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真的會跑。
不過是在夢裏。
沈來寶覺得一定是自己堆了一早上雪人,又想了一天其中有什麽玄機奧妙,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這會那醜得不行的雪人跑到他的床前,還拿冰冷的雪手戳他的臉。
他睜眼一看,就見那雪人挪着渾圓的身體要引他出門。
沈來寶當即确定這是夢中夢,他還在夢裏。
不過夢境好玩,睡着也是睡着,沈來寶就随它出門。剛從被窩出來,就覺一股冷意刺來,驚得他還愣了一下,這夢倒是真實,竟還會覺得冷。
他下意識拿了一件披風披上,随它出去。
雪人挪着小碎步走到門後,因爲四肢太短,還墊了下腳才打開門,動作滑稽,看得沈來寶都要笑醒過來。
雪人蹦了出去,似納入一個光圈之中,沈來寶心覺好奇,也跟了上去。剛出門,就覺一股強光刺眼,他忙擡手遮擋,直到從指縫中傳來的光束不再那樣強烈,他才緩緩放下手。
幾乎是在放手的一瞬間,耳邊已聽見了熟悉而又陌生,久違的聲音。
——鋼琴聲。
優美的鋼琴聲如雨珠傾淌而過,連貫交疊卻淩而不亂。他睜眼看去,自己已經置身于以前閑暇時常去的音樂廳,還是這個位置,正中間,能将音樂效果發揮至最盡善盡美的角度。
他愣神,這個曲子爲什麽沒聽過?
新曲子?
現在做的夢能連貫新世界了?
他看着台上彈奏的人,看着台下靜靜欣賞的觀衆,再看看自己,竟是一身西裝革履,領帶熨得筆挺,鞋子也不落半點灰塵,能映出人臉來。
果然是夢,否則就該是一身寝衣還披個大披風,跟這裏格格不入了。
他再往旁邊一看,那渾圓的雪人竟也坐在這,和他一起聽着音樂會。忽然它又下了地,穿過同排觀衆離去。沈來寶微頓,往台上的鋼琴看了看,略有眷戀,這夢應該做得久一些。
雪人已經快消失在音樂廳,他這才尾随跟上。
從大門出來,本該是條長廊,可又是一陣強光,再睜眼,已置身于舞池中。
旁邊都是在跳舞的人,華爾茲探戈,恰恰倫巴,遠處還有跳芭蕾的小姑娘,一直在場外轉圈。再細聽,似乎還有人跳踢踏舞,各種聲音如浪翻滾而來,比起剛才來,混亂了許多,似乎一刹就将他平靜的心緒擾亂。
他皺眉看着這些不停在他周圍轉圈的遊走的人,七八種獨屬各自舞蹈的音樂也鑽入他耳中,在他腦子裏炸着煙火。
曾經生活了那麽久的世界,現在卻好像成了光怪陸離的地方。
那亂舞的人群中,忽然出現個雪白身影,腳踩冰鞋從那邊滑來,華麗麗地轉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圈。
“轟。”
舞廳四面牆壁坍塌,外面卻是個大遊泳池,泳池周圍,都是俊男美女,穿着時尚光鮮的衣服,似乎在等待什麽。
忽然婚禮進行曲響起,一對新人緩緩從那邊走來。
看見來人,他不由又愣住,那新郎是他昔日好友,那新娘他也見過。
他們終于結婚了,他還好好想過,等他們結婚時,他要送什麽。
新娘面有嬌羞,和新郎踏着音符緩步走進裏面。快到他面前時,新郎新娘同時對他笑了笑,似在感謝好友祝福,看得他怔神。
太真實了。
好像這不是夢,而是真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有觸感。再看自己的衣服,又換了另一套,胸前挂着的胸花還寫着“伴郎”二字。他愣了愣,好友已經在看着他,衆人都在看他。他下意識往前,站在新郎一旁。賓客都在笑,笑得真誠而感染人心。
真實,太真實了。
一切的一切,明明離開了那麽久,可瞬間出現,卻還是能迅速融入。
那所熟悉的一切,已經烙進他的骨子裏,就算是再過五十年,也不會忘記。
因爲這裏才是他的世界。
有他愛聽的音樂會,有他愛看的戲劇,有他愛參加的酒會,還有高樓大廈,就連冷熱空調,都在誘惑着他。
燈紅酒綠的地方,才是最适合他生活的地方。
沒有什麽是這裏沒有的。
一聲怪物嘶吼,猛地将他遠飄的思緒拉回,周圍幾乎不見半點光線,隻能看見黑壓壓的人頭。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他蓦地擡頭看去,更是愣神。
魔獸?
這裏分明就是……電影院。
原來……魔獸也有電影了。
他卻不知道。
如果夢裏給他瞎編了個電影,他倒能分辨得出來,可這個劇情……怎麽想都不可能是自己腦補的。
他忽然有些恍惚,難道他真的回來了?
又是一陣翻山倒海的聲音,他這回淡定多了,凝神坐等,果真,又換了個地方。
公司電子新産品的發布會上,他站在台上,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說話。那台下正中間,仍舊坐着那個雪人。他一瞬沉默,突然明白過來。
這雪人,就是穿越的媒介吧。
他又猛然想到,原來花平生也是……
那他讓自己親手堆個雪人的目的,應該就是他當年也經曆過這種事。親手堆個有四肢的雪人,到了夜裏,會跑到你的床邊,帶你回去,回去本該屬于你的地方。
但既然花平生知道,可他卻還在大央,還在花家,那就是說,這不是非回不可,而是……可以選擇?
那如果他選擇了這裏,是不是一輩子都沒有回去的機會了?
