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兒子要回來過中秋,廖氏高興,可沒想到兒子卻是負傷歸來。她看着他從馬車上顫巍巍下來,還要人攙扶,臉都黑了,沒有了歡喜,隻想大罵他一頓。話到嘴邊,又隻剩滿滿的痛心。忙讓高大有力氣的下人扶他進去。
花朗自知理虧,也不敢多看母親,隻能多笑笑,表明自己并沒有大礙。
隻是傷得太重,人進了大廳在下人的攙扶下都快不能直起雙腿了。看得廖氏心痛,隻能歎道,“罷了,回屋躺着吧。管家,去請大夫來。”
“娘,我沒事,我就坐着陪您說話。”
廖氏瞪眼,“回屋去,你娘眼不瞎。”
花平生也道,“回屋吧,别讓你娘擔心。”
花朗這才不強撐,随下人回房去了。廖氏直勾勾看着兒子的背影,都瘦成什麽樣了,還黑,還受傷了,軍營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回頭就道,“就趁着這個機會把兒子留在家裏,不要再讓他回軍營了。”
花平生說道,“既然進了軍營,就不可能随便離開,否則就是違反軍令,要處斬的。”
聽見後果這樣嚴重,廖氏不敢再說了,隻是嘀咕道,“軍營難道沒大夫了,非要奔波回家休養?”
方才花平生也顧着擔心兒子,沒有細想這件事。現在她一提,他也才想起來,對,爲什麽兒子會突然回來?難道跟他負傷有關系?
廖氏說道,“過去看看吧。”
“好。”花平生行了兩步,又想起來得告訴女兒,喚了個下人來,說道,“去告訴小姐,說她二哥回來了。”
下人很快就将這話送到了沈家,花鈴正在窗前小榻上剪着窗花,聞訊便立刻放下紙花,要過去。下人又道,“二少爺受了傷,如今正卧在床上,小姐現在過去恐怕不方便。”
家裏的姑娘出了嫁,再單獨去兄長房裏的确不行。隻是花鈴想,爹娘肯定在那,這倒無妨,不用等沈來寶一起。隻是二哥受傷,那大夫等會也要過去,她在場也不好,就壓了焦急,決定等會再去。
她問了二哥的傷勢,就讓下人回去,有事再來禀報。末了又讓沈家下人去喊了家中的李大夫,一起過去。
沈夫人聽聞花朗受了傷,也忙讓人請大夫去。等大夫都到齊了,足足有六個,個個瞧看一番,商議半晌,再下藥。藥敷上去沒多久,花朗就覺得舒服多了。
等沈家的大夫回來,花鈴問了狀況,知道那邊已經忙完,就趕過去探望。一見二哥,隻覺他比半年前又瘦黑了許多。
兄妹兩人說了會話,廖氏就拉着她走了,叮囑兒子好好休息。
花鈴一人回了屋,又覺犯困,準備去好好休息。她快走到床前,卻見半邊蚊帳垂落。她邊想約莫是窗戶開了風大,吹得蚊帳亂飛,邊往那邊走去。剛走到床邊,就聽見裏面一聲輕笑,雖輕卻很是張狂。
她愣了愣,立即要收身,誰想裏面伸出一隻纖細玉手,一把将她抓住。她一瞬知道這人是誰,忙道,“别傷了孩子。”
那裏面的人手勢一頓,這才收了力氣,探了腦袋出來,笑道,“我都忘了,你懷了我的小外甥。”
會隻身闖進别人閨房,還這麽大方大膽的,除了盤子,花鈴可想不出第二個人。最重要的是,二哥在哪,盤子就會在哪。
盤子撩起總是垂落至腰的紗笠,明眸中都是笑,輕輕一拉,把她拉到床邊坐着,又摸摸她的肚子,“我的小外甥,快喊舅媽。”
花鈴失笑,壓低了聲音,“就不喊,哪裏有這樣來吓唬人的舅媽。”
盤子盤腿坐着,看着她圓滾滾的肚子,一時沒挪開視線。花鈴抿了抿笑,問道,“怎麽,羨慕呀?”
