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成親,做兄長的自然高興,隻是花續心中始終有個結。雖然昨日秦琴并沒有流露不該有的神色,可他還是能感覺得出來,她并不開心。
他本該在年初就去赴任,但身在軍營的弟弟無法告假回來,他當長兄的又不在家的話,那家裏好似太冷清了點,也對不起妹妹,于是向上鋒告了假。雖然昨日妹妹才成親,但拖不得了,得趕緊去衙門,否則也要耽誤,實在是等不及她回門了。
所以今日和秦琴用完早飯回到屋裏,他便道,“明日就要走了,你如何安排?”
秦琴微頓,“你安排吧。”
“我能安排你跟我走,但是你的心卻還系在這。”昨日沈來寶來迎親,瞧着他們歡天喜地的模樣,洞房鬧得也那樣熱鬧,花續隐約有些頓悟,強扭的瓜不甜,從他們相識以來,他一直在擰這瓜,“以前都是我強行帶你走,這次你可以選擇不走。”
不走,就是和離,這個意思,她聽得出來。花續不想和離,隻是這種局面令他難受,甚至有時候會憤怒。可沈來寶是他的妹夫,是他小妹的丈夫,他又怎麽能憎惡他。更何況錯的不是沈來寶,是秦琴。
與其衆人尴尬,不如斬斷亂麻。
兩情相悅的人,成親才是件高興事。
想想他和秦琴的過往,卻好似沒有半點感情。
久了,也讓人心灰意冷。隻是他以前并不介意這麽過下去,但如今沈來寶成了自己的妹夫,成了一家人,以後逢年過節,擡頭不見低頭見,他承認自己沒有這個肚量,任由她這樣。他更害怕被外人知道後,說出很難聽的話來,這樣對花家上下,都不好。
秦琴默默無聲,依然沒有過多的話。花續沉默半晌,看着她這模樣愈發難受。終于是自己起身去收拾東西,沒有再同她說半句話。
秦琴看看外面天色,又看看他,也起身出去。有些話,再不說,就又是半年後回明州才有機會說了。
花續是瞧着她出門的,她前腳剛走,他的心就已快怒得炸開。立刻讓下人收拾了東西,準備孤身赴任。他一心想着快些走,直接去了馬廄,見馬竟還沒有喂好,頓時氣惱。
車夫見狀,急忙過來,“小人是昨天剛來的,忘了喂馬。”
花續喝聲,“花家的下人做事利索守時,如果你沒有要好好做的心思,就趁早離開花家吧!”
車夫一頓,被罵得心中記恨,花家待下人好,給的工錢高,這是份美差事。可他一個年過半百的人卻被個毛頭小子教訓,着實不悅。可面上不敢流露不悅,點頭哈腰應聲。
花續罵了他一句,也不回前院,怕被爹娘瞧見,問他秦琴的事。便等在馬廄旁,惹得車夫以爲他在監督自己,心下更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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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滿飾紅妝的隔壁沈家更是喜氣洋洋。
沈來寶牽着花鈴的手準備外出,剛成親的小夫妻結伴出去,下人瞧着也是羨慕。
因是一時興起要出門,馬還沒有喂好,到了門外馬車未來,兩人便決定走一段路,等馬喂飽了追來,估摸也走累了,時機正好。
更何況一同乘車,倒不如一起并肩同行來得好。
平日兩人就常一起出行,但近年來身邊總有旁人。今日兩人同出,巷子裏的鄰裏見了,一瞬還以爲兩人又外出同遊。等瞧見花鈴已經挽起發髻,才恍惚想起昨天不是剛喝過兩人喜酒麽,這才回過神來,紛紛再次跟他們賀喜。
花鈴和沈來寶單獨在一起時少兩分羞澀,還能打趣他,可當衆被喊沈少夫人時卻覺羞赧。沈來寶和她正好相反,所以在外頭,他表現得比花鈴更加大方自然。
從巷子出來,花鈴本以爲能好好和他說話了,誰想街道的人也大多熟識,又紛紛來賀。花鈴這才知道原來昨日喜酒,附近半裏的人都來了,吃的是流水宴!
