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天氣愈發的冷,似一早起來,就能見到鵝毛大雪。
隻是冷了幾日,不見大雪,反而有冰雨飄灑,着實讓沈來寶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做望眼欲穿。
潘家的事已經似煙霧飄散,南風小巷熱熱鬧鬧地準備過小年。趁着刮北風,東西幹得快,沈夫人也讓下人清掃了一遍大宅,不過半日沈家大宅就煥然一新,連半根蜘蛛絲都見不到了。
沈來寶正和沈老爺坐在房中小榻上和他一起算賬目,小年要給工人發點錢,什麽人該發多少,什麽人該扣點錢警示,都是個慎重活。
沈來寶因不入仕途,從去年起就不用再去書院,留在沈老爺身邊專心學做生意。他自己開的幾間馬場也要打理,越到年底,就越發不得空,想來也好幾天沒看見花鈴了。
她二哥去從軍了,尹姑娘也出嫁,身邊的姐妹都陸續定親嫁人,她每日待在家中,出門也就是跟着她母親去走走,想來她定是悶得慌。
沈家生意範圍龐大沈來寶不是沒想過,不過他爹想明年就将生意陸續交給他,沈來寶想定會更不得空陪花鈴,倒想趁着這個時候多陪陪她。
沈夫人推門進來時,見兒子還是方才她出門時的坐姿,便道,“怎麽也不知道休息休息,老爺您也是……”
沈老爺瞪眼道,“我也沒休息,你怎麽就不知道心疼我。”
“以前心疼得還少麽,都被你說煩人。”沈夫人坐在小榻上将賬本挪開,下人便放了幾味果點在桌上。她一會又從袖子裏拿了封信出來,給了丈夫,“我娘家人又來信了,說讓我去把明修找回來,讓他回家過年。”
沈來寶問道,“舅舅現在去了哪裏?”
沈夫人搖搖頭,無奈道,“誰知道。”
她那個哥哥,當年一根筋喜歡上了隔壁家的花家姑奶奶。那姑奶奶雲遊四海再不曾回來過,他也幹脆搬到書院去,後來被念叨得煩了,也學了那姑奶奶,丢下一切玩去了,急得爹娘兩鬓斑白。
不孝,不孝啊,再讓她見着,非得讓人綁了他不可。
沈老爺說道,“你們不要一見他就喊他成親成親,他約莫就願意回家了。”
“哪裏會不念叨,家裏就他一個男丁。“沈夫人也沒折了,她又瞧了一眼丈夫,要是哥哥能有他一半花心,那估計孩子都成群了。她這才又想到件事,“安娴年紀也不小了,再不給她找個婆家,别人就要說我了。”
沈安娴是沈家長女,也就是沈來寶的妹妹,今年十六。沈家閨女都是自幼在家念書,而不是去學堂書院,甚少出門,個個性格文靜賢德,與沈夫人相似。
沈老爺雖然喜歡姨娘們,但學着有規矩的人家那樣,嫡庶不同,院子都隔得很遠,是以沈來寶跟妹妹們極少接觸,一年也說不上幾句話。但他每次遠歸,都會帶些新奇玩意給她們,平時見了面也不會生疏,但也談不上親近。
不知不覺中,大妹已經是到了出嫁的年紀了。
沈老爺說道,“那就爲她尋個好人家吧。”
沈夫人又道,“老爺可有屬意的?”
沈老爺想了想,“倒是有一個,那秦老爺家不是有個庶子叫秦來嗎,年紀相仿,也知書達理的。”
沈來寶頓了頓,“秦來?我記得他腿腳不太好。”
“就算腿腳不好,脾氣好,會做生意,也是可以的。而且我們兩家有生意往來,結了親家,也是好事。”
沈來寶也知道這點,但不知道大妹有沒有見過那秦公子,又是否願意。再看爹娘,已經在商議着說下這門親事,他這才回神,這年代,兒子跟女兒始終是不同的,嫡子和庶女更是不同。他能任性做主,但他七個妹妹,隻怕都要當做聯姻的工具了。
算好了賬目,他從房中出來。還沒出院子,就見院門口有個身影在地上轉圈圈,出來一瞧,隻見個面容娴靜俏美的姑娘正低頭在旁邊轉悠。
似乎是聽見了動靜,她擡頭看去,見了沈來寶,便道,“大哥。”
這正是沈家長女沈安娴,沈來寶微微點頭,“怎麽在這站着?”
