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長昌不配合,沈來寶又不認識掌櫃們,人生地不熟,說來還是有些難辦的。
比如本來可以直接通過葉長昌牽線搭橋,現在卻無人引路。沈來寶早早和葉長昌吃完午飯,正想着再坐一會就去外面走走,花鈴就道,“葉伯伯,我平時喜歡看一些地方周志,剛來的時候也看見了幾家書鋪,想現在去瞧瞧。”
葉長昌隻要他們不插手生意上的事就行,小兩口新婚燕爾,還是攜手同遊得好。年紀輕輕的,做點小買賣還行,沈家這樣大的生意,沈來寶哪裏能接管得了。也不知道他爹是怎麽想的,好歹先給些小生意練手,一來就處理百來号人的事,萬一談崩了,就更難收場。
更何況……身爲沈家的老臣子,爲了這事就讓他兒子來,還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這不是侮辱他麽……這事兒他能辦妥,就是差點時間。
現在聽見兩人要外出,反而心頭舒服,像是将刺兒拔了,“你們且去吧。”
兩人從客棧出來,如今才是吃午飯的時辰,街道上行人不多,這條街看起來就更加冷清了。沈來寶出門時又往那旁邊的荒宅看了看,花鈴早上就注意到他多問了幾句那宅子的事,現在又看,當即問道,“那宅子有什麽特殊的地方麽?”
沈來寶收回視線,笑道,“我在想,這裏的地段并不算太差,這些宅子就這麽荒着,有些浪費。”
“你想買下來開鋪子?”花鈴回頭往那細看,“左邊是四樓高的客棧,右邊是繡莊,而且整條街類似這樣的宅子并不少,繁華一帶都在前面幾條街,爹不是在那買了好幾個鋪子麽?”
“爹有自己的生意,我也得爲自己想條路。”
花鈴歪了歪腦袋,“你以後不繼承家業麽?”
沈來寶笑笑,“要繼承,隻是小花,我總要自己也有所爲,才能讓沈家的老總管老掌櫃們信服。就算我将沈家的生意琢磨得再精通,接手時,他們也會覺得我不過是繼承了家業,并沒做過什麽。今日葉伯伯于我的态度,于你的态度,你能感覺得出來的。”
花鈴點點頭,很快便明白了,“所以來寶哥哥你很早開始就自己做各種生意,這點他們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多少會對你改觀。”
“嗯,隻是這還不能讓他們信服,而今怎麽解決好這件事,才是關鍵。”
花鈴恍然,“原來這是兩碼子事,你要買地開鋪子是一件,說服那十三個掌櫃回來又是另一件。”
沈來寶問道,“難道你以爲是同一件?”
“是呀,我以爲掌櫃們的事就夠讓你頭疼無暇多想了,哪裏知道你竟還多想一件長遠又頭疼的事。”花鈴擡頭看他,“不要想太多,我怕你華發早生,畢竟我要的不多,不要太操心。”
話裏的意思聽着倒像是在說慧極必衰,沈來寶笑道,“腦子不想多一些事,是要生鏽的。”
花鈴想了想才道,“要是你不過四十就讓我瞧見銀絲,你就得将事情放放,不要想那麽多,好麽?”
“嗯,我答應你。”
街道行人不多,可沈來寶還是牽着花鈴的手。這一個多月來花鈴已然習慣,不似開始那樣羞赧。她也覺得夫妻在外面還要避嫌的話,那算什麽夫妻。
走了長長一段路,她才想起來,“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找掌櫃的。”
花鈴何等蕙質蘭心,他沒提及是哪個掌櫃,也沒加個“們”字,她便明白過來,“來寶哥哥你是要找領頭人?我想想……那領頭的掌櫃姓莫。”
“對。”沈來寶說道,“要加工錢的請願書,是他帶頭簽的名。後來罷工,聽說也是他領頭的。爹說那莫掌櫃年過甲子,爲人仗義,因此在沈家分舵的翰州裏十分有名望。雖然翰州很小,爹說他們若得寸進尺,就不必理會了,請别人來做活便可,可我不能這麽做。”
花鈴微微點頭,“得想一個比這個更好的法子。”她轉了轉眼,“與之相反的詞便是‘擒賊擒王’,你是想說服了莫掌櫃,其他人也就不必一一攻破了。”
沈來寶歎道,“我的小花怎麽就這麽聰明。”
花鈴抿唇一笑,略微得意,“所以才能做你的小花呀。”
沈來寶笑笑,要是以前她該羞得紅了臉,現在卻找到台詞“反擊”了,真是伶牙俐齒的小花,“小花,你有沒有想過要去考女狀元?”
“不想。”花鈴想也沒想地答道,“我以前想過,可是後來發現官場挺可怕的。像我這樣的人,進了官場要麽是變成鐵面無私的清官,要麽就會變成第二個潘相。前者易遭人迫害,對不起家人;後者喜迫害别人,對不起别家。所以呀,還是不要當官的好。”
“……小花,你真的有勇氣做奸臣?”
花鈴搖頭,“我也不知道,隻是人到了要保命的時候,誰知道呢。所以爲了避免這樣,我早早打消了這個念頭。爹爹說的沒錯,無論做什麽,自己喜歡就好。至少能保證以後做的任何一個決定,都不會後悔。”
“那你如今想做什麽?”
