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子受的傷很重,花朗進屋就聞到了還彌漫在屋裏,無法一時散去的血腥味。
他腳下幾乎重有千斤,一步一步往床邊走去,太過安靜,忽然有些驚怕。
害怕看到如此安靜的盤子。
他緩步走到床邊,地上還殘留了些血迹,可明明他聞訊趕來,在外面等的時候,那些人是一盆血水一盆血水地往外倒,饒是那樣,都沒有清理幹淨。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床上的人雙目緊閉,面色白如宣紙,連唇色都與白雪無異。平時那樣明朗的一個人,如今卻全然變樣。
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站在身邊,盤子慢慢睜開眼,瞧見是花朗,倒笑了笑,“你這樣安靜,都不是我認識的花家二公子了。”
聲音弱如棉絮,沒了男子的爽朗之氣。花朗心頭一緊,坐在床邊認真道,“你不要說話。”
盤子嗤笑一聲,“我不說話,那叫你近來做什麽,看着我睡覺?”
花朗默然片刻,又道,“等你能走了,我們就離開這,這裏終究不安全,那些朝廷鷹犬,遲早會找上門來的。”
“嗯。”盤子微覺疲倦,閉上眼,又舍不得地睜開,偏頭看着他,“每年入冬,就是朝廷征新兵之時,你今年可要去?”
花朗不知爲何他突然問這個,想來他總不可能是想去,而且以朝廷現在的局勢,他去也是不可能的,“去。我隻恨沒有早點去。”
“爲什麽?”
“如果早一點去,立點軍功,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幫不上一點忙。”
盤子微愣,蓦地笑了笑,扯得心口疼,可還是笑開了,“你以爲立軍功那樣容易,就算你在五年前去了,到今日也做不了将軍的。不能做手握兵權的大将軍,就根本護不住潘相的外孫。所以不用自責。”
“不。”花朗擰眉,“至少那樣還多半分希望,興許我能去求将軍,那也是一個救你的機會。而現在,我卻什麽都辦不到!”
盤子笑不出來了,她瞧着神色認真的他,又惋惜起一件事來——就算沒睡了他,也該扒了他衣服看看的。
這一别……又不知道得多久才能扒了他的衣服,瞧瞧他的胸腔可結實,看看他腹上可有肌肉,又看看……
她微微眯眼,往他下身打量了一眼。可惜……她頓時長歎了口氣,可、惜!
他一歎氣,花朗就覺緊張,“怎麽了?”他這才注意到他蓋的被子厚實得不行,眉頭又擰,伸手要将被子拿下,“這麽熱的天,你又受傷了,蓋厚重的被子非得把傷口壓壞不可。”
她猛然回神,瞪眼,“不許掀開,我冷。”
她現在隻穿了一件薄衣,他要是掀開,就要被他看光了。
花朗被她眼神一刺,急忙收回手,想了想倒是笑了,“你的管家還說你要熬不過今天了,可我看你精神挺好的,我想你明日還能去扛隻大蟲回來,就……”
他聲音一頓,連盤子都覺異樣,“怎麽了?”
“沒什麽。”花朗神色又黯,隻因他想起一個詞來——回光返照。
他記得他的曾祖母過世時,病了很久,忽然有一天精神起來,拉着小輩們說了一下午的話。年紀尚小的他以爲曾祖母病情好轉,可誰想,一覺醒來,卻聞得她過世了。那時他便從長輩嘴裏記住了那個詞,回光返照。
潘家管家做事一向穩重,怎麽會說出那種話。
盤子見他莫名傷感,方才的意氣風發全然不見,有些生氣,“喂。”
她昏迷醒來後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他,最後一個想見的人也是他,可他竟然自顧自的想事情,将她丢到了腦後,沒良心的花家二公子!
她正氣惱着,被褥下忽然伸來一隻手,一把摸上她的大腿。要不是她沒力氣,此時非得跳起來不可。她僵了僵身,那手似乎知道摸錯了地方,又往上摸,她全身緊繃,瞪直了眼,“你做什麽?”
花朗一頓,“你不要誤會,我不喜歡男子。”
“……那你還摸我。”
“我在找你的手。”
盤子怕他又胡亂摸,來不及罵他,隻能從被褥下伸手出來。
花朗捉了他的手,以大拇指摁住他的掌心。盤子又氣又覺好笑,“這又是幹嘛?”
