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鈴話音剛落,就聽見隔壁房間好像有什麽東西橫沖直撞逃跑了,撞得滿屋雜亂聲響。她抿抿唇角,“耗子。”
沈來寶看着花鈴,總覺得她有種不可思議的潛質被激發了。花鈴見他忽然不吭聲,擡頭看去,眼裏轉瞬就沒了剛才要宰人的眼神,聲調溫軟,“來寶哥哥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
花鈴低頭,終于用匕首割斷纏在他身上的最後一根繩子,下手神速利落。沈來寶伸手捧了她的臉,直直盯她。盯得花鈴臉頰紅撲撲的,“幹嘛?”
“你是住我隔壁的小花嗎?”
“是啊。”
沈來寶苦笑,松開了手。繩子纏得太緊,他的四肢都發麻了,站起身時還有些傾倒,花鈴立刻扶住他。可壓來的人太重,她差點沒站穩,“來寶哥哥你看着清瘦,怎麽這麽重。”
“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花鈴的臉又紅了,安靜如貓,跟剛才那說要宰了盤子的姑娘判若兩人。沈來寶低頭看她,娴靜美好,他竟又想親她了。
“咳。”
屋裏那兩個被無視的暗衛實在看不下去,可又沒收到命令能離開,幹脆咳嗽一聲提醒他們這屋裏還有人。
沈來寶這才拉着花鈴要出去,可花鈴頓步,拾起地上的匕首走到一個暗衛面前,擡頭說道,“告訴你們家的盤子小少爺,來寶哥哥和我受傷看大夫的錢、賠給我們三人的壓驚錢,還有我摔壞一把傘的錢,共計二百兩,讓他送到客棧來。”
暗衛:“……好。”
花鈴鄭重點頭,這才抓了目瞪口呆的沈來寶的衣角往外走。
從院子出來,天上還有如綿小雨,并不明顯,花鈴也沒在意徑直往外走。但沈來寶比她高,那雨水在她發上結出細白珍珠,稍稍一碰,發就濕了。他擡起寬大袖子擋在她頭上,遮了風雨。花鈴擡臉看去,瞧了他一眼,低眉說道,“笨死了,你和我哥哥身手那樣好,怎麽會上盤子哥哥的當。”
“對他太放心了,我們哪裏能想得到盤子會做這麽過分的事。”
“是過分……但我好像不恨他。”花鈴步子緩慢,這巷子無人,同他并肩同行,近可感知他身上溫度,在寒涼的春季初晨顯得那樣溫暖,“他想看看我會不會來,是不是真的……喜歡你。我來了,也看見了你也……嗯,你也挺喜歡我的。”
沈來寶笑笑,“怎麽看出來了?”
“我被漁網罩住摔倒的時候。”花鈴墨色睫毛輕輕擡起,“你的樣子好像天要塌了。”
沈來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有多慌,他問道,“你有哪裏摔疼沒?”
花鈴這才想起來,“胳膊好像又摔得傷上加傷了。”
“等會路過藥鋪就去買藥,現在那上藥,等回到客棧再上一次。”沈來寶又道,“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恨盤子。”
花鈴說道,“他就是愛玩,隻是沒有分寸,讓人頭疼,以後不能再讓他這麽做了。”
沈來寶忽然想到以後……以後鬧洞房的時候,說不定盤子又要人來瘋,鬧得天翻地覆的……莫名有點慌呀!
花鈴問道,“來寶哥哥你在想什麽?”
沈來寶忙回神,把剛才想的事情都拍到天邊,“沒什麽。”出了巷子,他立刻就察覺到花鈴走慢了兩步,成了斜後方的位置,他停下步子回頭看去,“小花。”
“你先走,不要讓人看見我們走在一起。”
“這鎮子上沒人認得我們。”
“萬一有呢?”花鈴看着他,她不想以後被人說他們早有約定嫁娶,那樣于花家,于沈家的名聲都不好。
反正……她總會嫁他的,何必急于這一時的溫存。
有些已經在沈來寶骨子裏根深蒂固的觀念這麽多年來一直沒有辦法改,和姑娘家不能太靠近的事情也總會自然而然的忘記。可如今看着花鈴,那根深蒂固的東西也在自然拔除。他這才知道,不是自己不能改,而是不願意改。
但爲了她,他願意接受這世界一些陳舊的習慣。
他溫聲,“你走前面,我看着你,安心些。”
花鈴面上微微展顔,是說不出的愉悅。她快步走了過去,從他身邊掠過,拂起他的一襲衣角,與她的裙擺滑過,似千絲萬縷相連。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沈來寶怔怔看她輕步走過,隻覺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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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連綿,晨曦今日又失約了。
淩晨過後,屋裏還有點昏黑。
花鈴回到客棧裏,先去洗漱,又換上寝衣。坐在床上時,才覺一晚的疲累襲來,侵蝕她的每一根骨頭。她放松躺下,長長伸了個懶腰。
胳膊上的藥酒味道還有些刺鼻,她輕輕揉着。直到聽見隔壁房門打開關上,她才轉了個身,貼耳在牆上,隔壁動作太輕,輕得什麽都聽不見。她就像隻壁虎趴在那,聽着聽着,睡意漸起,也不知道何時就睡着了。
隔壁房中,正在洗臉的沈來寶輕拿輕放着毛巾,連水聲都盡量壓低。他往那牆壁看了許久,才回到床上,把占了大半江山的他爹推進裏頭,躺了個邊邊就這麽睡着了。
也才睡了一個時辰,沈老爹醒來,把沈來寶也吵醒了。見他還躺着,大怒,“兒子,你怎能變得如此懶惰,快起來,去後院耍劍。”
沈來寶緩緩睜開眼,頭暈腦脹,“爹,你不也才起來。”
“你爹是醉酒,你難道醉茶嗎?”