沈來寶怕花鈴疲累,快走到半街,就帶她拐進一條小巷,笑道,“累嗎?”
“累,不過我娘說了,新婦都是這樣累的,等過一陣子就好了。”
“晚上回去我給你按按腰背和腳。”
花鈴笑問,“你也得跟我一起跑東跑西,也會累的,到時候還顧得上我呀?”
沈來寶笑道,“夫人最重要。”
花鈴對這回答簡直是滿意極了,她沒聽見花言巧語,隻聽見了滿滿的誠意。但她可舍不得折騰他,晚上得注意着,不要不小心喊累。
巷子行至一半,前面似有人從牆後探身看來。花鈴擡頭一看,那人影就消失在牆背後了。她當即放緩步子,将沈來寶也拉住。
沈來寶偏頭問道,“累了?”
“前面有人鬼鬼祟祟地看我們。”
沈來寶神色一頓,放眼看去,卻沒有看到前面有人,但地上有個影子。今日有風,風吹裙動,地上是裙擺的影子。
見是姑娘,他稍稍放下了心,示意她在這裏等自己,他往前走去。
他的步子很輕,也很慢,如果那人沒有再探頭,應該是聽不見他過去的。
幾乎快到終點,忽然那人似乎不知他來了,又伸出腦袋看來,這一看,就看見沈來寶快到跟前,兩人皆是一愣。
一直緊跟在他一旁的花鈴見了那人,也一頓,“嫂子。”
秦琴未聞喚聲,快速在她臉上看了一眼,見了她那高挽的發髻,有些出神。
花鈴是想尋個機會好好和秦琴攤牌說,可是并不是在這種時機下。而且他們剛剛成親,她就這樣來瞧,花鈴就算心再大,也滿心不悅。她知道她對沈來寶有執念,可她已經跟了自己的哥哥,就該收心過日子。
如果一開始不打算做花家媳婦,那就該拒絕這門親事呀。
花鈴想不通她,如今見她看沈來寶的眼神仍舊不同,更是不悅。她往前一步,又将秦琴視線攔住,“嫂子,我哥呢?”
“在收拾東西吧。”秦琴神色淡漠,又道,“你不用這樣提防我,我來,是想跟他說幾句話。說完了,就走。等會你哥又要回衙門去了,我也會跟着去。”
花鈴微微擰眉,沈來寶拍拍她的手背,她這才點頭,有些話她不想跟自己攤開了說,那跟沈來寶說開了,倒也好。在這點上,她信他會有分寸。
秦琴看着花鈴退後,直到她退到應該是聽不見兩人說話的地方,才收回視線,看着沈來寶說道,“恭喜。”
“謝謝。”
沈來寶下意識離她稍遠一些,看得秦琴眉頭擰起,忽然笑了笑,“我做錯了一件事。如果當初我早點跟你說,我是誰,又是來做什麽,或許就不會像今天這麽無奈了。”
沈來寶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他也一向都看不懂她。
“我懦弱了一輩子,以爲重來一次,情況會好起來。但是我沒有想到,其實我還是懦弱的。我不像花鈴那樣能爲你付出一切,我甚至對你在書院時别人欺負你也要掂量過利弊才敢站出來。我不止一次地想,其實這輩子我比上一輩子更自私。”
她以爲她說這些話會被他當做瘋子,可沈來寶眼裏,卻全是驚訝。
沈來寶心中愕然,他聽見了什麽?這輩子,上輩子,重來一次?
早就覺得自己穿越就已經很離奇的事的他竟是輕易就想到了一個詞——重生?!
秦琴重生了?
看樣子她的第一世是在真·沈來寶的時候,而這一世她對自己有執念,難道是上一世沈來寶于她有恩?
可是……如果他沒有出現,那真沈來寶在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十歲之前的沈來寶對她做過什麽讓她念念不忘的事?