盤子撇嘴,“沒有,就是覺得你胖了不少,有點不認得了。”
花鈴惱道,“你才胖了。”
“真的?”盤子摸摸自己的臉,“我倒是想胖些,畢竟這十幾年來一直沒胖過。”
花鈴差點沒被她氣笑,“怎麽還是這麽壞,等你真懷上了,以你的身子骨,估摸是要比我還胖的,到時候我就使勁嘲笑你。”
“嗯,記得要嘲笑我胖,你笑話我了,才證明我有那一天。”盤子念了一句,倒身躺下,又拍拍旁邊的被褥,從心底舒暢地歎着,“舒服呀。小花,你都不知道,軍營裏的飯菜有多難吃,我真的瘦了,你二哥瘦得更厲害。”
花鈴摸了一把她的手和腰,果真沒了多少肉,她躺在她一旁,輕聲,“我哥哥武功好,你又在旁邊看着他,可是怎麽還會受這麽重的傷?問我二哥,隻說是打了場小仗不小心受傷。”
盤子嗤笑一聲,“騙人都不會,打小仗能打成那樣?就算能,但是受傷了能回家休養?而且還有人送回來?那戰場上每打完一場仗,就得走多少人。”
聽來果真有隐情,花鈴方才去探望兄長時就有了許多疑問,問道,“那到底是因爲什麽?”
盤子此時才刻意将聲音壓得很低,附耳,“你哥哥在軍營裏表現得不錯,可将軍一直沒給他升個伍長校尉,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就想,難道将軍是做那個打算,後來果然如我所想。”
花鈴略覺緊張,盤子都嚴肅起來的事,肯定不是小事,“到底是因爲什麽?”
“因爲呀,沒有軍銜,更适合去辦一些秘密的事。”
花鈴自幼也愛念兵書,這話已經說得這樣明白,她心頭咯噔,嗓子都幹了,啞着聲說道,“密探?”
盤子輕輕點了點下巴,“對。”
越是沒有軍銜的人,敵軍就越難認出這是敵營的人。那要去做密令任務,也容易多了。更何況花朗身手了得,真執行起命令來,也懂随機應變,也是做密探的上等人選。
花鈴聽得揪心,“實在是太危險了。”
“嗯。”
“我要是問你到底做的是什麽密令,你會告訴我麽?”
盤子想也沒想,“不告訴。”
意料之中,花鈴還是揪心,“嗯。”
盤子想了想偏身說道,“不過可以告訴你的是,他惹上大麻煩了。他身上的傷,不是在完成密令時所負,而是回到軍營後,在外出時遭人埋伏。所以将軍才将他送回家中,至少這裏,離那邊塞遙遠,能保他安然。今日随行的車夫、漢子,其實都是軍營裏暗中保護他的人。”
花鈴沒想到二哥竟然做了這麽大的事,雖然她輕描淡寫,可也能聽出不同尋常的意思來,她問道,“二哥回家的話,那些人真想報複,也會找來吧?那到時候我爹娘怎麽辦?”
“這倒不必害怕,你二哥取得的東西,足以讓他們方寸大亂,根本無暇來殺你二哥。而且你二哥當時在敵營裏也沒名氣,我想至今他們還很奇怪,到底我方是派了什麽高手去,這麽輕易就取走了東西。”
說着,她聲調得意又驕傲,連花鈴都聽出了她對她二哥的喜歡。她又問道,“那二哥以後回到軍營裏,會如何?”
“升官,雖然離大将軍還差一大步,可至少也有了一小步。”躺在松軟舒服的床上,盤子都快睡了過去,她合眼閉上,困意漸漸襲來,“小花,讓我在這躺一會,就一會。”
花鈴真不想她躺在這,畢竟這是她和沈來寶睡的地方。隻是盤子面色憔悴,想來這一路她随馬車同行,也累得不行了,便沒反對。可放任她一人躺在這,她心裏也不是滋味,就也躺着。
——想想人也是奇怪,明明命可以給對方,但是總有些是不能給别的女人的,比如和丈夫一起睡的床。
沈來寶今日回來得早,還沒回屋下人就告訴花朗負傷回來。他忙問道,“少夫人有在午睡麽?”
“回少爺,在午睡的。”下人這才明白過來他問的是什麽,又答道,“剛才少奶奶已經回了娘家一趟。”
知道她在午睡,也已經看過花朗,沈來寶就自己一人過去。她還能睡着,至少說明花朗沒有性命之憂。不過入了軍營的人,隻是受點輕傷就能長途跋涉回來休養?
