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雨水成珠散落,也能彙成大江大河,更何況是屋裏一人一聲輕呼,聲音更大,惹得沈念念直往他們瞧,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不就是抓了兩件東西,難道……難道他們想搶?
她瞪大了眼,緊抓算盤和錢币不放,将自己的東西護住。
連見多了大風大浪的沈老太太都一時無言,雖說沈家是生意人,可姑娘家做什麽商人。剛擺放物件的時候還有人說,一個姑娘家抓周,放什麽算盤錢呀,多放些首飾珠寶。但她沒聽,覺得不管怎麽樣,小孩子哪裏會拿那些。
結果這下好了,一手抓一個。
衆人愣神,忽然聽見朗朗笑聲。沈來寶已經上前将她抱起,滿眼的笑,“念念以後要接管我們沈家的商行是嗎?那就接吧,既然喜歡。”
話一落,更惹得衆人驚詫。
誰都知道沈家少爺疼女兒,可是這麽大的家業,怎麽可能給個姑娘?
真是胡鬧!
沈來寶也不管他們低聲說什麽,隻知道女兒喜歡那兩件東西。
抓周抓好了東西,就算是結束了。沈夫人出來打了個圓場,讓下人将飯菜端上來,開酒宴了。
沈來寶便先抱着女兒回房喂食,花鈴跟在一旁,隻見女兒抱着那巴掌大的小金算盤不肯放,還使勁晃了晃,聽見珠子聲音,又使勁晃了晃。回到了房裏還沒放開,瞅着瞅着,張嘴就咬。
花鈴哭笑不得,攔住她的嘴。沈念念便松開小算盤,抓了她的手來咬。
已經長出幾顆小牙齒的沈念念轉眼就在她手上咬出紅痕來,也不太痛,花鈴就由得她咬。等沈來寶去喝了茶回來,見狀,忙上前把她抱開。可沈念念就是不松嘴,沈來寶擰眉,“念念。”
聲音微重,沈念念沒聽出不愉快的語氣來,隻覺咬住的地方軟軟的,好玩極了。又張嘴往裏咬了一寸,沒有松嘴。
“念念!”沈來寶的語氣終于沉下,抓了她抱起。
沈念念撲騰着四肢,擡眼一瞧,見娘親正在那,又要靠近她。可卻被人抱着,根本近不了身。她鼻子一酸,大哭起來。
“哭也不給咬。”沈來寶把她抱遠了些,又不得不哄着。
花鈴伸手摸摸女兒的臉,擡眼瞧他,“念念還不懂,别兇她。”
“倒是懂的,念念聰明。”
沈來寶哄奶娃子的技術已經很好,也是虧得沈念念不像剛出生時愛哭,一會就不哭了。隻是眼裏還有淚水,鼻子也哭紅了,從他懷裏滾下來時,還抹了抹眼,看着委屈極了。沈來寶又後悔起來,剛才語氣不該這麽重。
他彎身看她,“念念。”
沈念念擡手,用小巴掌推開他,往四下一看,又爬過去抓她的金算盤,繼續使勁晃。
沈來寶搖搖頭,握了花鈴的手來瞧,抹了幾下,那痕迹就已經快消散了,“下次不能由得她咬你。”
“她還總愛咬你膝頭呢,你也是任由她咬的。”
沈來寶笑笑,“你細皮嫩肉,跟我不同。”
花鈴笑道,“沒事,我問過奶娘嬷嬷她們的,說小孩子這個時候就是愛用嘴,咬人也不是真要咬,天性罷了。而且她牙沒長齊,咬不疼。”
說着,沈念念已經顫巍巍站了起來。還沒走兩步,腿一軟,就往床榻撲去。沈來寶又一手将她撈住,“等你能跑了呀,非得将天都拆了。”
沈念念見他不兇自己了,又咯咯笑了起來,往他懷裏撲。沈來寶被逗得沒法,陪她玩了會,對花鈴說道,“讓奶娘帶着,我們也得出去陪賓客了。”
“嗯。”花鈴說道,“方才你的話吓着他們了。”
沈來寶擡了擡眼,“說讓念念管商行的事?”