秦琴沒有想到他竟然一句都不說自己瘋了,她突然有了将話全說開的沖動。他已經成親,還是花續的妹夫,她再沒有機會留在他身邊了。
可是埋在心裏那麽多年的話,她想告訴他,哪怕是他把自己當做瘋子也好,她也想說出來。
說出來的意義是什麽她已經不願去想了,隻知道如果不說,她這輩子也會瘋的!
“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不過沒關系。”秦琴有些失神,“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從小就被我娘毒打,才十幾歲就被她賣給了個屠夫。屠夫一家每日都欺淩我,後來我生了個女兒,他們變本加厲,還害死了我的女兒。我本來也尋死了,可是等我醒來,卻發現我又回到了起點,睡在了襁褓中。”
沈來寶已經不像剛才那樣驚愕,他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因爲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她的很多行爲。
要是真得說荒謬,那他和花老爹的穿越,不是更荒謬!
“那你……接近我,是爲了什麽?”
如果說是爲了沈家的錢,也不至于,畢竟後來她也做了花家媳婦,安心過日子,并不會比嫁入沈家差,所以他相信必定是有其他緣故。
秦琴見他不驚不慌,連她都意外了,“我埋了我的女兒後,就将我丈夫一家都殺了……那時候下着大雪,我奄奄一息,你出現了。還把我抱上了馬車,給我蓋了毛毯,點了暖爐,我就這麽死在了你的懷裏。”
沈來寶瞪大了眼,秦琴想到前世那最後一刻的暖意,又笑了笑,“真暖。”
“不可能!”沈來寶脫口否認,隻因如果他沒有出現,那上一輩子的沈來寶在十歲的時候就死了。也就是說,在秦琴嫁人生女前,他就死了,所以他根本沒有機會這麽對秦琴。
“是你。”秦琴顫顫指着他腰間上的香囊,“當初我也不知道是誰,模模糊糊看不清人,可是我清楚地記得,你腰上挂着的核桃船。我記得一清二楚,就是你腰上的這個。”
沈來寶猛地想的當年他初到書院,還未深交的秦琴便問他核桃船的事。後來他把核桃裝入錢袋,她還問過他核桃去了哪裏。
當時他便心有疑惑,如今茅塞頓開,終于明白她爲何有此一問。
“秦琴……”沈來寶沒有辦法跟她解釋穿越一事,十歲的沈來寶已死的事,他要接受她重生的事容易是因爲畢竟他曾穿越過,而且當代什麽奇奇怪怪的事沒見過,接受能力比她強大許多,可是要她接受他不是沈來寶,卻不可能,“假設你說的話是真的,那你碰見的人,絕不會是我。”
“我認得你的核桃,而且下人喊了你少爺。”
“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因爲我的核桃,在很多年前,就已經碎了。”
秦琴都已做好他會否認的準備,可是沒想到他竟當頭來這一句,立刻愣神。沈來寶解下腰上香囊,打開了給她看,那香囊裏面,隻有一堆碎核桃。
她登時愣神,抓了香囊過來,将裏面的東西倒在手上。可倒出來的東西,都是碎屑,沒有一粒是完整的。她愕然地張了張嘴,蓦地睜着赤紅的眼看他,“你是故意帶了個碎核桃出門的!”
沈來寶突然有些不忍說穿她等錯了十餘年的真相,到底還是說道,“秦琴,我并沒有預知能力。我信你說的話,可是你要找的那個人,真的不是我。”
秦琴怔神,緊抓着手中的碎核桃。核桃陷入她的手掌中,壓迫得滲出血來。她卻半點疼痛都感應不到,許久,她的眼眶蓦地濕潤,又笑了起來,“不是你……竟然不是你……那我這些年來是做了什麽……又有什麽意義。”
“秦琴!”沈來寶沉聲,“老天爺讓你重生一次不是爲了讓你找到誰報恩,而是讓你有重新選擇和反抗的機會。如果你還是過得跟上輩子一樣,那重生的意義何在?”
