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晨曦傾瀉山巒街道,昨夜七夕的花燈散亂在地,似鋪了姹紫嫣紅的花海。
初晨美好,但沈家人的心情卻七上八下。
沈老太太已經喊了好幾回小厮去大門口趴着等消息,沈老爺也覺不安,連連問了好幾遍,“那媒婆到底出來了沒?”
沈夫人說道,“沒呢,也不知道在說什麽,這麽久了也不出來,這到底是成還是不成?”
看着祖母爹娘着急,連原本淡定的沈來寶也覺得緊張了。昨晚爲花鈴探好路接她出來時,他還問過她,她母親對他可改觀了。她說問題不大,那應當沒錯。
難道卡在她爹那裏了?
沈來寶自覺在花平生那裏是三好學生一個,他不喜誇人,但也不是沒誇過他勤奮好學,謙虛有禮。
難道是媒婆不給力?
各種猜想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都隻是猜測,現在也隻有等了。
卡住媒婆的,不但是廖氏,還有花家老爺。
廖氏也不是沒料到沈家會遣媒婆來,昨晚她見女兒盛裝出門,就知道她是會情郎去了。她又不瞎,怎麽會沒看見女兒高興的模樣。
她想來想去,覺得女兒真的是非沈來寶不嫁了。她不答應這門親事的時候,沈來寶也是一如既往待她,見了面問好,并沒有居高臨下的舉動。她可聽了不少那些爹娘不答應一門親事就被男子各種冷眼看待的事,可沈來寶并沒有,倒是個有耐心的孩子。
兩情相悅的人結成夫妻,倒是很好,比如她跟她的夫君,一夫一妻,兒女三人,和和睦睦的。
她本以爲對沈來寶甚爲滿意的丈夫會一口答應這樁婚事,可沒想到她的語氣剛軟下來,就好似被他察覺到了,插話說道,“這事不急,鈴鈴還小。”
花平生繼續說道,“明年春天再議吧。”
媒婆忙将漂亮話說開,将沈來寶誇得上天入地,可花平生不動聲色,沒有半點要松口的意思。看得媒婆着急,把平生說過的好話都說了一遍。那沈家可是明州首富,可不能說黃了這門親事,那她還怎麽拿錢?
奈何無論她怎麽說,花平生就是不點頭,面色淡淡,最後還對她說道,“你辛苦了,管家,領她去賬房領二兩銀子。”
媒婆傻了眼,她就沒見過這種什麽都不問就拒絕婚事的人,又不是仇人,兩家人沒過節呀,難道沈家少爺忘了曾得罪過花家老爺?
她還想多說幾句,就被管家下人擁着走了。
廖氏等媒婆被架走,才皺眉問道,“你不是很喜歡來寶麽,還勸我說他是鈴鈴的良人,爲何人家正式登門了,你卻二話不說拒了?”
花平生笑道,“我哪裏有拒絕,隻是說讓他明年開春再來。”
“爲何非得開春再來?”廖氏想了想,恍然,“你是不想鈴鈴早早嫁了,傷了身子骨麽?嗯,這倒是好的,不過讓他們兩人先定親也是好的,免得躲着見面,被人看見說閑話。定了親,往來就方便許多了。”
花平生有自己的思量,沒有多做解釋。廖氏就當他是心疼女兒不願女兒早早出嫁了,末了低聲,“我去跟鈴鈴說清楚,免得她以爲你一輩子都不讓她嫁隔壁家。唉,也不知道那個媒婆會不會說清楚。”
“那媒婆不是自稱是明州最好的媒婆麽,她總該是個聰明人,想拿這媒婆禮,就會将話說清楚,把每一句看起來有希望的話着重說。”
廖氏歎道,“你這樣說,那你肯定也是想過了這話要怎麽樣才能不讓人誤會才說的,既然也怕沒了佳婿,又何必爲難他,把親事定下來,多好。”
花平生笑道,“怎麽對沈來寶改觀這麽多,隻是因爲我這幾個月都在勸你麽?”
“自然不是。”廖氏說道,“一來是來寶那孩子确實不錯,二來……是因爲鈴鈴實在是太喜歡他。兩情相悅,或許日後不是像了沈家夫妻,而是像你我呢?”