“我想去找母親,下人說你在裏頭,我就在這等了。”
沈來寶又點了點頭,要離開時,又問道,“你跟秦家那位秦來公子見過嗎?”
沈安娴想了想,搖頭。沈來寶便不再問,不過平時她極少來這裏,這會去尋母親,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麽事。
沈安娴等他走了,才進裏頭。旁邊的丫鬟緊跟上去,低聲,“大少爺對姑娘您挺好的,老爺又願意聽大少爺的話,不如跟大少爺說說。”
“大哥哪裏有閑情管我這事,而且這種事也不好麻煩大哥的。”沈安娴一陣心煩意亂,“不要說了,好好想想怎麽跟母親說吧。”
沈夫人不是她的生母,但大事都由她做主,自己的母親是沒有半點權力的。她并不覺得沈來寶會插手她的事,畢竟他是兄長,她是妹妹。
冰雨昨日才停,雖然今日出了太陽,但地面的冷意還是往上直冒,并沒有因爲有日光而溫暖起來。
沈來寶走得鞋底微涼,拿着賬本去了一趟鋪子,回來時日光隐沒,撩了簾子往外瞧,許是要下雪了吧。
他突然想,要是他第一次獨自堆雪人就比小花堆得好看,她會不會哭鼻子。
想到花鈴,他已笑了笑。
回到家中,他剛從馬車上下來,就聽見巷子裏有鈴铛聲作響。他立刻從石階上望去,果真是花家馬車,可并不是花鈴平時乘坐的那輛。又并非花老爺坐的那個……他低眉微想,不由一頓。
馬車緩緩停在花家門前,車夫從馬車上下來,搬了馬凳來。先下來一個身材修長,略顯單薄的年輕男子。他剛下來就伸手給車上的人,那車廂裏伸出一隻白淨左手,由男子牽着下來。
男子容貌俊朗,眉宇間含着一股冷淡沉穩氣質,令人敬畏又覺可靠。旁邊的女子模樣卓絕,面色淡淡,挽着婦人髻,清冷而淡漠。
不過剛站定,她就下意識往旁邊看去,隻見一抹身影從餘光掠過,轉眼就見沈家大門緊關。
她微微怔神,旁人聲音沉落,“進去吧。”
等她回神進了家門,花續才也往那邊看了一眼,眼神複雜。
差點遲了一步進家門的沈來寶沒有進取,而是站在門後。等聽見隔壁大門關上,他才往裏走,眉頭已輕輕攏起。
花續這麽多年甚少回家的原因他不是不知道,不就是因爲不願意讓秦琴和他碰面。雖然他不知道爲什麽秦琴執着自己,但花續防範他疏離他,他也明白,因此每次他們回家,自己也是刻意回避。
但方才聽花續的聲音,可見秦琴還是一如往常,先往他這邊瞧了吧,才惹得花續不悅。
成親都那麽多年了,爲何還念念不忘,沈來寶不懂。
如果說是小花嫁了别人,他念念不忘倒不奇怪,畢竟兩人有過那麽多的曾經。可他跟秦琴,當真沒有什麽交集。
難道還是燒餅一事?
沈來寶搖搖頭,這都成未解之謎了。
他進了家門,沈老爺正要出去,見他回來,問道,“可是忘了什麽東西?”