“對呀。”
沈來寶笑道,“要看抓周的是他們,放的東西也是他們張羅的,到頭來卻不許念念抓,這可真不好。不要管他們說什麽,以後念念想做女商人,做女官,我都高興。隻要……不是做女流氓。”
花鈴蓦地笑了,“說話總這麽沒正經。”
沈念念玩膩了金算盤,将它推到一邊。沈來寶以爲她玩着玩着又弄丢了,将算盤放回她腳下。她一瞧,擡腳一踹,将它踢得遠遠的。
又硬又難吃,聲音也不好聽,不要。
沈來寶和花鈴瞧着她的嫌棄模樣,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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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長得快,滿周歲的時候走路還在發抖,不過兩個月,就已經能搖搖晃晃地跑了。
沈家宅院大,讓她轉圈圈跑一天都不是問題。就是苦了下人,偏沈老爺又叮囑了好幾回,下人更不敢怠慢,生怕她摔着摔疼。于是乎,每天一大早,沈念念就去園子裏到處跑,後面呼啦啦跟着一大群的下人。
跟的人越多,她就越喜歡跑,鑽進假山裏,躲到柱子後面,以爲誰都看不見她。可其實誰都看得到她,但假裝沒看見,陪她玩呢。
沈念念還不會說話,碰見什麽覺得新奇的事,就擡手指,伴着一聲長長的“咦”字音。
而今唯一會的一個字,就是“娘”。也并不是會喊,而是因爲她剛開始懂得“說話”時,但凡喚出一點像“娘”的音,花鈴就會立刻放下手上的活跟她玩鬧。久了,沈念念潛意識裏就知道這是個好字,而且念得越像那個音,她就會跟自己玩得越久。
——隻要她說了這個字,她的娘親就會來陪她玩,抱她看東西,還會給她喂飽飽。
這是個好字!
所以但凡碰到些什麽事,沈念念就“娘、娘、娘”地叫,花鈴隻要在,都會過來抱她。
等常在外頭做生意的沈來寶發現這個秘密時,已經到了沈念念能牙牙學語的時候,根本沒有一點特殊的了。每每聽見沈念念喊娘,他總要問,“你怎麽不教她喊爹?”
花鈴得意笑笑,“等别人逗她,問她更喜歡娘還是更喜歡爹,她就會立刻說更喜歡我了。”
沈來寶恍然大悟,他的小花竟是如此腹黑。
花鈴見他不語,搖搖他的胳膊,“你常外出,我教了她喊爹,卻尋不到人立刻抱她,久了,她還以爲‘爹’是什麽呢,怎麽喊了這個字,誰都能來抱她。”
沈來寶笑道,“下回你再生,我也要從小陪着。”
花鈴問道,“那商行的事怎麽辦?”
“交給你好不好?”
花鈴一笑,“你就真不怕人笑話。”
沈來寶不怕人笑話,可是怕她累呀,“你不是說你也想做生意麽,如今念念也一歲了,不用十二個時辰都照看,我拿些沈家的賬本給你看看。”
花鈴點點頭,沈念念見爹娘聊着,也不要她的大夜明珠了,跑過來抱了娘親的腿就往上爬。可腿短手又沒力氣,根本爬不上去,急得她又“娘、娘、娘”地喊。
花鈴笑笑,俯身将她抱起。腳下瞬間懸空,沈念念忙縮起兩腿,直到看見了床,才伸長腿,穩穩落下。看得兩人都直笑,笑得沈念念莫名,可總覺得開心,也咯咯直笑。
又至秋日,家裏有個孩子,才讓人覺得日子過得快,留着可見的痕迹。
還未過年,沈念念卻見自己穿上了紅衣裳,連爹娘都穿得比平時明豔了許多。她颠着小步子走到母親面前,仰頭看她,“娘,你要帶我去,領壓歲錢,嗎?”
三歲的人已經能說很多話,但總是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蹦着,同齡的孩子中,她學得已經很快。至少她想要什麽,想做什麽,都能說明白。偶爾還能語出驚人,讓人覺得驚奇。
“不是領壓歲錢,是去送你大姑姑出嫁。”
“大姑姑要嫁到哪裏去呀?”
“孔家,以後你就要有姑父了。”
今日是沈安娴出嫁的日子,她和孔願也算是相識已久,實則婚事早已定下,隻是孔家拿了兩人八字去算,說略有不合,但如果是今年成親就可以消災,還有利家宅。于是兩家人就先定親,婚事到了如今才辦。
沈念念是去赴過喜宴的,隻是每回都坐在後面,她要去看新娘子也不給看,說怕她被人擠走。
哎呀,真是的,她個頭矮,會鑽洞,怎麽可能會被人擠走。眼前全都是腿,到處都是窟窿,誰能擠着她。
“姑父是什麽?”
正在穿衣的沈來寶覺得她下一句就要蹦出“能吃嗎”的話來了,忙說道,“就是以後和你姑姑一起住,一起吃飯,一起玩的人。”
“哦——”沈念念恍然,“就跟,爹爹和娘親,一樣樣。”
沈來寶笑笑,俯身刮她俊挺的鼻尖,“對,一樣樣。”
花鈴說道,“念念不是一直想看新娘子嗎,娘帶你去見你姑姑。”
沈念念搖頭,“姑姑我天天見,大姑姑,二姑姑,三姑姑……好多好多的姑姑。我要看新娘子,是新娘子,不是姑姑新娘子。”
滿屋下人忍俊不禁,花鈴可算是明白什麽叫童言了,她笑道,“念念,姑姑新娘子今天特别不一樣,你真不要看?”