他心覺奇怪,可還是過去了。
花朗精神尚好,和他說了許多話。等沈來寶問及他是如何受傷的,花朗面上一刹的爲難已讓他明白定有不可說的緣故,他便道,“我也是奇怪,你身在軍營,受了傷也正常,何必問得這麽細。對了,城裏又開了一家新酒樓,等你能跑能跳了,就一起去品茶吃肉吧。”
花朗沒被追問緣故,也暗暗松了一口氣。聽見“品茶吃肉”,頓覺好笑,也就隻有他這沾酒即醉的好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好,等我好了,再跟你好好品茶。”
見他沒事,沈來寶也就放心回家了。進了自己屋裏,見蚊帳隻放下一半,不由笑笑,真是個迷糊人,也不怕蚊子鑽進去,又咬她的臉。
他輕步走到床前,正要瞧她,卻見床上躺着兩個人!另一個還是個美豔的姑娘。
他詫異得要去捉那人,可卻覺這人臉熟。仔細一看,嘴角就抿緊了,原來是盤子。
這是他第一次見盤子的女子裝束,跟她身爲男子時,大不相同,完全變了個人般。如果不是想到花二哥回來小花又這麽安心地跟她躺一塊,他真要把這陌生女人拽出來了。
“嗤。”鼻音嘲諷,随即盤子睜開一隻眼、兩隻眼,在眼眶裏打着轉瞧他,“你盯我,還很久。”
“……”沈來寶臉一黑,“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二舅子未婚妻的份上,我真想丢你出去。”
盤子對這稱謂頗覺舒心,也不捉弄他了,從床上爬了下來,特意避開了還在熟睡的花鈴,“小花以前不這樣酣睡的,定是你們夜裏做多了事,累的。”
沈來寶撫額,擡手往窗外指,“出去。”
盤子忍笑,這才往窗外走,真從那跳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沈家大院。此時紗笠又重新放下,她看着隔着紗笠看見的事物,模模糊糊的,什麽都看不清。
這種感覺真不痛快。
她踢開腳下的石子,這種日子她真的再也不想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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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朗本身體格康健,大夫醫術又精湛,休息了半個月,傷已經沒什麽要緊的了。就是不能跑,一跑腰就撐不住,如骨髓裏埋了一根針在刺着他。
花朗還沒有接到回軍營的消息,也覺煩躁。想着天色正好,就尋了沈來寶和妹妹去外面喝茶。
他正換着衣服,總覺外面有人,他走到窗前,問道,“你在?”
一會那人才道,“在呀。”
“怎麽這次躲得這麽不明顯了。”
“我要是躲得太隐蔽,你把我當刺客怎麽辦?”
花朗知道她是個細心人,又問,“你的傷好了沒?”
“好了。”
“你又救我一命。”
外頭聲調微揚,“那你還不以身相許。”
花朗蒼白的臉一僵,沒有答話,片刻才舒展開來,“我要出門了,約了我妹夫和妹妹去登天樓。”
“記得給我捎隻醉鵝。”
“嗯。”
花朗回家後,以自己身上有傷爲借口,用飯都在裏面,也都會勻一半給她——就算是吃飯,她也不在自己面前吃。明明是這麽膽大的人,卻不肯露臉。
身爲一個成年男子,他也曾想過她到底長了一張怎麽樣的臉。好奇,又帶着些探究的意味。可她不給看,他也沒有問。
自己去哪裏她都跟着,花朗總覺得……好像十分安心,又十分暖心。
等他隐隐明白過來,唉,好像是喜歡她了。可他連她叫什麽,住哪裏,多大年齡,都不知道。
到了登天樓,三人點了菜,花朗又道,“準備一隻醉鵝,帶走。”
沈來寶和花鈴知道盤子肯定是窩在花家蹭吃蹭喝,相觑一眼都了然于心,沒有多問。
花朗說道,“大哥最近回不回家?也許久沒見了,大哥的傷勢已經無礙了吧?”
花鈴答道,“沒事了,也已經能處理公務,不過已經調任,離這也近,約莫一天車程。”
“那我明天過去一趟。”
花鈴心頭咯噔,知道哥哥此時不宜到處走動,免得有危險,“大哥說了最近會回家一趟,你過去,說不定就跟大哥擦肩而過了。”
——先暫且哄着,等拖到不能拖了,再看吧。
花朗一想也對,也就沒再提這要求。等用飽了飯,那小二也拎了醉鵝來,還笑道,“招牌菜,公子好口味。”
旁邊下人接過,花朗瞧着,說道,“給我拿吧。”
下人遲疑,見他神色堅定,隻能遞過去。
到了家門口,沈來寶邀花朗過去再說會話,花朗心中還記着那碟子姑娘,怕她餓了,說道,“我先回去一趟,衣服髒了,換個衣服。”
心知肚明的沈來寶笑笑,“好,去吧。”
花朗快步回家,進了房間,沒察覺到她的蹤影,往窗戶外面瞧,也沒看見她。他墨眉又擰,回到屋裏,還去翻了衣櫃桌底,都不見人。他心下一驚,“碟子?”
手心的冷汗瞬間冒了出來,她平時也是神出鬼沒的,但現在她在等他的醉鵝,以前都是乖乖在附近等的,現在卻不見人影。
“碟子?”