秦琴沒想到他非但不拂袖而去,還跟她說這些。這下,她都不知道沈來寶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了。
“你上一輩過得不好,今生重來,你本可以避免的。就如同你找你舅舅拿錢進學堂,就如同你在家韬光養晦避免你母親将你賣了,就如同你今生碰見了花大哥。恩人不恩人,又有什麽要緊,他也根本不知道上一輩子曾于你有恩。若我真是你的恩人,如今你所做的……已經給我帶來莫大的困擾了。”
沈來寶默然片刻,繼續說道,“你這不是報恩,是在安撫自己的良心,是在滿足自己的私心。”
秦琴怔了怔,沈來寶又道,“你重來一世,本該更清楚珍惜眼前人的意義。你如果不喜歡花大哥,憑你的能力,要自己過活不是難事。你如果喜歡花大哥,也該和他說清楚,不該這麽無謂執着。你可懂,秦琴?”
這邊已經說了許久的話,花鈴雖然聽不見,可是卻看見他将裝有核桃的香囊都給了她看。就連秦琴将核桃灑落滿地,他也不制止,花鈴有點氣悶。
她靠在牆上等着他們說完話,既然答應了不過去,她就乖乖等着。可要是秦琴要碰沈來寶,她就會沖過去,将她推開了。
有些事能忍,有些事是絕對不能忍的。
秦琴執着了将近二十年的心,突然有一日被告知——你找錯人了。
而且他也并沒有說錯,她重來一世是爲了什麽?隻是爲了找恩人?
秦琴頓覺茫然,堅定了二十年的信念,突然崩塌,就好像人生又空蕩蕩了。
許久她才慢慢在一潭淤泥水中找到思緒,珍惜眼前人?可是她應該是不喜歡花續的,她也害怕他,害怕他又變成第二個屠夫。
既然害怕,那她就該下定決心離開,以後一個人過活,不就什麽事都沒了?
秦琴忽然想明白了,甚至沒跟沈來寶說一句話,就跌跌撞撞往花家跑去。從花鈴身邊急掠而過,倒讓花鈴莫名至極。
她百思不得其解,見沈來寶過來,問道,“她跟你說什麽了?”
“一些很奇異的話。”沈來寶知道她接受能力強,可這種事到底還是太離奇,沒有跟她說,“說清楚了,以後秦琴不會再這麽對我。”
她執着的其實并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上一世擁有核桃船的人。換做是另一個人擁有核桃,她也會如此。
沈來寶暗歎,重來一世哪裏有這麽容易打一手好牌,牌雖好,可是還得看人怎麽出牌。牌出錯了,重來幾世,最終都是一手爛牌。
——決定命運的是性格,而不是重來多少次的機會。
秦琴要是能想通,那這一輩子倒也不算太晚。
他和花鈴繼續往馬場走的時候忽然想到,那上一世究竟是誰擁有和他一模一樣的核桃船?
核桃船是花鈴送給他的,那上一輩子,花鈴将核桃給了誰?亦或是說,工匠是否有雕刻了同樣的核桃船。
難道救她的是那個工匠?
沈來寶想不出來,但就算想出來,也覺得還是不說得好,否則秦琴萬一又執着那人,就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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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琴快跑到花家時,步子又慢了下來。
她的心跳得很厲害,下定決心跟花續和離嗎?
可爲什麽會覺得不開心。
她對花續應該沒有任何感情的,不是嗎?當初嫁給他,也隻是因爲母親逼迫,受了沈來寶和花鈴的刺激。
她渾渾噩噩地走進花家,走到房間,可花續的行李明顯收拾過。她愣了愣,趕緊問下人他去了哪裏,下人對她出現在這也覺意外,答道,“大少爺剛走……去赴任了呀。”
秦琴愣神,她本想跟他說清楚,可……
她絞着手指,這麽多年來,花續從不曾這樣,看來這一次,他是真的對自己死心了。
隐約的失落,帶着隐約的解放。
他終于能放下,或許……是好事。
想到花續,她神思便又恍惚起來。
恩人是找不到的了,那她今生該怎麽辦?