“老人說,十指連心,尤其是掌心,如果摁住這,心魂就不會被黑白無常勾走。”
“……”盤子無語至極,想收回手,他卻不讓,一臉肅色,似将那話當真。他漸漸放松,被他握住的手隻覺得涼,或許是因爲在被褥下藏太久了,“我要是死了,你不許來給我燒香。”
“爲什麽?”
“不喜歡香燭的味道。”
花朗點頭,毫不意外地接受了他這個解釋。盤子不是一向都是個怪人麽,他已經習慣了。
“還有。”盤子又道,“七年内,你不許成親。”
花朗眨眼,這個話題實在是變得太奇怪了,“爲什麽?”
盤子撇嘴,“因爲你要成爲手握兵權的大将軍,沒有十年是不行的。可是如果你身邊有個很聰明的幕僚,七年嘛,倒是可以。”
——待他成了大将軍,那娶了誰,都能護得住。
她本可以遠走高飛,安然一生。可她喜歡他,但這還不夠。
要是他也喜歡她,這才行。
可萬一他在沒有成爲大将軍前就娶了别人,她非得嘔死不可。說不定還會去将新娘子綁了,扔到月亮上喂兔子去。
所以她想自私地來個七年之約。
花朗不解,隐約猜測是不是因爲他不願自己分心于兒女之情,耽誤了進軍營立軍功的事,才有此一說。他現在隻想盤子能安然活下去,不要出事,當即說道,“我答應你。”
盤子終于又露了笑顔,心情大好,不罵他了。
她本就疲累,說了那麽久的話,更累了。有些睜不開眼看他,從眼縫看去,越發的模糊,“你等我……”
花朗不知他說了什麽,湊近耳朵去聽。可盤子已經無聲,吓得他擡頭去探他鼻息。指上微有鼻息,這才放心。
盤子又緩緩睜眼,“好像到時辰了,我得喝藥了,你幫我去熬藥吧。”
花朗順着他手指指的方向看去,那凳子上堆了四五包藥。他拿了一包說道,“我這就去那你先睡一會。”
他起身時又看了看他,盤子蓋着厚厚的被子安靜地躺在那,淩亂的發未梳齊整,略顯淩亂,攤在枕上,加之面容蒼白,似……似有病弱的西子之美。
念頭剛起,花朗就幾乎在心裏罵死了自己,他此時不去熬藥,卻想這些,這不是侮辱了好友麽?!
他心覺愧疚不安,急忙離開屋裏,去了外頭。
關門聲起,盤子動了動耳朵,沒有睜眼,隻是輕輕抿唇,說道,“呆子。”
花朗出了房門,門外和院子站着零星護衛,雖然每個人站姿挺拔,但神情可見疲倦。
他快步往寺廟廚房走去,準備借個爐子熬藥。
等他走了,花鈴才從柱子後面出來。要進盤子的屋裏,卻被管家攔住,客氣道,“小少爺不想見您。”
“那你告訴她,我想見她一面。”
管家攔住她的姿勢沒有變,花鈴皺眉,但二哥剛走,盤子肯定沒睡着,現在她在外面說話,盤子定能聽見。隻是管家攔她她都沒吱聲,看來真的是不想見她。
花鈴不知爲何,總有一種預感……盤子今日過後,就要“消失”于世了。
她大概是唯一知道她要用金蟬脫殼計策的外人。
她想管家和暗衛們或許都不知道這件事,否則她可能也會死,真正的死——爲了防止她洩露風聲。
所以現在不去見她,才是最好的。
可惜了……
花鈴始終握着拳頭,緊握的掌心裏有一對耳墜,是她今日佩戴的,她想送給盤子……
可盤子不肯見她,或許是因爲說多錯多,怕隔牆有耳,怕她也有性命之憂。
“小花。”
花鈴回過神往後面看去,沈來寶幾步并作一步快速上前,到了跟前就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見她臉和脖子還有手都上了藥,才稍覺安心,“剛從盤子房裏出來麽?”
