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沒完沒了地下着,半夜停了一會,不到淩晨又淅淅瀝瀝傾灑。
花鈴聽着屋頂瓦片傳來的窸窣聲響,一晚沒睡的眼睛微微泛了紅色血絲。直到屋外一聲雞鳴,她才蓦地坐起身,喝了杯茶水就拿上傘将門關上,輕步往樓下走去。
她從後門穿出,踏步濕潤積水的巷子,走過安靜空無一人的小巷,繡花鞋都濕了。她打着傘往那飛雁巷走去,希望小二記性好,不會讓她走錯路。她握緊了傘柄,又想她是不是該推遲讓葛嬷嬷來敲門的時辰,免得等會她去晚了,回來又耽擱了時辰。
她面色淡定,可手心已經滲出點點汗珠來。她有點害怕到了那給了錢,萬一綁匪還是不放人怎麽辦?
也不知道她哥哥和沈來寶現在怎麽樣了,綁匪會不會打他們?
明知道想這些沒用,花鈴還是想了足足一晚,到現在每走一步都滿附擔憂。
小二說從這裏去飛雁巷隻要兩刻,但花鈴不熟悉路,怕走錯,故而走得小心,便更慢了一刻。好在她算足了出門的時間,這會到了巷子口,也并沒有晚到。
她擡起傘面,看向巷子,巷子很長,又幽深,像山林猛獸張開大嘴,等她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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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小花會不會來救你?”
被五花大綁的沈來寶醒來後,差點沒被盤子氣死。這會盤子悠然坐在他一旁,一本正經地問他,如果他的腦袋能看見煙,那肯定已經炸開一整個明州城的煙火了。沈來寶的肺有點疼,“我隻知道等我松綁了,就該是你考慮有誰會來救你了。”
盤子聽着他磨牙的聲音,朗聲笑道,“沈來寶,你是老鼠嗎?”他無奈道,“我明明是在幫你,你說小花要是真的敢一個人來,還不帶伏兵的,那肯定是喜歡你喜歡得不行,那你還想什麽,趕緊娶回家呀。我還想捏你兒子的臉欺負他呢。”
“……”沈來寶繼續咬牙,磨牙,恨不得咬死盤子,“快松開我,小花要是受了驚吓,我非得揍死你不可。”
“不放。”盤子靠在椅子上,輕搖扇子,“就不放,你不感謝我,還想揍死我,我不開心。”
“……”盤子根本就是個人來瘋!沈來寶真不知道自己當初怎麽會覺得他就是有點傲嬌本質還是個好孩子。
天真如他,盤子哪裏是個好孩子,分明就是個熊孩子隊長!
沈來寶真想問蒼天問大地,他怎麽就招惹了這麽有個性的熊隊長。
盤子又擺了擺扇子,“小花敢來救你,肯定是喜歡你。我幫你确定了她的心意,你到底要怎麽感謝我?”
沈來寶繼續磨牙給他看,“松綁。”
盤子猛地站起來,把手中紙扇“啪”地合上,白了他一眼,“虧我還怕你倆害羞,特地把花朗給挪到後院去了。你真是一點都不好玩,我去找花朗了。你就等着小花過來送贖金,然後好好确認她的心意吧。”
沈來寶聽他屢屢提起喜歡、心意兩個詞,忽然明白過來,盤子來晚了,還不知道他跟小花已經互表心意。可盤子卻覺得他有天大的使命感要幫他們兩人捅破窗戶紙,所以才綁了他,再讓他看看小花爲了自己有多勇敢。
他張嘴要告訴盤子他們已經心意相通,可盤子已經不耐煩了,手指一勾,暗衛就從房梁跳下,拿了個布團就塞進他嘴裏,沈來寶頓時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背對沈來寶的盤子哼着曲子去後院探望花朗,全然不知道背後的人正在對天流淚。
——死盤子!