她忽然又想到,其實在沈來寶出現之前,她一直是有規劃今生的,比如找舅舅,進書院,她還曾想過努力一些,考個女官,就能徹底擺脫雙親,也不用再被随意賣給屠夫。
後來沈來寶出現了。
她看見了核桃船,還看到了沈來寶身邊的花鈴,那樣明朗樂觀,總是歡喜的模樣。于是一夜之間,所有的不甘和嫉妒襲來,把她的人生軌道徹底沖亂。
一步錯,步步錯,于是又走到了今日局面。
如果當初花續沒有娶她,或許現在的她又已經死了。
所以說起來,擁有核桃船的人是她上一世的恩人,可是他終究隻是路過,讓上一世凄慘的她嘗得一點溫暖。但今生花續于她,不也是恩人?他所給她的恩德,又哪裏是一點。
放下了執念,秦琴才更加清晰地想起花續爲她所做的一切。
想起這些,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是知道的,隻是她不想去看,不願承認。
她歎了口氣,本該清晰起來的思路,又雜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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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續任職的地方離明州頗遠,但也是一個富庶之地,任兩年通判,到了明年,就能調遣到其他地方去了。到時候如果可以,他想去離家近一些的地方,這樣還能常回去。
這些年沒有盡到身爲長子的責任,他想盡力彌補。
走的時候沖動,如今想想,他要麽該和秦琴說清楚,要麽就該帶她走。現在留她在家中,事情不是會變得更糟糕麽?
妹妹回門時,沈來寶也會來。到時候她身爲大嫂,肯定也要出面。
而且他不帶她走,爹娘隻怕對她偏見更深。
花續一瞬遲疑,想着要不要回去接她。
想了許久,他決定讓車夫掉頭。馬車調轉車頭,他壓抑的心才舒服起來。此時才察覺到口中幹渴,便伸手去拿車廂裏的水,還沒抓住盛水的竹筒,突然馬一聲長嘯,十分驚慌。他立即撩了車簾往外看,随後就看見大批山賊裝扮的人往這沖來。
他愣了愣,眉頭擰起,探身取了劍,便下車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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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比初冬更冷。
下人半夜的時候進屋裏點了暖爐,花鈴睡到下半夜覺得熱,把被子給踢了。沈來寶被她一蹬腿,便醒了過來,可旁人還在酣睡,一點都不知道誤傷了旁人。
原來她是這樣睡覺不老實的小花……
沈來寶又困又想笑,打了個呵欠轉身,把被子提上,給她蓋了肚子。
不過片刻花鈴又抓住一掀,把他蓋的被子也掀走了。沈來寶探身把被子拿回,緊緊锢着她,不老實的小花,以後得找繩子綁着她了。
這下花鈴不亂動了,窩在他懷裏仍舊睡得香。沈來寶抱着她,又往她額頭上親了一口。
這一親,花鈴就醒來了。
“來寶哥哥你偷親我。”花鈴嘀咕一聲,沒睡醒的聲調都帶着綿綿糯軟,委屈極了。
沈來寶又大方親了她一口,“現在不是偷親了。”
花鈴頓時笑了笑,“怎麽這麽無賴。”她伸了個懶腰,“不是你吵醒我的,是到時辰了。”
窗外天色蒙蒙,又快天亮了。沈來寶說道,“再睡一會。”
“昨晚睡得早,現在睡好了。”
雖然是新婚燕爾,可是總得有休息的時候,所以昨晚就睡得特别早,醒得也特别早。
她正想着還得再躺一個時辰,就覺得有手在她背上遊離,刮得她哪裏都癢。張嘴就咬他胸膛,剛咬一口,就被他反身壓下,手已經從腰遊了上去,握得她瞬間酥軟。
“咚咚。”
門外敲聲急切,立刻将兩人的興緻都壓下了。天還沒亮就敲門,這實在是讓兩人意外,但事情應該很是緊急。
沈來寶翻身下去,不忘給她蓋上被子,這才出去。
一開門,門前站着的卻是花家下人。
下人開口時,連唇齒都在發抖,“姑爺,我家小姐在嗎?”