花平生見她終于想開,微微點頭,起身說道,“你去找鈴鈴吧,我去下鋪子。”
“嗯。”廖氏先送他出門,再去找女兒,路上想着話要怎麽說,才能不讓女兒傷心。
此時媒婆已經回到了沈家,沈家人見她沒有了早上的眉飛色舞,就知道事情黃了。媒婆進門就急忙說道,“花家老爺說心疼女兒,不舍得她早嫁人家,所以讓我明年開春再去,這事兒還能成,到時候找我安婆子,一定給你們說妥當了。”
沈夫人皺眉,“既然有意,那一般會答應先定親的呀,你沒提?”
“當然提了,可那花老爺不知道在考慮什麽,無論我怎麽說,他都是一句‘開春再議’,态度倒也不強硬,我以爲可以說通,但他就是不松口。我瞧啊,就是心疼自家女兒,也對,不過十五歲,又是嬌滴滴的小姐,身子骨弱着呢,到了明年就長好了,舍得嫁了。”
媒婆又滔滔不絕說了起來,說得沈家人心中希望不滅,倒真的相信隻是時間問題,就等明年了。
沈來寶在旁不語,他原本以爲花家嬸嬸會拒絕,沒想到是花家叔叔。
他有些……想不通。
那他說的明年春天再提,是推脫,還是真的等小花再長大一歲?
他和小花是自由戀愛,可結婚這種事,如果她的爹娘不答應,花鈴也絕對不會點頭的。
情郎和家人,總要做出選擇。
沈老爺見兒子默然不語,便道,“兒子不要灰心,你若真的喜歡小花鈴,爹娘今晚再去一趟花家,爲你求娶。”
沈來寶知道花平生的性格,他說了不就一定是不,而不會因爲誰誰登門而改變主意。他搖了搖頭,“我會尋個機會,親口問清楚這件事。”
沈老爺意外道,“親口問?我兒問得出口麽?”
“自己的婚姻大事,不需要躲躲閃閃的。”沈來寶笑道,“祖母和爹娘不用操心,花家叔叔不是沒有拒絕麽,他要我等,那我就等,但原因我想問明白,看看是不是自己有哪裏不足,讓他不能放心把小花交給我,那我也好及時改了。”
見兒子這樣懂事,沈老爺深覺欣慰,“那你要和花老爺好好說,莫急。”
“明白的,爹。”沈來寶想到花鈴她爹隔三差五就會去晚歸樓喝點小酒,算下日子,正好是明年,便決定明天去晚歸樓。
那今日是沒事可做了,小花他肯定見不到,不知道花家嬸嬸會怎麽跟她說……哎,昨晚她還跟他求婚來着,今天還能做霸道小花麽?
他這才想起他還有一件事沒做——找譚心算賬。
昨晚帶小花離開時,兩人都隐隐聽見譚心的凄厲叫聲了,但是都沒有過去看,隻是盤子的作風他們一向都知道,隻怕……不用他出手,譚心已經被折磨慘了。
敲開潘家大門,開門的卻不是管家。潘家明面上的下人并不多,除了廚子總能見着,其他下人總是面生,一撥換一撥,但開門的都是管家。這會一見是個臉生的,沈來寶就問道,“管家呢?”
下人答道,“追小少爺去了。”
“盤子去了哪裏?”
“京城裏來了信,小少爺看了信後,就鬧着要回京。可老爺交代過不許小少爺再回皇城,所以攔了他。可誰想剛才小少爺從狗洞爬走了,現在護衛們都追人去了,沈少爺如果要找我們小少爺,還請進大堂等會,一會就會回來了。”
所以這是笃定盤子根本就逃不脫護衛的追捕?沈來寶知道盤子武功不差,但那些暗衛更是厲害。他邊往裏面走邊想,盤子急着回京,難道是潘岩……
“啊——”
沈來寶還沒走過内院進入大廳,就聽見譚心慘叫的聲音。他頓了頓,下人面不改色道,“小少爺折了她的手,不許大夫瞧看,現在正疼着吧。小的這就過去讓她不要吵了您。”
話裏輕描淡寫,但沈來寶知道絕不會隻是折了手這麽簡單。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不用找譚心算賬了——因爲他再來算賬的話,譚心估計就是死。
但盤子明顯不會讓她死,他讓她活着,生不如死的活着。
幾乎是在他入座的下一刻,就見有人扭着個少年進來。少年拼命掙紮,可根本沒用,到底還是被左右兩個暗衛押進裏面。他一起身,就又被暗衛壓回椅子上。
“我非殺了你們不可!”