“她不讓我進去。”花鈴無奈,見他也想過去,拉住了他的手,“她應該睡着了。”
“睡着?”沈來寶說道,“剛才管家……”
他仍要進去,管家将他攔住,闆着臉道,“小少爺不想見您。”
花鈴無奈道,“他是鐵了心不讓我們進去了,就在外頭等吧。”
沈來寶以爲盤子當真要死了,坐在院子裏怔了半晌,等回了神,才發現寺廟裏的和尚已經給自己上了藥。方才上藥是否疼痛,他竟一點都不知道。
滿腦子的盤子,滿腦子的謀劃,細思半日,思路已開始清晰起來。
這樣坐以待斃絕非活路,他倒是有一個辦法,或許能夠救盤子一命。
“我必須要見見盤子。”
管家仍是闆着臉,就是不讓。
沈來寶見他不會放行,提步往裏走。管家擡手阻攔,被他稍一擒拿,便将他推開。
護衛見狀,一躍而過,拔劍相攔。
裏頭一聲歎氣,“讓他們進來吧。”
聲音乏累無力,連盤子自己聽了,都覺得自己快死了。或許是因爲把所有精神氣都用在了方才,她現在想見的人,隻有花朗。
以至于看見沈來寶和花鈴進來,還是肩并肩,貼得都快胳膊摩胳膊了,異常不痛快。
她可就沒這麽小鳥依人地和喜歡的人走在一塊過!
她輕哼一聲,“作甚?”
“……”要不是他有傷沈來寶一定要揍他。他挪了凳子給花鈴坐下,這才自己坐下。
盤子大受打擊,又哼哼,“到底作甚!”
沈來寶和花鈴聽他氣勢頗盛,哪裏像是要死的人,隐約覺得開心,卻又害怕是回光返照,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
“想來見見你。還有,”沈來寶無暇多說廢話,直入正題,低頭,“我想了個法子,或許能讓你躲開朝廷追擊。”
花鈴聽不太清,也湊了耳朵到盤子那,長發一落,甩在盤子的脖子上,癢死她了。幾乎就在她覺得癢時,一隻手又從被褥下摸了進來。
她頓時滿臉黑線。
爲什麽男的女的都摸她!
看在花鈴是姑娘的份上,盤子也不管了。片刻她尋了自己的手就不亂摸了,原來又是一個找手的。
哦……她懂了,畢竟是花家人,又是要給她壓魂的吧。
正以爲自己道破天機的盤子卻覺手心被塞了什麽東西,輕輕一握,有點紮人,還有棱角,也不知道是什麽。
沈來寶低聲說完,忽然餘光瞧見花鈴的手露了半截在被子外,那就是說……她把手伸進盤子的被子裏了?再看她伸手的長度和動彈的地方,他差點以爲自己瞎了。
他家小花的手,竟然就放在盤子的腹部位置!
花鈴将東西交給盤子後正要神不知鬼不覺地縮回手,卻覺旁人目光灼灼,偏頭一瞧,就見沈來寶盯來。
她眨了眨眼,“脈象淺而無力,虛!”
“……”
他真想拐個小花回現代,送她去做奧斯卡鈴!
他搖搖頭,且信了她,隻因他不信,小花會随便摸别的男子。
盤子也不解釋,哎呀,這種事情真是看一次少一次,她又舍不得了。她舍不得的應該隻有花朗的,怎麽連他們的事也挂在心上了。
她目光微黯,卻仍是笑道,“沈來寶,你方才說什麽,能救我?說說,是什麽法子。”
沈來寶眉頭又攏,想起多年前潘岩安排盤子在明州的事,那時他覺得潘岩肯定爲盤子找好了後路,可如今看來,盤子被逼得差點死去,那潘岩并未爲他安排什麽吧。
也正是因爲這件事,才讓他想到了這個法子。
“金蟬脫殼。”
盤子一頓,花鈴也差點嗆着,直朝她眨眼表明她可沒有洩露半個字。
沈來寶神情肅穆,“尋個和你身形差不多的少年屍身,當然,要挖墓,不能殺人充數。然後放置在這,燒一把大火,你從此換個身份過活。去深山老林一點的地方,應該無人知道。對了,我知道一間寺廟非常偏僻,要不要介紹你去?”
盤子臉一抽,有點說不出話來。花鈴也噤若寒蟬,這下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來寶哥哥,你怎麽就這麽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