花鈴聞聲披了衣服出來,見他面色慘白,心下一沉,忙問道,“怎麽了?”
“大少爺他出事了!”
花鈴一愣,哥哥才出門赴任沒幾天,出什麽事了?
沈來寶眉頭一擰,急問,“出什麽事了?他現在在哪裏?”
下人突然哭出了聲,“在家。”
他一哭,花鈴就幾乎站不住了。花家的下人都是爹娘認真挑選過的,不遇到什麽大事絕對不會慌張。
沈來寶扶定她,道了一聲“我們就來”,随即關了門,去找她的衣服。
花鈴緊咬下唇,極力鎮定下來。将衣服穿好,長發随便一撈,就往娘家跑。
此時沈家人還沒有起來,唯有守門的下人剛才被驚動了,等沈來寶和花鈴急跑出去,去的還是花家。他轉了轉眼,心覺有異,也忙去禀報老爺夫人。
花鈴剛進家門,就見下人個個都面露苦澀,她快走到大堂前,忽然邁不動步子。
天色昏沉,沒有朝陽,沒有霞光,隐藏在山巒上的一抹亮色,是照不亮這普天大地的。
花鈴的心也跟着昏沉,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聽見了娘親的哭聲,聽見了婢女仆婦的哭聲。她忽然不敢走了,慌張地看向旁人,想從他那裏得到一個肯定——什麽事都沒有,不要怕。
可沈來寶面色已沉,并沒有給她一個安心的答案。
花鈴頓時有些崩潰。
她退後一步,沈來寶将她拉住,“小花。”
花鈴近乎懇求,“你先進去,你先進去。”
沈來寶示意葛嬷嬷将她攙好,這才提步往裏走去。
花鈴就這麽看着他進了裏面,身影越拉越長。這個距離她能看見一點大堂内裏的情況,爹娘都在,還有秦琴。
唯獨沒有看見她的兄長。
沈來寶走入大堂,沒有看到花續,但也沒有看見他的屍身,可嶽母卻哭得撕心裂肺。他趕緊跪身扶住她,廖氏一見他,眼淚更如水湧出,“續兒他碰見了山賊,沒了……”
他腦袋一嗡,“怎麽可能會……”
那送花續去赴任的車夫也伏地哭道,“我們被山賊埋伏,大少爺身負重傷,送去醫館裏已經不行了。大少爺臨走前,讓小人帶回他的血衣。”
沈來寶這才看見地上有一身血衣,确實是花續曾穿過的。那衣服上滿是劃痕血迹,如果真的是刀刀劈中,那花續的确是受了很重的傷。有好幾個地方都是緻命的,隻是沈來寶心頭雖沉,卻沒有立即相信,問道,“爲何隻帶回少爺的衣冠?”
