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來寶見他神色不對,再看小花,竟也是毫無歡喜,甚至……面色難堪?
他說錯什麽了?
氣氛着實奇怪,沈來寶瞧着兩人,又想到方才,又想到方才的方才,又想到……诶……怎麽好像有個奇怪的念頭從心底冒起,那個念頭是……
“來寶哥哥!”
思路猛地被打斷,花鈴捉了他的手說道,“這個法子不行,而且會把寺廟燒光的。瞞天過海哪裏是這麽輕易的事,随便燒個人就相信是盤子了,那可是皇帝的人。”
說着,她的心裏也有了疑慮,對呀,那畢竟是皇帝的人,怎麽可能會輕易相信一具屍體就是盤子?
這樣的話,也根本用不着潘岩那樣大費周章布局。
這個局,看起來實在沒有說服力。
花鈴一瞬質疑,一瞬恢複如常,可她平日的分毫變化都會讓沈來寶記在心裏,這短暫微妙變化,沈來寶當然也看在了眼裏。
而剛才被猛然打斷的思路,似乎又回來了,甚至比先前更加清晰和連貫。
從不去學堂的盤子,從不同他們戲水的盤子,從不同他們過夜的盤子,現在胸口受傷還蓋着厚重被子的盤子,被花鈴摸也不動聲色的盤子。
他突然明白過來。
盤子是女的!
是個姑娘!
其他的或許隻是盤子性格陰柔一些,可小花于“他”的舉動,分明就是對待閨中好友的感覺。
沈來寶想到這些,心砰砰直跳,潘相果然是隻老狐狸,而盤子也是條小狐狸。
花鈴見他如此,已然明白他是想到了什麽。她瞬間懊悔自己表現得太過明顯,讓盤子身份洩露。她并不想讓他也知道,這種事多一個人知道,或許就意味着多一個人會死。
她由擔心變成害怕,比自己要死時更覺驚懼。
盤子漸漸斂笑,緊盯着他,慢慢從他臉上微微變幻的神色知道他已然猜出來了。她眼神頓時沉冷,字字道,“不要說出來,現在就出去,不要回頭。”
聲音冷厲無情,可沈來寶和花鈴都知道她并不是在威脅他。而是因爲,這是潘岩醞釀了十餘年的事,他雖已死,但潘家護衛還在,潘家的一衆死士是爲了保護她能夠安然“消失”而存在。一旦他們知道有外人知道,隻怕會對他們下殺手。
所以盤子不讓他們說,半個字也不許提及。
屋内一陣沉默,沈來寶和花鈴都知道,如果此時離開,那說不定就是“永别”,盤子要徹底脫離這個身份,哪怕恢複女兒身,也不會再出現在他們面前。
一旦靠近,就會有被發現的危險。
聰明的盤子怎麽會做這種事。
許久,盤子忽然笑笑,“出去吧,我要睡了。”
她要睡了,就此别過,再勿挂念。
沈來寶輕輕歎了一氣,終于起身,反牽了花鈴離開,快到門口,又看她一眼。
自此以後,盤子又要一個人過活了,徹底的。
花鈴眼睛微紅,極力壓抑心中波瀾。她隐約明白了潘相的安排,他愧對盤子十年,餘下時日,想給盤子一些補償,而非僅僅是讓他遠離皇城,爲日後的安然隐退而做準備。
她歎了一氣,和沈來寶一起推開門,出去了。關上木門一瞬,幾欲落淚。
緊關的門聲漸漸沉落,盤子沉默許久,不敢坐起身來。她怕坐正了身體,就要像個嬌弱小姑娘似的掉眼淚。
她可不是那樣的盤子。
怔了半晌,她才終于強撐着手坐起來。身上的傷疼得她嘶嘶倒抽冷氣。掌心微痛,她才想起方才花鈴往她手上塞了東西。拿出來一瞧,隻見是一對再簡單不過的耳墜子。簡單卻好看,貴重得連座金山都比不上。
看着這從小就奢望擁有的東西,盤子蓦地一笑,眼淚啪嗒落在手心上。
别了,南風小巷的鄰居們。
别了,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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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廟大火的時候,花朗還在熬藥。
廚房離前院甚遠,等他聽見有混亂聲時,藥才剛剛熬好。想到應當是又來了一撥殺手的他刹那心慌,藥也不倒了,直接跑向前院。結果剛出來,就見廂房那邊濃煙滾滾。
“盤子!”