盤子嘶聲瞪眼,暗衛巋然不動,似沒聽見。盤子面色鐵青,見了沈來寶,忽然冷靜下來,偏頭說道,“把譚心擡過來。”
擡……隻是折斷手的話,她還能走路,可他說的是擡。沈來寶注意到這個字的時候已經覺得譚心被折磨得很慘,可看見譚心被人擡出來後,他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譚心的臉毫發無傷,可是脖子以下,卻都是傷痕!
她穿的還是昨日的衣服,整身衣裳都是撕裂口,每道口子都沾了血迹,這是穿着衣服被鞭打了百下吧。護衛将她扔到地上時,譚心面露痛苦,可手腳卻沒有發抖,隻因她的手腳都被折得脫臼,唯有嗓子還能發出痛苦聲音。
沈來寶看着譚心,又看向盤子。盤子起身走向她,蹲身說道,“沈來寶來了。”
譚心的眼神頓時劇烈晃動,“饒了我……我知道錯了……我不該打花鈴的主意,不要殺我。”
“你是我的夫人,我怎麽會殺你呢。”盤子擡頭看沈來寶,“可是如果他要殺你,我就沒辦法了。”
說罷,他就抽了暗衛的劍出來,徑直扔到沈來寶的腳下,淡漠道,“随你處置。”
沈來寶沒有拾起劍,“如果我殺了她,那小花就會覺得是自己間接害死了人,我不想她做噩夢。”
盤子拊掌道,“好,好,我就知道你們不會殺人,所以先替你們出了氣,壞人啊,就由我來做吧,你滿意嗎,沈來寶?”
沈來寶看着已經生不如死的譚心,點了點頭。
如果不是她心思歹毒,要毀花鈴清白,沈來寶還會爲她求情,可她做出那種事,他沒有辦法爲她多說一句好話。
盤子嗤笑一聲,又道,“你來找我做什麽?”
“本來想找譚心算賬,但現在看來不用了。”就算他不找,譚心也沒了半條命。他又道,“我讓媒婆去了花家,可是花叔叔婉拒了,說明年再議。”
盤子微頓,乖戾的神情也頓時散了,“拒絕了?可我看花平生挺欣賞你的,我原以爲他是最希望你做他女婿的人。”
沈來寶又何嘗不是這麽想的,他也以爲花鈴父親對他印象頗好,是他太自信了?所以明日約談,尤爲重要,“盤子,你外公來信了?”
盤子臉色一沉,不耐煩道,“是,既然不要我回去,就不要跟我說他身子不好,呵……何必讓我憂心。”
沈來寶說道,“朝廷局勢風雲變化,他不願你回去,也是不願你冒險。潘相運籌帷幄數十載,他讓你别回去,你也别太任性。我知你擔心他,一如當年在賊窩,可形勢不如當年,你也應該明白的。”
盤子默然,蹲在譚心身邊,都忘了折磨她。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最後說道,“我明白。”
沈來寶又道,“把譚心帶回屋裏去吧,别讓人看見。”
盤子眼底又抹一層乖戾,“我知道。”
冷冷三個字掃來,頓時讓譚心又打了個冷噤,怕得心尖發抖,這個人,着實太可怕!
沈來寶從潘家出來,竟是剛好碰見花鈴從家門口邁步,意外的巧合讓他微微一愣,許是求娶失敗,讓他又覺婚事懸乎,以至于隻是咫尺對望,便覺似離了天涯之遠。
出了家門的花鈴往右邊看了看,沒見沈家大門打開,視線收回時,卻見沈來寶就對斜對面。
她愣了愣神,也往他看去。
兩人似魔怔遙遙相望,直到葛嬷嬷下了台階還沒瞧見她下來,回頭一瞧,又順着她的視線往潘家看去,見了沈來寶,正要往中間站步,阻隔兩人視線。可彼此的注目卻讓她不忍插手,她知道,自家小姐歡喜着沈家少爺呢。
方才一說沈家少爺來提親,連做奶娘的都沒見她這樣高興過。下一刻夫人說她爹給婉拒了,她又似掉落萬丈深淵,連夫人都慌了。
大起大落,神情落寞,讓她此時不忍往中間攔那一刀。
花鈴和他看了許久,忽然不知要如何跟他說今日的事。
突然那男子緩緩朝她偏正了身體,目光堅定,唇角微揚,對她笑着。
這一笑頓時化了她全部疑慮和愧疚,原本陰沉的心也瞬間明亮起來,他沒有要放棄,沒有要離開。明年開春,他會如約而至。
花鈴抿唇一笑,回以他同樣笑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