他良久沉默,念頭剛起,身邊又開始變換那燈紅酒綠的世界,如走馬觀花,從眼前快速閃過。哪怕隻是看了一眼,他也不覺陌生。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現自己回到了家裏。本該隻有他一個人的家,卻多了幾個人走動。那幾個人,是他在沈家的爹娘。他正愣着,眼前又變成了一個大屏幕,看見屏幕裏的人,他不由一愣。
那在屏幕裏的時尚麗人,分明就是花鈴。
雖然裝扮完全是現代人,可是那張臉他卻不會認錯。忽而閃過娛樂新聞,原來剛才的是新電視劇花絮,女主就是他的小花。
不對,是跟小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他愣神看着,再看看身邊的雪人,這才猛然想起,剛才的新郎官,分明就是他的好友花朗。哦呵,那新娘子,其實就是盤子啊!
既然花朗和盤子在這裏跟他是好友,是他認識的人,也就是說,已經成爲名演員的花鈴在這裏也會跟他相遇,甚至是結婚。
他在異世界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會在這裏遺失。
所以回到這裏,他不但不會丢失在異世界的人和名利,甚至原本所擁有的,都還在。
于是相比之下,他根本不需要回去了。
旁邊的雪人沒有半點冰雪的寒冷,默默坐在他一旁,坐在他家裏的沙發上。
等他回神,又置身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無風無雪。
這樣看起來,回去沒有半點好處,留在這裏,卻有莫大的益處。
對,所以根本不需要猶豫,就留在這吧,留在這……
他的眼神迷茫起來,想到剛才掠過眼神的一切一切,那裏沒有什麽可以留戀的了。
雪人漸漸化成水,冰涼雪水浸濕了他的手,冷得他稍稍回神。
手上的水滾滾滴落,滴回地面,就沒入裏面,看不見了。似乎在這個空間中連思維都緩慢了起來,根本沒有辦法快速地思考。他默默看着這潔白地面,映出異世人的臉來。
沈家人,南風小巷的人,花朗,盤子……
還有……他的小花。
他在這裏可以擁有一切,那真正的沈來寶難道還會回去嗎?
這應該不可能了。
那他在那邊會死?
旁邊的雪人化得越來越開,臉已經塌了一半,連手和腳都要化完了。他愣了愣神,難道雪人就是沈來寶,他如果留在這,雪人就會代替他而死?
他突然想到如果真是這樣,那沈家爹娘和他的好友該怎麽辦?
他的小花又該怎麽辦?
他有了他所想要的,可小花呢?
就算他在這裏能得到一切,也隻是複制品,而不是真的花朗盤子,沈家爹娘,他喜歡的小花也隻是個複制品。而那邊的小花卻要承受他死去的痛苦,他們已經約好了,此生不離。
他猛然回神,轉身抓住雪人快化掉的胳膊,“帶我回去!”
耳邊眼前不斷有新世界的東西和人在他附近轉動,喊着連他自己都快忘記的名字。
他沒有理會,大聲道,“帶我回去!”
緊抓雪人的雙手忽然不覺得冷了,反而有一股暖流傳來。他微微愣神,忽的眼前一陣光刺來,他擰眉閉眼,似被電擊,蓦地醒了過來。
“來寶?”
哭腔入耳,沈來寶怔了怔,偏頭看去,卻見了滿屋的人。
沈夫人哭道,“來寶,你終于醒了。”
一如多年前,他急忙看了看自己的手,并不短小,這才笑了笑。笑得等了多日的沈老爺和沈夫人差點暈過去,“來寶你怎麽了?”
沈來寶問道,“我怎麽了?”
沈老爺又氣又急,“忽然就沉睡不醒,忽冷忽熱的,大夫都說你沒救了。你到底躲在房間裏吃什麽金丹了?!”
他吼得太大聲,聽得沈老夫人腦袋疼,拿了拐杖就敲地,“莫吵莫吵,人沒事就好,都出去吧。”
一時屋裏人散,沈夫人也去廚房拿補湯了。沈來寶躺了一會,蓦地問道,“我躺了幾天?”
阿五答道,“足足五天。”
“那别人都知道我病倒了?”
“可不是,花家千金一天問好幾回,眼睛都哭紅了。”
沈來寶忙坐起身來,許是躺了很久,全身骨頭有些僵硬。他拿了衣服穿上鞋子就要出去,吓得阿五差點沒暈過去,“少爺,您剛好,不能……”
“噓。”沈來寶拍拍他的肩頭,他要去見小花一面,不然她真要哭鼻子了。
外頭已經沒有什麽人,沈來寶是直接出去的。他剛出家門,就看見門前的雪人已經化成了水。他看了一眼,就去敲花家大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開門的是花家下人,可出來的,卻是花平生。
沈來寶已知他的身份,再次相見,有些愣神。花平生面色平靜,沒有驚喜。隻是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和善,微微笑道,“進去吧,鈴鈴這幾日都沒睡好,都瘦了一大圈了。”
他點點頭,想問些什麽,到底沒問出口。走了兩步,花平生又将他喊住。看着他說道,“你若着急,今年年底倒是可以辦了,可是太麻煩了,所以還是等明年開春時再說吧。”
腦子還漿糊中的沈來寶疑惑地“嗯?”了一聲,花平生笑笑,“我說的是你和鈴鈴的婚事。”
沈來寶微愣,所以雪人的事是他身爲父親對自己的最後考驗?
如果他不回去,他才能安心把女兒交給自己。
難怪要等到明年,原來如此……
他心系小花,鄭重點頭,便進去找花鈴。他要告訴她,雪人真的會跑,隻是它跑得再快,也帶不走他。
雖然他知道她聽不懂,但他知道她會喜歡聽,因爲她是小花,獨一無二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