他往那邊急奔而去,一路都見地上又有死屍,那衣着與上午在後山看見的一樣,果真又是來人要殺盤子了。
他心下更加焦急,廂房那的濃煙幾乎鋪滿山頂,僧侶已經放棄救火,往山下逃去。
忽然一人從拐彎處出來,攔了他喝聲,“那邊已經過不去了,下山吧,你妹妹也在山下等你。”
花朗捉了沈來寶的肩頭就道,“盤子呢,他也在山下?”
沈來寶頓了頓,“我沒有看見他,太混亂了,隻是潘家護衛一直沒有離開廂房外的院子,現在也沒有……”
這意味着什麽花朗當然明白,那就是盤子還在屋裏,可現在廂房都快燒成灰了,潘家護衛爲什麽還不走!
他怒聲,“爲什麽不看好他!!”
沈來寶默然,緊緊捉着他的手腕,沉聲,“你過去也沒有用了,潘家護衛和那些刺客還在院中死鬥,你去了,反而……”
“反而什麽?”花朗知道他是爲了自己好,可他不需要,他還好好活着,盤子卻可能死了。如果他早一點過去,那盤子就多一分希望。
他再一掙紮,沈來寶才松了手。
不是他們不想告訴花朗,隻是他的脾氣太過耿直,也太不會做戲。萬一他暴丨露了一點盤子沒死的情緒,那恐怕會有大麻煩,盤子的苦心也就白費了。
至少他相信,在未來半年時間,朝廷都會派人監視他們。稍有動靜,就會将他們斬盡殺絕。
新皇要将皇位坐穩,必然不能像潘岩那樣殺那麽多人。南風小巷幾百口人,總不能一夜殺光。
所以沈來寶倒不怕他會下令擊殺他們,隻要證明盤子的确是死了,那他們對朝廷也就沒了威脅,自然能安然地繼續過日子。
花朗跑到廂房院子中,地上血已成泊,死屍無數。潘家護衛也所剩無幾,刺客卻仍是站在房子前,不許他們靠近救火。
那房子幾近燒毀,明眼人一看便知,就算将火撲滅,裏面的人也早就死了。
花朗頓時眼紅,拾起地上的劍就沖向裏面。
他剛踏步界内,就有刺客來攔,兩人立即厮鬥,沈來寶也忙拾劍上前幫忙。
兵器碰撞聲,厮殺聲,還有房梁斷裂坍塌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隐約飄到山下。
行至半山的花鈴擡頭往上看去,唯有硝煙從樹林中騰飛而起,什麽也看不見。她眸光閃爍,這麽久了二哥和沈來寶還沒有下來,她有些擔心。
一衆同行的僧侶也停下腳步,見了煙火,皆是歎氣,撥着暗沉的佛珠念道,“我佛慈悲。”
花鈴收回視線,對衆人定聲說道,“我們快走吧,這山上到處都是樹,風向一變,火勢就要燒到山下來,攔也攔不住了。心中有佛,到哪裏都能再結緣。”
隐瞞真相看着暗衛縱火實屬無奈,花鈴心覺愧疚,在第一波刺客來襲時,香客們都逃下山去了,這些僧侶卻并沒有逃走,仍留下來照顧他們。
第二波刺客過來,也還在提棍阻攔,隻是大火不滅,爲了大局,住持終究是帶着他們下山了。
花鈴想,等下山後,她會将自己全部的錢拿出來,爲他們蓋間寺廟。隻是以她所存的錢,也蓋不了靈隐寺這麽大的廟了。
飛鳥早已飛走,階梯兩旁的山林不斷有獸類驚慌掠過,更顯得局勢緊張,讓人更加不安。
花鈴清楚自己回去幫不了什麽忙,所以沈來寶讓她先随僧侶們下山時,她點頭說好。
現在她隻能幹着急,希望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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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刺客來得多,本來占盡優勢,隻是被寺廟和尚抵抗,折損了一些人。又對上潘家護衛這樣的硬骨頭,便打成平手。人剩得不多時,又來兩個不要命的年輕人。
這下局勢便發生了改變,節節後退,一行八人都快被逼到身後的火海中了。
沈來寶和花朗衣裳被劃破數刀,刀入了肉,血又沾濕衣裳。花朗是新傷,沈來寶是舊傷加新傷,剛敷藥的地方又已裂開,饒是如此,他也沒有被刺客逼得後退一步,反而和花朗以及其他潘家護衛一起,将對方逼入絕境。
似乎料到沒有勝算,一人喝聲,八人聞聲收劍,以最快的速度聚攏在一起,同時朝一個方向逃去。集八人之力,不太費勁地沖出出口,迅速離開。
潘家護衛要追,管家沉聲,“救人要緊。”
話音剛落,就有護衛跳入院中一個盛滿水的大水缸中,濕漉漉地出來,直接沖入火海中。
沈來寶吃了一驚,他們應該都知道盤子已經不在裏面,可暗衛仍進去救人,這樣的做戲做全套,着實讓他吃驚。
什麽叫死士,這才是死士。
那人進去片刻,仍未出來。管家微微偏頭,又一人以同樣的方法進去,沈來寶愣神,方才那人死了?