沈來寶知道怎麽都不可能繼續睡覺了,隻好起身,洗了才一個時辰的臉又再次撲上冷水。洗過臉後,他才覺得精神了些。可照照鏡子,眼裏還有血絲。
等着束發的沈老爺見兒子在鏡子前理了理頭發,又理了理衣服,再理了理鞋子,打量他幾眼,說道,“兒子,你莫不是要去見心上人?”
沈來寶心頭一個咯噔,“當然不是。”
沈老爺輕笑一聲,“别騙你爹,你爹也年輕過。”
沈來寶語塞。
沈老爺拍拍他的肩頭,感歎道,“長大了啊,真好,趕緊娶回家,生個大胖小子吧。我都給我孫子取好名字了。”
隻要不是催婚,日常閑聊沈來寶還是接受的,“什麽名字?”
“沈國庫。”
“……”
沈老爺洋洋得意着,見兒子繃着臉不吭聲,問道,“這個名字不好?”
沈來寶扯了扯嘴角,“不好!”
“爲什麽不好?你爹還叫沈金山呢,你還叫沈來寶,你兒子叫沈國庫,那肯定會富可敵國的。”
沈來寶覺得他的兒子會因爲這個名字受盡嘲笑的,他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來,自己的名字順口是順口,但是……總感覺這像是小說裏男配的名字,不對,是炮灰的名字。
他眉頭頓時擰緊,真是一點都不男主呀。
小花現在喊他來寶哥哥,成親以後呢?寶、寶郎?
沈來寶猛地一個哆嗦,炮灰,這絕對是炮灰的名字!一點也不男主,不言情,跟花鈴完全沒有cp感。
沈老爺見兒子不知在沉思什麽,又道,“就這麽說定了,以後孩子就叫沈國庫。”
覺得孩子的名字比自己重要的沈來寶回過神來,“難道生個女兒也要叫這個?”
“當然不行。”沈老爺皺眉,“我還沒想過會生個孫女……還是生孫子好。”
“女兒也很好。”沈來寶又不自主地想到花鈴,生個女兒像她,多好。
沈老爺已經開始苦惱起萬一生個孫女該叫什麽名字的事來,到了樓下吃飯還在思考這個問題。一早就在等沈家父子的花平生見他如此頭疼,笑問,“沈兄在想什麽?”
見兒子已經去點菜的沈老爺笑道,“方才提及孫子名字的事,就想日後我孫女出生該叫什麽。”
花平生意外道,“來寶要成親了?”
“這倒不是,隻是平日裏馬虎的他今天早上過分地在意起自己的儀表來,都是過來人,瞧着像是有歡喜的姑娘了。”沈老爺說道,“若是能早點娶進門,那當然要早早想孩子名字的事。”
單是這一句,花平生就更加确定沈來寶喜歡自己的女兒,定是見過還聊了什麽吧。一會沈來寶點菜回來坐下,他又細看他幾眼,這一次,多了幾分審度。
不多久花鈴也下了樓,跟沈老爺打了招呼,因和沈來寶見過,就忘了跟他問好了。花平生不動聲色道,“不懂事,怎麽不跟來寶說話,雖然你們是好友,可也不能失了禮數。”
花鈴這才和沈來寶問了早安,互相瞧看,眼裏都有血絲,眼底又彼此閃過心疼。
沈老爺渾然不知,倒是花平生什麽都看出來了,也是奇怪,兩人平日裏他也瞧見是有喜歡的意思,但怎麽突然就将窗戶紙捅破了。
是誰先提的?