他又喊了一聲,突然覺察到動靜在裏屋。他忙走過去,隻見蚊帳已放下,像是有人在裏面。他撩了蚊帳往裏看,一見那裝束,就知道是她了。
“吵死了。”盤子擰眉翻了個身,臉上還罩着紗笠,剛才昏睡,差點沒将她悶死,“讓我躺會。”
花朗問道,“我買了醉鵝,你吃嗎?”
“不吃,難受。”
“你哪裏難受,是傷還沒好嗎?讓我看看,我這裏有藥,給你上藥。”
耳朵裏都是嗡嗡的叫聲,盤子真想堵住他的嘴。她蜷了蜷身,有些痛苦,“不要吵,不是傷。我……我來癸水了。”
花朗一頓,忙收了話,“那你好好歇着。”
他将醉鵝放在桌上,末了想,來癸水這樣不舒服的話,那她以前是怎麽過的?她總在軍營附近出沒,但附近甚少百姓,她怎麽料理自己的吃住?
花朗越想心中越不舒服,他記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能讓個姑娘這麽辛苦地喜歡着。
盤子并不是來癸水了,像她這樣自小就有自家養的大夫伺候着的人,有問題就開藥調理着,來癸水從來不會疼。不過是上回他遭埋伏,她救他時不小心受的傷罷了。
如果不是要等他的醉鵝,她早就跑到别的地方躺着了。
又躺了一刻,出去的花朗又回來了。盤子聽見他往這邊走來,沒有吭聲。一會那人影在外面,說道,“用米熬粥太久了,所以我讓下人用剩飯熬了些,你要不要喝點?”
盤子愣神,仍是蜷着身子,“不餓,我要睡覺。”
花朗還是想喊她起來吃,可再說估計她就又要罵人了,她的脾氣不太好,他知道,“我去隔壁家,你餓了就自己起來吃,我不會突然回來的,會先敲門。”
盤子心裏又嫌棄他了,進自己的房間敲門,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過也不是大問題,她也就沒說他。等聽見他走了,盤子掙紮了好一會,知道自己該吃點東西,這才緩緩起身。那砂鍋很大,喂一頭牛都夠了。
她搖搖頭,打開砂鍋一瞧,滿是藥味的粥。往裏一瞧,一片紅……難怪有藥味,裏面的紅棗枸杞都快比粥還多了。
她又想笑又覺舒服,等舀了一碗,才想起來,他怎麽就知道姑娘來癸水要補這些的?
盤子柳眉輕擰,懂得真多,可又亂七八糟的,指不定是臨時跟人問的。
粥不好喝,可她還吃了兩大碗,又撕了隻鵝腿吃。登天樓的醉鵝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吃,那個笨蛋,他定是沒有想過——她怎麽一點菜就點了登天樓的招牌菜。
她留給他的線索已然太多,可那個笨蛋……
盤子頓覺堵心,邊吃邊嫌棄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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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至十一月,花鈴的肚子已經大得走路不便,還有一個多月就要生産,沈家上下都很是緊張。沈夫人更是早早将生産用的東西都準備好,萬事俱備,就等着孩子出世。
此時花朗也終于接到軍中密令,要他回去。一聽能回軍營,花朗立刻收拾東西,看得廖氏心頭拔涼,對丈夫說道,“看看看,生他養他二十年,軍營倒成了他的親娘。”
花平生說道,“兒子有志向,也是好的。”
廖氏明白,可過不去那個坎,送兒子出門時,她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可仍要強裝鎮定,“這次回去,可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什麽危險的事都往前面沖……多想想……”
她本想說“多想想你爹你娘”,但最後還是咽下了,隻因實在不忍兒子肩頭有重擔,“多想想你自己。”
花朗點頭,“我會的,娘。您和爹也是,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廖氏暗暗歎息,笑着點頭。目送兒子上車,又想,剛養得白嫩些,胖了些,就又要去那邊給磨沒了。
車出明州城,入了郊外,行人越發稀少。
花朗坐在車上,又往外看,沒有看見那碟子姑娘。他記得她很怕冷,早早就跟他讨了小暖爐,他怕去跟母親要,母親會覺得他身體變差,然後更加擔心,就去外頭買了兩個。後來每次見了她,都能看見她懷裏抱着那暖爐。
他有一回問她,“你夜裏睡哪?”
她反問道,“擔心呀?那讓我睡你的床好不好?”
他又僵了,說道,“你喜歡睡就睡吧,我睡地上,睡小榻,都可以。”
他倒希望她能來睡,這樣就不用擔心她去了哪裏,又睡得好不好。可她再沒提過,倒讓他擔心。
正想着,車夫忽然停下馬車,聲音沉落,“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