他一隻手牽着她,花鈴的另一手此時已附了上來,兩人貼得更近。方才他問她困不困,要不要歇歇,她想着這件事不能再拖,說一點都不困。此時得了他身上的一些暖意,好似能讓人随時倚在他胳膊上睡過去,酣得不行,心思悠悠。
“如今想和你一起過好小日子。”花鈴又道,“能聽得懂你的生意經,能在你難決策的時候給你指出正确的路。再開間我自己的小鋪子,專門賣首飾,能賺點小錢。偶爾一起出遠門玩,去别國走走……來寶哥哥,我想做的事很多很多。”
沒有聽見她隻想相夫教子的話,沈來寶其實還是高興的,隻是想當賢妻的小花,想一想也覺得可惜。有這些想法的她,才是他喜歡了那麽多年的花鈴。
“你想的事,我們可以慢慢做,不急。”
花鈴欣然點頭,“當務之急是解決翰州的事。”
說到這句,沈來寶已經停下了腳步,就停在一個很普通的宅子前。花鈴問道,“就是這麽?”
“嗯,莫掌櫃的家。”
花鈴打量幾眼,說道,“我們沈家待人一向大方的,就算給翰州掌櫃的錢不多,也絕不會太少,這個掌櫃怎麽看起來不像是很有錢的模樣。”
“你忘了麽,我提過,他爲人很仗義。他常拿銀子去仗義疏财,不管是什麽人來求,都會救濟。”
“那那些名聲很壞的人呢?”
“也借。”
花鈴不解,“可是那些人要是騙他的呢?”
“也借。”沈來寶說道,“莫掌櫃大概是覺得,人總該有點羞恥心,借的多了,自然會覺羞愧,然後回頭是岸。但背後說他傻的人,倒不少,沈家的長老們閑聊時也提過這事。”
“可是人哪裏有這樣容易想明白。”花鈴末了說道,“雖然我辦不到,也覺得沒用,但我也不會覺得莫掌櫃是笨蛋,反倒是很尊重這樣的人。”
“的确是,他本可以過得很好,不用理會那些人。隻是想着或許有人會回頭,就這麽做了。”沈來寶敬佩,然而自己也做不到,對那些不認識的人,他不會立刻回絕,但也會仔細衡量過利弊。當陌生的人當做一種投資,而不是想着怎麽救他們上岸。
兩人在門前巷子說了小片刻,這才上去敲門。剛敲門,裏面就有銅鈴聲響。再敲,銅鈴又響,原來是相通的。
過了好一會門才開,出來個耄耋老者,佝偻着背,如此身高不過正常人的半腰,看人還要歪着腦袋擡頭。
沈來寶記得莫掌櫃身材渾圓,不似眼前老者,便問,“可是莫掌櫃家中?我們是從明州來的,老丈可否通報一聲?”
老者“啊”了一聲,往他們探身,大聲道,“你說什麽?大聲點,我聽不見!”
花鈴這才想到那銅鈴應當就是爲了讓裏面的人聽見,否則門後挂鈴铛做什麽。莫掌櫃已年過六十,卻連個身強力壯的下人都請不起,隻請了個老伯。她心中對那莫掌櫃更是又敬又歎,俯身扯開了嗓子道,“爺爺,我們來找莫掌櫃!他、在家、嗎?!”
話音剛落,背後就有沉沉問聲——
“你們尋我何事?”
兩人齊齊回身,隻見一個老者負手站在身後。他身材渾圓,生得并不高,兩隻眼窩深陷,有些憔悴。和兩人視線一對上,頓時多了幾分長者氣魄,隻是打量一眼,就冷聲道,“沈家的人?”
沈來寶上前兩步作揖道,“晚輩沈來寶,是沈家大少爺。這是我的妻子,花鈴。”
莫掌櫃冷眼掃了他們一遍,“原來是沈家大少爺,怎麽,走了個安總管,來了個葉長老;現在走了個葉長老,又來了個初出茅廬的頑童。有本事讓你爹親自來尋我晦氣。”
沈來寶知道他們對沈家怨氣頗深,但沒想到會這樣深,說話簡直是一點情面都不留,這是鐵了心不打算回去了?
莫掌櫃負手徑直走到他們兩人中間,也不繞道,沉聲,“讓開,别擋了道。沈家大少爺,這事你爹真是一點都不上心,我算是白給他做了二十年掌櫃。”
沈來寶微微皺眉,“莫掌櫃這話是什麽意思?”
按理說沈家獨子都來了,那應當算是很大的禮遇了,怎麽他卻覺得冷待了他們。
莫掌櫃煩不勝煩地瞪了瞪花鈴,“男子做生意,帶什麽婦道人家。我知你新婚,可是也要分清主次,哪裏能這樣帶着妻子遊山玩水的,像什麽話!滾開,讓道。”
花鈴眉頭一蹙,他們日夜兼程趕路前來,兩人都瘦了十斤有餘,到了翰州歇都沒歇就過來了。結果卻被人當面戳刀子,她頓時氣惱,反抓着沈來寶的手,說道,“不、讓!”
莫掌櫃一愣,沒想到她竟然敢不讓。擡眼一瞧,眼前的女子年紀不大,生得花容月貌,尤其是一雙明眸,似含韬略光芒。迎面直視,并不覺咄咄逼人,隻是滿眼“我要同你講道理”的意思。
沈來寶一看,心想,莫掌櫃觸動霸道總裁小花按鈕了。
保、重!莫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