沈來寶這才想起自己是要去鋪子的人,頓了頓說道,“爹,最近不是說翰州那邊的鋪子有掌櫃失職,領着夥計罷市麽,我想去瞧瞧。”
“不過是小事,而且我已經讓人過去了,不是什麽大事。況且這一來一回也要十天,萬一碰見哪裏塌方,你趕不上過年怎麽辦?你奶奶非得揍你爹不可。”
沈來寶笑道,“祖母不會的,而且去翰州的路好走,十日光景不成問題。”
沈老爺見他執意,好奇道,“你可是要去那裏做什麽?”
沈來寶無非就是想化解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尴尬,朋友妻子喜歡自己,這種事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是要避諱的,雖然他并無過錯。他忽然在想,如果跟小花成親了,那秦琴就成了自己的嫂子……
這可真是……估計花續連明州都不會回了。
“嗯,想去辦些事。”
沈老爺是歡喜見他熱心生意上的事的,而且兒子做事愈發讓他放心,便沒有再問,讓他準備去翰州的事,又叮囑道,“可千萬别告訴你祖母說是我同意讓你去的,得說是你自己要求的,強求的!”
“知道了爹。”沈來寶回到房中,先給花鈴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他去翰州了,讓她不要挂念。他拿着信出來,尋思着找誰送去。還沒出院子,就聽見有人喊自己,回頭一瞧,方才進去的沈安娴現在又正好出來,兩人就又撞見了。
沈安娴瞧了瞧他,“大哥,你剛才不是出去了麽?”
“有事,又回來了。”沈來寶看看她,笑道,“大妹,你幫我做件事好嗎?”
“什麽事?”
“幫我送封信去給花鈴,但别說是我送的,你就說自己去找她玩就好。”
他和花鈴親近沈家上下的人都知道,沈安娴也是個碧玉年華的姑娘,一聽就明白了,抿唇笑笑,伸手道,“拿信來吧,我幫你送過去。”
沈來寶當即把信給她,又道,“大哥欠你一個人情。”
沈安娴轉了轉眼,“那我得把這人情攢起來,以後求大哥幫個大忙。”
沈來寶說道,“一家人,你要我幫忙,我肯定會幫的。”
沈安娴微微一笑,點點頭,忐忑的心倒有了半分安甯,雖然不知道他會不會幫忙,可有這一句話,心裏多少好受些。
她将信放入袖子中,誰也瞧不出來,就這麽去敲了隔壁花家的大門。
因沈家姑娘極少外出,連花家下人都沒怎麽見過,但也知道是隔壁家的千金,聽說是來找花鈴,就放她進去了。
花續和秦琴剛回來,花家卻并不是太熱鬧。用廖氏的話來說,那就是兒子是個冰塊,兒媳也是個冰塊,兩個冰塊站在那,沒把人凍着就好了。
她問了兒子兒媳一些話,着實無話可說,丈夫又出門去了,說了幾句就讓他們回房歇着,她也落個清靜。這會花鈴還在大堂陪母親,見沈安娴來了,還是來尋自己的,隐約猜出是誰讓她來的,便拉着她進了自己房裏。
沈安娴來過這裏一回,也是給沈來寶送信的。進了她房裏,仍舊是那樣簡單而滿是書香氣,沒有過多的名貴裝飾,卻讓人覺得舒服。她禁不住多看兩眼,“鈴鈴,别家姑娘房裏都是熏香,你這裏,卻滿是書香,難怪我哥喜歡你。”
花鈴淺淺笑道,“我愛看書,跟你哥哥歡喜我有什麽關系?”
沈安娴笑笑,“我也不知道,隻是覺得有關系吧。”
花鈴甚少和她打交道,不過偶爾淺聊,倒不會覺得疏離,也聊得愉快。
“這個給你。”沈安娴取了信給她,“我哥讓我拿給你的。”
花鈴見了信就知道沈來寶肯定又要出遠門了,否則不會給她寫信。畢竟現在她在家比以前自由,有心要見還是能見到的。
難道……又是爲了躲着秦琴……
也唯有這個可能了,才走得匆忙,要讓沈安娴帶信來。
門外敲門聲起,花鈴往那看去,見了門外身影,稍稍默然,示意她不要做聲,放好信就出去開門。門一開,就見秦琴站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