“少爺說,不想讓老爺夫人看見他面目全非的慘狀……所以讓小人将血衣帶回,日後立個衣冠冢。”
花平生心中不願相信,可又懼怕,人都似蒼老許多,“續兒在哪裏,我要去将他接回來,無論他變成如何,我都要見到真人,才能相信。”
沈來寶也是這般想的,雖然這是花家下人,可是事關生死,不見到花續,他絕不會相信這件事。
門外有影子照來,他心頭微驚,擡頭看去,果然看見了花鈴,卻不知道她在那裏站了多久。
他正要說話,家中嬷嬷就痛哭道,“小姐,大少爺沒了……”
花鈴瞬間喘不上氣來,她瞪大了眼,想要罵嬷嬷,爲什麽要咒她哥哥。她想打她幾巴掌,爲什麽要說這種混賬話。
廖氏也聽見了這話,心中更是悲切,哭得幾近昏厥。聽得花鈴也眼睛一澀,上前抱了母親想安慰她,卻被她的哭聲引得也一同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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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爺讓人快馬加鞭去出事的山道,尋了地方官問,消息很快傳回——的确是死了很多人,許是遭到了反抗,山賊懷恨在心,入夜後又潛入醫館,又殺了幾人,喪心病狂得幾乎将人剁成了醬,更沒有辦法認出人來。
那邊的捕快也回了話,花續确實是死了。
消息傳來,沈老爺沒敢告訴廖氏,先和花平生商量了一番。花平生雖然震驚心驚,可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一趟那楓林鎮,哪怕兒子隻剩下一隻手,也要将他帶回來。
花鈴留在家裏陪着母親,恍若隔世。沈家也不催着她回來,還讓沈來寶多過去陪陪。
廖氏這日說要去走走,花鈴便陪着她去外頭。可沒想到她兄長的事已傳遍,心善的便隻是打量她,不上前問。可碰見那些嘴碎的,非要上前問個明白。惹得花鈴都對他們瞪眼,最後廖氏更覺煎熬。還沒在附近走完一圈就回家裏。
回到家中,她說要睡覺,躺在床上就合眼睡了。這一睡就過了四個時辰,花鈴有些擔心母親受的刺激太大,一下睡這麽久,反而有點擔憂。
她從房裏出來,就看見父親和丈夫站在門前,似乎等了很久。
花平生聞聲轉身,聲音喑啞,“你母親還在睡?”
“嗯。睡了很久了,要不要把娘叫醒?”
花平生搖搖頭,“讓她睡吧,能睡着,也是好事。鈴鈴,你去看看你大嫂吧。”
花鈴點頭,末了眼眶又紅,“二哥什麽時候回來?”
“快了,從那邊趕回來要半個月。”
花鈴恍惚,原來離大哥出事到現在,連半個月的時間都沒有。
“鈴鈴,爹爹要去一趟楓林鎮,找你大哥,你好好照顧你母親。”
花鈴點點頭,父親親自去一回,她也更放心。
她有些不願意去大哥房裏,怕心裏更難受。她又想到秦琴,更不願去。可父親叮囑,她還是過去了。
花續的房子光源很充足,因他愛看書,所以特地挑了個明亮的房間。這會花鈴進去,屋裏也一樣敞亮。隻是屋子裏冷冷清清,沒有什麽人氣。被日光照射的地方,還有塵粒飛揚,讓人覺得這裏已經沒有人住了。
可秦琴就坐在屋裏面,像個精緻木雕人。
她緩緩走進屋裏,沈來寶就在外面等她。花家是他最羨慕的人家,如今花續生死不明,花家卻好似已經支離破碎。
秦琴聽見腳步聲擡頭看去,看見是花鈴,許久才道,“你來了,喝茶吧。”
她提了茶壺要給她倒茶,手卻在發抖。花鈴心裏一震,把茶壺壓下。看着她這個模樣,一瞬卻覺可笑,顫聲,“哥哥在家的時候你不對他好一些,如今裝什麽情深義重!”