盤子摸了摸鼻子,渾然不覺他又被沈來寶罵了一百遍,悠悠往後院走去。
到了關花朗的地方,盤子還在屋外就聽見呼呼聲了,他嗤笑一聲,豬麽這是。
他拿了鑰匙打開鎖,果然看見花朗正躺在床上大睡。他又笑笑,“睡得真好,羨慕。”他走到床邊,用扇子戳了戳他,不見醒。
他俯身去瞧他正臉,想看他睡相,誰想酣睡中的花朗忽然睜眼,翻身一把抓住來人的胳膊,用力往床上一揪。揪得盤子臉着木闆床,差點鼻子都壓扁了。花朗一個立身,用膝蓋往他腰間一壓,盤子渾身哆嗦了下,瞬間沒了反抗的力氣,像條鹹魚趴在床上。
“死花朗!”
花朗怒道,“爲什麽要迷暈我和寶弟?”
盤子努力偏頭,朝他瞪眼,“啊,你以爲我想對你們做什麽,迷丨奸啊?”
花朗做事向來刻闆嚴謹,聽見這詞手都抖了抖,“混賬盤子。”
“你才混賬。”盤子被他的膝蓋抵着命門,半點力氣都使不上,稍微一動渾身就哆嗦,“你夠了啊,沈來寶我還将他五花大綁,你這我就隻是鎖了個房門和窗戶。”
“再加派六個護衛。”
“對啊,不加護衛,你早就跑出去壞你寶弟和你妹妹的好事了。”
花朗狐疑,可還是沒松開他,“什麽意思?”
盤子向來覺得他是笨蛋,嗤笑一聲說道,“你還沒看出來嗎?你妹妹喜歡沈來寶,沈來寶喜歡你妹妹,可是那兩個臉皮薄的,互不說明心意,真是要急死我了。”
他叽叽喳喳說了一堆,驚得花朗瞪大了眼,“什麽?鈴鈴喜歡來寶,來寶喜歡鈴鈴?我怎麽沒看出來?!”
“……”你看出來就有鬼了,蠢蛋。盤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已經不想和他說話了,“你還不挪開你的腿。”
花朗沒放開,因爲還沒解疑,“那我出去會壞什麽事?不對,這關你迷暈我們有什麽關系?”
“我把沈來寶綁了,讓你妹妹一個人來救。她要是敢來,那沈來寶肯定就知道她喜歡他呀,要是這樣沈來寶還不派一百個媒婆去花家,我就要唾棄他了,瞎了小花的眼,喜歡這麽個懦夫。”
花朗可算是明白了,他已經神思沈來寶會做他妹夫的事了,忘了松開命門被壓的盤子。
盤子忍無可忍道,“花朗。”
“什麽?”
“你還不松開我,難道……”
花朗皺眉,“難道?”
盤子挑眉,“難道是你想迷丨奸我?”
“!!!”
花朗刹那失去力氣,盤子一個鯉魚打挺就掙脫了他的束縛,差點沒一腳踹他身上,瞪眼,“蠢蛋,走開,我要回前院看戲了。”
“等等。”花朗問道,“他們真的互相喜歡?”
“對啊。”
“什麽時候的事?”
盤子伸指一彈他腦門,“你好意思麽,我才來明州三年,你可是從小就認識他們的。我哪裏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互相喜歡的,隻知道我來的時候,他們的感情已經很好,不是旁人可以插足的。”
花朗擰眉想了片刻,“我還以爲你喜歡我妹妹來着,畢竟你那天隻給鈴鈴剝螃蟹。”
“我就對你妹妹做了一件體貼事你就記着了,那沈來寶呢?”
花朗微微一頓,這才想起過往種種來。沈來寶做的每一件事,不都顧着妹妹,就連釣魚也從來都是給她串好誘餌,不讓她親手碰。他還笑話過他的傘大得風一刮就能将他整個人都刮走,可那傘下從來都是兩個人。
沈來寶,還有,鈴鈴。
盤子見他表情越發明亮,就知道這蠢蛋終于想通了。他下了床理順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腰,差點沒斷。看來他果然沒在校場白練,身手不錯。
花朗見他要走,這才想起來,“盤子,剛才我制服你的時候,爲什麽你的暗衛沒有出現?”
