瞧見她的鞋子,“你又去哪裏玩了,鞋子都濕了,瞧瞧你的裙擺,都是髒泥。”
“外頭下冰雨呢,我回來的時候中途下車買東西,聽見茶肆那有人說話,就過去聽,那老先生說得可好玩了。”沈念念說道,“比我們夫子說得好,可茶肆都坐滿了人,我就擠啊擠,擠了一個位置,可沒地方坐了,隻能站在爛泥地裏。等明天我還要去,那老先生說他明天還在那的。”
沈來寶笑道,“那帶好小闆凳。”
“嗯,還是以前好,哪裏都能鑽,如今去哪都嫌自己不高不矮,實在是太不方便了。”
說話間,婢女已經端了熱水和毛巾來。沈念念坐床上脫了鞋子洗腳,暖和極了。身後被褥微有動靜,她偏頭一瞧,就見個小團子坐起身來,滿眼茫然。她立刻伸手捏他的臉蛋,才三歲的人兒臉肉嘟嘟的,“弟弟你這個小睡包。”
小流光捂着臉不給她捏,“你才是睡包,爹爹說姐姐你小時候比我還能睡。”
沈念念也不捏他了,探身把被子撩開個口子,那裏還躺着個在呼呼大睡的小睡蟲。小流光咯咯笑了起來,“妹妹才是睡包。”
“你倆都是。”
“才不是。”
沈來寶怕他們把小靈犀吵醒,上前輕聲道,“你們三個都是,别吵了妹妹,乖。”
沈念念不吭聲了,可小流光還在吵,像是非得把小靈犀吵醒才開心。沈來寶隻覺頭疼,用毯子将他一裹,卷成個團子就放到小榻上,丢給奶娘給他穿衣服,便跑回去給小女兒蓋好被子。看得沈念念說道,“爹爹,讓爺爺知道你又把弟弟丢一邊,他又要罵你了。”
花鈴也放下手中賬本,起身往兒子走去,直勾勾瞧他,“非得把兒子弄哭了你才高興。”
小流光一點也沒覺得受到了傷害,他伸着小短手去抓床榻上的木馬玩,自己玩得高興。
饒是這樣吵鬧,小靈犀也沒有醒來。
雙生子,卻這樣不同。
沈來寶看看小女兒,睡得香甜,這才過去看兒子,還被花鈴推了一把。等他對她笑笑,帶着求饒的意味,花鈴才不惱他。轉眼就見兒子爬向他,撲進他懷裏玩鬧。這兩父子,大大咧咧的脾氣真是讓她說不出是好是壞。
過了小半會,兩人不見長女說話,往那看去,就見她也躺下了,抱了妹妹呼呼大睡。
花鈴忙下了小榻,過去給她蓋上被子。她瞧着女兒的眉眼,母親他們都說跟她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可她兒時長什麽樣,她已經忘了。隻是女兒跟娘長得像,她也歡喜,似乎又多了幾分羁絆。出門别人就知道她們是母女,多好。
懷那兩個小家夥的時候她不覺辛苦了,吃好喝好睡好,生的時候痛,可也不如生頭胎痛。
但許是因爲長女曆經過那件綁票的事,所以她打心底還是更偏愛她一些。這無意識的寵愛,倒讓她成了家裏的小霸王。
那書院裏的先生隔三差五就來一趟,開始她還會認真聽他們控訴,可是後來發現她的女兒根本沒做錯,就是聰明勇敢了點,倒是好事。再往後,她就不樂意聽了,所以幹脆不出去,女兒到底是什麽脾氣的人,她知道。
不過是聰慧了些,不過是霸氣了些。
她倚在一旁輕輕撫着女兒的額頭,一會才想起來,她方才裙擺髒成那樣,隻是洗了個腳就……花鈴坐起身,掀了點被子一瞧,果真髒兮兮的就睡在這了。
她俏臉一抽,這小丫頭,等她醒了,非得揍她一頓不可!
寒春一過,到了初夏,就是明州城人最喜歡的天氣了。此時無論是外出郊遊的人,還是在家賞蝶的人,都多了幾分閑情怡然。
隻是過了個春天,沈念念在小班就待不下去了,沈老爺拗不過她,就讓她去了中班。
中班都是十多歲的孩子,她往那一站,人都瞧不見了。隻是同他們說話,念念倒覺開心,可算是不幼稚了。每日都要待到黃昏日落才肯回去,不願早歸。
夏日炎炎,哪怕是日落,仍似有火球灼地。沈念念怕熱,就去跟洞主說了半晌話,直到屋外炎熱漸散,她才慢悠悠回家。
到了家中,大門敞開,門前馬車看着眼熟,卻想不起來是誰家的。她轉了轉眼,提步進裏面,問道,“誰來了?”
守門的下人答道,“是京師商行的玉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