沈念念轉着大眼睛,想來想去,覺得好像不去看要錯過什麽。心一癢,答應了,“嗯!去看姑姑新娘子。”
沈來寶笑道,“也就隻有你有辦法能一句話說服她了。”
話還沒說完,就見沈念念像脫缰的野馬往外跑,喊着要去看新娘子,一點也不想等了。
吵得花鈴頭都大了,“念念。”
沈念念聽出約束的語氣來,當即安靜下來,站在那并着腿攏着手眼睛直溜溜地看她,乖巧得不行。
一會她見父親過來,還沒到跟前,就張開手要抱。可父親卻沒跟以前那樣抱起她,反倒是母親要來抱。她環着娘親的脖子,又不死心地在花鈴後腦勺偷偷問道,“爹爹不抱念念嗎?念念很輕的。”
“爹不能去看新娘子,念念先去看,然後再回來告訴爹爹新娘子漂不漂亮,好不好?”
“好吧。”沈念念收回腦袋,看着抱着她的人說道,“娘親抱也很好。”
花鈴真不知道她是哪裏學來的,嘴甜,定是跟她爹學的。不愛安靜念書,這些倒學得快。說罷,就瞧了沈來寶一眼。沈來寶不知爲何被她看了一眼,萬事不理,隻要對她笑就要,便笑了笑。看得花鈴都沒法惱他。
“那我們去安娴房裏頭了。”
“嗯,我去看看娘那邊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忙的。”
因沈家辦喜事,花鈴到了沈安娴住的院子,那裏還有些臉生的、臨時找來的人。挑夫車夫都在外院等着,一箱箱的大紅妝奁已經用紅綢系好,就等着新娘子一起出門,送去孔家。
沈念念仍覺新奇,對那大紅的顔色看着喜歡,不肯再讓花鈴抱着,非要下來。花鈴無法,将她交給嬷嬷,“那你先去玩一會,等姑姑上好了妝,你就過來好不好?”
“好好好。”沈念念答完,就鑽進那紅色長龍中,像條魚兒遊得飛快。
她個子小,比起成年人來,反倒走得更快。下人隻能看着她,沒法立刻跟過去。
沈念念跑得急,一不小心絆了一跤,撞得腦袋疼。她拍拍兩手還沒起來,就被人扶起。她擡頭一瞧,隻見是個長着胡子的叔叔。這叔叔其實長得好看,就是右臉有幾條傷痕,看着嘴角有點歪,便略覺可怕了。
那男子見她往自己臉上瞧,笑笑,“别摔着,劃破了臉可就不好看了。”他一會又道,“就好像叔叔,臉就是這麽被利石劃傷的,醜死了。”
沈念念回過神來,搖頭,“叔叔長得好看,不醜的。”
男子隻是笑着,沒有答話。見下人過來,立刻就松了手。
沈念念回到嬷嬷身邊,又回頭往那邊瞧,卻沒再看見他,不知道去了哪裏。
一瞬就不見了人,沈念念還覺得奇怪,那人怎麽走得這麽快,莫非是神仙不成。她想過去再看看,卻被嬷嬷抱走了,“小小姐,該去看新娘子了。”
沈念念的心思立刻被那傳說中美美的新娘子吸引了去,将那叔叔忘記在腦後,歡呼道,“去看新娘子啦,去看新娘子啦。”
沈家如今就她一個孩童,平日都要出門了才能和同齡的人玩鬧。今日家裏來了很多小哥哥小姐姐,再也不用在跟人說話的時候擡高脖子,實在是太累了。于是喚了一堆孩子過去,浩浩蕩蕩的,讓嬷嬷瞠目結舌。
這号召力,以後可是要做女将軍?當初抓周如果她有三隻手,那一隻,抓的定是小刀吧。
沈念念帶着一堆的豆丁去圍觀新娘子,門一打開,豆丁們就鬧哄哄進了裏面。沈念念往屋裏掃了一圈,見了那穿得最紅豔的人擡手就指,“新娘子。”
衆人一起往那跑去要看新娘子,吓得喜娘都慌了,忙喚了下人來攔他們。
沈念念腿短沒跟上,颠着步子快跑到近處,眼見着就要看見新娘子了,就被人敲了一記腦袋,娘親的聲音已經在耳邊炸開,“沈念念!”