客棧門外,盤子靠在柱子背後已經很久了。他手裏還拿着暗衛給自己的匕首,那是昨天花鈴用的。他有點頭疼,她這到底是幾個意思?
他苦惱不已,踹了一腳花朗的腿肚子,“你說你妹妹讓暗衛給匕首我是什麽意思?”
被他纏了一晚怎麽想對策不挨揍的花朗打了個哈欠,困得人都快直接躺街上睡着了,“很簡單啊,負荊請罪已經不行,讓你以死謝罪呢。”
盤子瞪直了眼,“小花的心眼沒有這麽壞。”
“我妹妹被你氣壞了,昨晚她不是親口說了要找你算賬嗎?”
“你妹妹白眼狼,我那是在幫他們有坦誠的機會。可是誰能想得到,我大老遠跑過來,抓了沈來寶,折騰出這麽一大出戲,差點沒将我累死,結果呢?白眼狼。”
花朗聽着盤子控訴,真覺得他通篇歪理,“等你有喜歡的姑娘了,我将她綁走,看你氣不氣我。”
盤子頓了頓,好像有點道理,就沒搭腔,繼續頭疼要怎麽進客棧。
花朗實在是餓了,想快點進去,可看樣子盤子是暫時不會進裏頭的了。他好奇道,“你爲什麽對來寶和鈴鈴的事這麽上心?”
“他們兩人誰娶了誰,誰嫁了誰,隻要對象不是彼此,我都覺得像是被豬拱了。”
“就這麽簡單?”
“還有我很無聊。”
“……還有呢?”
“還有……”盤子說道,“我想在有生之年看他們兩人成親,最好能看見他們生孩子,我打不過沈來寶,又怕小花,那我隻能找他們的兒子掐架了。”
花朗笑道,“你也不過十五,說什麽有生之年,給他們點時間,三年内一定能讓你如願。”
“哦呵,時刻留意朝廷的花家二少爺,你應該收到消息了吧,我外公身體大不如前,随時可能會死的。我們潘家仇家那麽多,他一死,你覺得那些仇家會放過我嗎?當然不會,所以我跟我外公共存亡。他垮了的那一天,就是潘家小少爺消失的那一天。”
話說得異常輕松,哪怕涉及生死,也好像是在說别人的事。花朗心頭沉重,他的确知道潘岩身體不好,但大權不放,如今看來,是至死不放了。他越是這樣,那他就越被人唾棄。盤子說的倒不是沒有道理,最後他真有可能會被潘家的仇敵所殺。
就算仇敵不動他,政敵爲了斬草除根,或許也會動手的。
已經将盤子和潘岩區分看待的花朗蓦地覺得心緒不甯,不管怎麽說,盤子雖然頑劣了些,但罪不至死。哪怕他曾經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但如今,他甚至讓暗衛都不許傷害自己,哪怕是在要他的命的時候。
又探頭去瞧客棧裏頭的盤子忽然覺得有人在拍他的腦袋,擰眉一瞧,便樂了,“你一臉沉重的看我做什麽?我又沒死,放心吧,就算潘孜死了,盤子也不會死的。”
“不要再這麽輕描淡寫的說死字了。”花朗肅色,“從今天起,你跟我一起多做善事。再跟我去軍營,或許你外公還能熬幾年,我也會努力熬上去,說不定能保住你的。”
盤子微微一頓,沒有說什麽,隻是飛快說道,“謝了,花家二哥。”
難得聽他尊稱自己一聲,平時都是花朗花朗的喊,沒大沒小。花朗覺得盤子真的罪不至死,隻希望潘岩死的時候,他已經能夠保住他這個朋友。
客棧裏面人聲鼎沸,住客都陸續下樓吃飯。
沈來寶和花鈴都餓了一晚,等兩個老爹都吃完了,兩人還在吃。沈老爺笑看兩人,這樣吃好啊,能吃是福嘛。
花平生茶已喝下三壺,還不見兒子下樓,正要讓人去喊,就見兒子從客棧外面進來。
“爹。”花朗快步走到面前,又跟沈老爺問好。
花平生打量他一眼,“昨晚你去了哪裏?衣服都沒換,不許撒謊。”
一眼就被老爹看穿,花朗有些尴尬,他性子耿直,聽見不能說謊,就更沒法掩飾了。
“他昨晚跟我喝酒去了。”盤子從門外邊走邊說,聲音響亮沒有淹沒在嘈雜聲中。他走到桌前,客氣地跟兩個長輩問安,視線掃過花鈴和沈來寶時,隻覺眼刀唰唰唰地捅在他的身上。他收起視線,隻能當做沒看見。
花平生對潘家人心結難解,但也不會爲難年紀尚小的盤子,“原來是跟潘小少爺一起外出了。”
沈老爺笑道,“少年人,正是血氣方剛好玩的年紀,就随他們去吧。”
花平生點點頭,又道,“反正前路塌方還不能走,聽說這鎮上有處林園十分雅緻好看,不如一起去吧?”