花朗看得眼都紅了,從大火看來,盤子興許真的沒有生還的可能了。他轉身往水缸走去,被沈來寶抓住,厲聲,“你這麽做,盤子也不會安心的!”
“安心什麽?”花朗怒聲,“他還沒死,沒死。”
沈來寶緊抓着他,用那被割得血肉模糊,方才又綻開血肉的手抓着好友,“盤子死了,這種大火,根本沒有可能活。”
“那爲什麽他們還要進裏面救他!”
“因爲他們要把盤子的屍體帶出來,而不是抱着救活他的心才進裏頭!”
他話剛說完,就見花朗的拳頭飛來,打在他的面頰上,愣是被打得趔趄。花朗沖上前來,嘶聲,“盤子沒有死!他說了要等我做大将軍,七年爲期,他還沒有看到我做大将軍,怎麽可能會死!他不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
花朗字字高聲,沈來寶一時愣神,他這樣欺瞞他盤子的事,自己也覺得對不起花朗。可他不能說,就讓他覺得盤子死了吧,從此世上再無那個人。
五年忘不了這好友,十年,十五年總可以的。
但要守住一個秘密一輩子,又不能相見,卻更痛苦。
等朝廷不再派人監視他們,再告訴花朗這件事,如此安排應該是最好的。
“出來了。”管家念了一聲,幾步上前迎那發已被燒,身上衣物也幾近全毀的暗衛,還有……他所抱着的燒得面目全非,全身都已快燒焦的少年。
花朗愣神,擡頭往那看去,也一眼看見。他頓時滿眼驚愕,“盤、盤子?”
暗衛将那人放下,管家蹲身細看,忽然朝他跪下。其餘暗衛一見,也紛紛朝那屍體下跪。
花朗瞪直了眼,無法相信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人竟然就這麽沒了。他嘶聲去拽管家,要他起來,不許他跪。
管家久跪不起,暗衛也是如此。花朗越是高聲,心中就越是絕望。
直到嗓子喑啞,他才忽然頓聲,看着沈來寶說道,“盤子沒死,對不對?”
沈來寶默然,唯有在心中跟他說對不起。
花朗又問了一遍,沈來寶擡頭,字字道,“盤子死了,送他下山吧。”
花朗差點站不住,竟笑了笑,“他沒死。”他顫顫跪在那燒焦的身體旁,無論從體型還是臉上輪廓來看,都是盤子。
可爲什麽他還是覺得盤子沒有死,那樣的人怎麽會這麽輕易死了,他怎麽都無法相信。
耳邊突然有刀劍聲,偏頭看去,卻見管家将劍放置脖間,面色沉靜,“老爺、小少爺,我等黃泉陪葬!”
說罷,鋒利的刀刃劃過脖子,鮮血頓時噴湧。
其他暗衛也紛紛自盡,動作之快,讓人連阻攔的時間都沒有。
沈來寶震驚無比,他們應該都知道盤子是金蟬脫殼,并非真死。可他們卻仍去“陪葬”,這并不是多此一舉。而是讓這件事看起來更真實,更可信。
如果隻是盤子死了,那或許還有疑點;但如果連保護他的人都自盡了,那這件事就完全可信了。
地上死屍一瞬增多,更讓人觸目驚心。花朗再無懷疑,那燒焦的人,就是盤子。
他喉嚨一哽,“盤子……”
盤子盤子,世上再無盤子。
他還等不及他做大将軍,他就走了。七年之約,已無人共語。
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