她頓時一慫,又并了腳攏了手,擡眼看她,“娘。”
花鈴簡直拿她沒辦法,“用你爹的話說,你就是個混世小魔王。”
“才不是,爹說我是霸王花。”
“……”
花鈴一瞪眼,沈念念又不敢吱聲了。見她還盯,她墊腳抱了她,往她臉上親了一口,軟聲,“娘——”
花鈴的心又化了,抱了她往沈安娴那走。沈念念就知道這個字有魔力,從小到大,百試百靈。
被抱得高高的她看着小哥哥小姐姐們的頭頂,不由笑得惬意。她得快點長高才行,然後就可以俯身跟他們說話,喊他們小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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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娴的出門吉時是在巳時,進門吉時是午時,從沈家到孔家并不需要那麽多時辰。沈老爺便安排轎夫在明州城街道遊走一圈,沿途給看熱鬧的百姓散紅袋子。裏頭有糖果有花生,還有銀子,惹得百姓争搶,一路熱鬧。
花鈴看着花轎出門,并不用随行,等花轎出了巷子,她才回來,卻沒看見女兒在,便問道,“念念呢?”
下人答道,“方才在跟宗家的孩子們玩,嬷嬷他們都在看着。”
花鈴點點頭,就進去幫母親一起招待今日一起來送親的親朋。
沈家現在辦大小紅白事,沈夫人都将花鈴帶在身邊,想讓她多學學。等上手了,以後也能獨當一面。
好在花鈴聰慧,又謙虛好學,教過一遍,第二次就不用她帶着了。而且她待人有禮,從不發怒,着實讓人稱贊,對花家的稱贊也更多幾分。
如今花家長子身爲文官,在官途順暢;兒子身爲武官,也是仕途無阻;加之女兒又嫁了一府首富之子,丈夫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大有要沖着大央首富去的意思,更讓人不敢小觑。花家現在的地位,在明州城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人家了,過年連知府知州都會讓人送禮來,一時風頭無兩。
酒宴一開,那些去玩鬧的孩童就被爹娘喊了回來。花鈴想着女兒也該餓了,就看着那群孩子回來的出口,等見了她就喊她過來吃飯。
可左等右等,孩子陸續出來,卻怎麽都看不到她女兒。
沈來寶也從賓客中回來,見她往那邊張望,問道,“怎麽了?”
花鈴說道,“念念跟他們一塊玩的,可現在他們都出來了,念念還不見人影,定是又跑到哪裏瘋玩去了。我進去找她,非得罵她一頓不可。”
沈來寶見她真要去揍她一頓,笑笑跟上,關鍵時候他得攔着她,可别真把女兒揍了。
不過那個小霸王,越大就越頑皮,也是該好好說說她了。奈何每次一提,她就委屈地看來,明知道她不是真心悔過,可就是下不去嘴,最後還是将他軟化。這可真是要不得,分明就是助長了她頑劣嘛。
兩人進了内院,尋了個下人問沈念念去了哪裏。下人說不知,花鈴又道,“厲嬷嬷他們呢?”
“開飯前夫人說廚房人手不夠,讓他們過那去幫忙了。”
花鈴一愣,心頭隐約泛起陰雲來。也沒讓他傳話,直接去了廚房。她步子焦急,沈來寶也快步同行,還是壓低了嗓子說道,“别慌。”
“嗯。”花鈴答了一句,快速走到廚房。隻見厲嬷嬷他們正在幫忙洗菜,看得她腦袋一嗡,“厲嬷嬷!念念?”
厲嬷嬷面色詫異,“小小姐不是一直跟在夫人身邊麽?”
花鈴腦袋裏的聲音已經快炸得震天響,“你們爲什麽不看好她?!”
厲嬷嬷一衆人從未見她發過這麽大的脾氣,紛紛放下手裏的活,去找沈念念了。沈來寶也覺不對勁,可他還是覺得,沈家這麽大,下人這麽多,她去哪都能讓人瞧見。許是躲起來了,說不定又是玩得累,自己回房睡覺去了。
他邊安撫妻子,邊讓下人放下手裏的活,去找沈念念。
要是這次找到,他真要罵罵她,做事不許這樣沒交代。
可下人找來找去,翻遍沈家大宅,就是找不到人。
花鈴已經快要急哭,可她仍相信女兒還在宅子裏,隻是愛玩,不肯出來。
沈來寶讓人連外頭都去找,問問周圍的人有沒看見沈家的小姑娘。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才終于有下人問到個線索,跑回來說道,“方才後巷對面的茶肆掌櫃看見,一個男子帶着小小姐從後巷出來,往東邊去了。因那人穿着挑夫的衣服,就沒懷疑,以爲是一同送新娘子的,就沒起疑。可後來覺得不對,送親的人怎麽會從後巷走,就趕緊來告訴我們了。”
花鈴一聽,頓覺天昏地暗,眼淚啪嗒落下。
“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