她突然大聲質問,連沈來寶都覺意外。
秦琴蓦地收回手,呆坐着沒有說話。
花鈴眼淚又奪眶而出,“哥哥本不必去那麽遠的地方爲官,他是爲了讓你過得舒服一些,可以讓你尋借口少回家,才去那裏的。如果你願意跟他去,或許……”
“小花!”沈來寶上前示意她不要說那些話,他知道她難受,可是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花鈴也知道她不該說,可她心裏恨秦琴,他們要是夫妻琴瑟和鳴,那不管出了什麽事,她都不會怪秦琴。但并不是這樣,所以她恨她,恨極了。
可實際上她更恨自己,因爲如果哥哥不是爲了喝她的喜酒,根本不會這麽晚才回衙門,年後就該走的……
那就不會碰見山賊了。
秦琴怔怔坐着,沒有開口,她就算是打罵她,她也不會還手。
她倒希望花鈴能狠狠地給她幾巴掌,才好讓自己清醒過來。
花鈴已然失控,恨得渾身發抖。沈來寶幾乎是将她拽走的,這個地方,已經觸及了花鈴最怨恨的心,再待下去,她隻怕要撕了秦琴。
門外聲音沉落,腳步聲又遠走了。
秦琴怔神坐了許久,屋裏越來越冷,她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走遠一些,她應該就能暖和起來。
她走的是偏門,沒有下人瞧見。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裏,隻知道想找個地方取暖。
可是越走就越冷,又好似回到了上一世那冰天雪地的時候。足下每一步都是寒冰,厚厚的積雪将她的腳凍僵,提不起腳來。
可她必須走。
她走着走着,又走到了那破廟前,她跪下身,去挖那塊土地。她的女兒就埋在這,埋的不深,應該很快就能挖到的。
十指染土,刺進肉裏,她挖着挖着,忽然想起來,不對,今生她沒有生孩子,這裏并沒有她的女兒。
她忽然笑了笑,女兒沒有受上一輩子的苦,真好。
“秦琴。”
聲音很重,還有歡喜,震得她渾身一抖。随後就看見個老婦朝她嬉笑,“花續終于死了,你趕緊拿了錢回家,在你公婆面前哭得慘一點,多拿點錢啊!”
秦琴看着眼前的母親,沒有答話。她記得成親後她就再沒有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她也從來不提她,花續也不提。現在花續一走,她就來了。
秦母叫罵道,“我本以爲将你嫁進花家會有天大的好處,可是誰想花續隻想白嫖你,給了聘禮之後就再也不給我一個錢。還威脅我不許我去找你,現在他終于遭天譴了!”
說完,她便朗聲大笑起來。
秦琴睜大了眼,伸手抓住地上的一塊石頭就朝她腦袋砸去。
幾日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讓秦琴手裏沒了氣力,石頭竟砸歪了,敲在了秦母的肩頭上。
秦母吃痛跳了起來,大罵,“你個逆子!竟然要殺你娘,你跟花續一樣,會遭報應的!”
秦琴也站了起來,嘶聲道,“對,我會遭報應的,我已經遭報應了!從你的肚子裏出來,就是天大的報應!當初在娘胎的時候,我就該咬舌自盡,殺了自己,疼死你!”
秦母沒見過她發瘋的模樣,一時退步。秦琴喉嚨都快撕裂了,“我不殺你,你這種人,死了才是解脫,我讓你活着,就這麽活一輩子吧!”
秦母愣神,怒罵,“我死也要纏着你!”
秦琴忽然笑了笑,沒有搭理她,轉身就跑了。跑得踉踉跄跄,背後還有母親怨毒的咒罵聲。
她一直跑,跑出郊外,便看見一條大河流。
那河流常年湍急,又深不見底,秦琴一路跑來,隻覺周身寒冷。
如果她答應跟花續走,不去找沈來寶,或許他就不會離開得這麽急。錯開和山賊相遇的時間,他也不會死了吧。
傍晚歸來的漁夫撐船而過,見岸上有個姑娘跪在地上,卻不知在做什麽。
河水流得急切,一望不知盡頭。映着悠悠夕陽,霞光滿鋪,似乎終于有了些許暖意。
直到漁夫過去,那姑娘也還在跪着,沒有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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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綿綿,淅淅瀝瀝地從蒼穹灑落,在灰色瓦片上凝聚成珠,結簾滾落。
花朗回到家時,明州并沒有什麽變化,南風小巷也一如既往。
大門未關,他剛踏入裏面,就有守門下人來瞧,一見是他,神情一震,頓染巨大苦澀,“少爺……”
不過去了一個冬季,可花朗的膚色比起之前來更加黝黑,褪去了一些稚氣,眼底神色也不同往日,更多兩分堅毅。他輕輕點了點頭,“我爹娘呢?”
“老爺去了楓林鎮還未回來,太太在房裏頭。”
花朗快速往那走去,家中本就少人,如今好似更加安靜,靜得讓人陌生。
走進院子,花朗足下沉重,到了爹娘房門前,他雙膝着地,伏地叩頭,“娘,孩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