沈老爺正待得無聊,便答應了,留下四個年輕人在這。
送走兩個長輩,盤子仍舊端坐着,沒有素日的跋扈和張揚。他雙手放在膝頭上,腰杆挺直,一會拿出個鼓當得都快要撐破袋子的錢袋放在桌上,推到花鈴面前,“這是好幾百兩銀子。”
花鈴說道,“我隻要二百兩。”
“裏面約莫有三百兩。”
“我隻要二百兩。”
要是平時盤子早掀桌了,可這會他忍了,左邊是花朗,右邊是沈來寶,他要是敢罵對面人一句,估計就要被兩人夾攻了,“我錯了,鈴鈴,我不該綁了你的情郎,不該……”
花鈴臉一紅,“你胡說什麽。”
盤子認真道,“沈來寶不是你的情郎嗎?”
沈來寶瞥他一眼,盤子又把腰挺得更直,人更周正了般,“我不打趣你了,我錯了。”
花鈴沒好氣道,“好了,我不生你的氣,以後不要再胡鬧。你知道昨晚我有多擔心嗎?一晚上沒睡好,差點跑去報官了。要是真把官兵引來,這事情可怎麽收場。”
“你不會的。”盤子笑嘻嘻道,“我說了你不許報官否則就撕票,所以你肯定不會報官的。”
花鈴瞧着他,真沒法生氣了,軟了聲音說道,“盤子哥哥,昨晚你那樣做真的很不好,以後不要這麽做了,好不好?”
盤子輕輕點頭,“好。”
他以後再也不胡鬧他們兩個了,要是綁,就綁花朗好了。不過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喜歡的姑娘出現,也不知道以他的眼光找的姑娘,有沒有花鈴這麽勇敢。
越是想到早上發生的事,他就越感慨花鈴真是女中豪傑,“小花,你真是個好姑娘。”
沈來寶豎起耳朵,“嗯?”
盤子回神,“我這是在誇小花,還是當着你的面誇,我可沒有在背後做什麽小動作。”
“重點不是這個,你誇小花我當然開心了。但是……”沈來寶說道,“你能不能不要喊‘小花’。”
花鈴面頰又撲飛了胭脂,她也想說這句話很久了。這個名字雖然稚氣,在大庭廣衆之下被喊出來還覺羞赧,可聽見這個稱呼,她就知道是誰在喊她了。
這個叫法,就好像是暗号。
屬于兩人的暗号。
盤子趴桌投降,“好了,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喊。哎呀,成了小戀人真的好麻煩,要不列個禁忌表給我,我一定背得滾瓜爛熟,決不觸到你們的底線。”
花鈴實在拿他無賴的樣子沒辦法,笑笑說道,“盤子哥哥你别耍寶了,除了叫法,什麽都跟以前一樣吧。你不要故意刺激來寶哥哥就好。”
盤子彎眼一笑,“原來你也知道我是在刺激他,還好你沒覺得我喜歡你,不然就可怕了。”
提及這個,心中還有陰影的沈來寶也覺得驚險,還好還好。
四人知道一個共同的秘密,彼此坦誠,也不覺氣氛尴尬。相反花朗倒是十分期待沈來寶能做自己的妹夫,他相信他定會成爲好妹夫,好丈夫。
将妹妹交托給他,比給任何人都安心。
翌日塌方的路重開,恰好出了那兒就是各自要去的岔路口,便不得不分開了。
花平生站在岔路口和沈老爺道别時,更覺驚奇,如果塌方的是前面一段路,不是恰好在這小鎮外頭,那女兒和沈來寶哪裏見得上面。
果真是緣分麽?
沈來寶想到要半個月後才能和花鈴再見,心中不舍。可花鈴已經上了車,竟不跟他道别。
他将要上馬車時,又往她的馬車看去,那小小窗簾被挽起個小角,裏面的人正往他看着。眉眼明亮,脈脈不語,他這才明白過來。
她分明更不舍得離别,所以不說離别,隻是靜靜看他。
他立身寬闊大地上,也看着花鈴。直到父親喊自己,他才緩緩收回視線,唇語微動,這才和父親上馬車。
看着沈家馬車離去的花鈴終于放下了窗簾,不懂唇語的她琢磨了一會,心裏念了幾遍那兩個未解的詞。
他最後到底說了什麽?
真要她猜到回明州的時候麽?
她正打算放一放,突然反應過來,試着低低念出,便覺的确是它。
她蓦地笑了笑,眼裏頓時有了淚。那兩個字再簡單不過了,簡單又讓她心悅之——
“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