盤子揉着被他扭疼的肩頭,冷哼,“因爲我跟他們說過,無論發生什麽,如果動手的人是你們,都不許還擊傷了你們。”
花朗微頓,“什麽情況都不行?”
“當然。”
“那如果……有一天我們要你的命呢?”
盤子揉着肩頭的手勢緩慢下來,末了擡頭一笑,張揚又高傲,“那肯定會把你們宰了。”
雖然他這麽說,可花朗卻覺得這是假話。單是剛才,他反壓盤子的時候,如果手上有匕首,已經能一刀将他緻命,就算暗衛要從暗處出來,也不會有他快。
“我不信。”花朗說了一句,伸手爲他揉胳膊,“我看看,我很擅長治這些。”
盤子肩頭一聳,伸長了脖子,“伺候好了本大爺,我就不跟你計較。”
花朗真心覺得盤子不同常人,比總能想到什麽新奇法子的沈來寶更讓人捉摸不透。他剛碰到盤子,盤子就躲開了,“算了,要晚了,去看戲吧。”
說罷就走了,頭也不回。
果真是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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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雁巷比客棧後面的巷子還要長,花鈴的裙角都被濺起的水打濕了。姑娘家的裙子就是不好,每一條都齊至腳踝。等會要是逃跑,可能跑都跑不快,可不要給沈來寶和哥哥拖後腿才好。
她緊握傘柄,終于按照信上所說,走到了盡頭。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掉,極力平複起伏的心緒,免得讓綁匪看出來她在緊張。
氣勢一弱,更容易讓人有得寸進尺的念頭。
她敲了敲門,門并沒有關,敲門聲響起的同時就被推開了。她沒有立刻進去,眼睛往左右看看,不見有人,才小心跨步進去。将傘柄壓在肩頭,傘面便将她大半個背都遮擋住了,免得有人從背後打暈自己。
“有人嗎?”
聲音不大,可幾乎是在第一字響起時,被綁在房間凳子上的沈來寶就聽見了,用力挪了挪凳子。凳腳與地面摩擦出的動靜也傳到了快走到附近的花鈴耳邊,她看着空落落的宅子,什麽人都沒有,可她知道這是有人在給她傳達求救信号。
但不見綁匪,她不得不小心翼翼。進入廊道裏,她仍沒有放下傘,以進來的姿勢往裏走。
走到方才發出動靜的門口,她才伸手推門。
兩扇木門如同羽翼,輕輕一推門就動了。花鈴睜眼細看,便見沈來寶被人綁在凳子上,嘴裏還塞了個大布團。
“來寶哥哥。”她驚喜之下往前沖去,直到見他“唔唔唔”發出悶聲,她才猛地停住步子,右手往下一放,藏在袖子裏的匕首就落在了她的手中,動作幹淨利落,看得沈來寶直驚訝。
小花難道也練過武?
花鈴當然沒練過武,她向來喜歡偷懶,除了看書喂馬,也沒什麽特别喜歡做的事。但哥哥們每日勤學苦練,覺得好奇就學了幾手擒拿。尤其是這袖裏藏刀的動作,更是被兄長盯着練熟的。隻因刀子藏在袖子裏太過銳利,一不小心就會将她的手給割傷,所以也就特别嚴厲。
花鈴學東西本來就快,又有兄長教導,也難怪沈來寶都看走了眼。
就連趴在窗戶外往裏看的盤子都詫異,花鈴竟也會功夫,那等會可怎麽讓他們生死相依一下。他想說不定等會花鈴就直接扛着沈來寶走來個美女救英雄了。
哎呀,失策。
早知道應該綁花鈴的。
至少這樣他的暗衛就能放心痛揍沈來寶了,現在換成花鈴,暗衛們就隻能幹瞪眼了。
花鈴還未走近沈來寶,就頓住了,房梁上有人。因爲她往他走去時,有灰塵落下。屋子的房門一開,灰塵在空氣中漂浮,便顯得特别清楚。她往上面看去,說道,“你們要的贖金我已經帶來了。”
“見鬼了。”盤子不知道她怎麽不繼續往前了,他可是準備了一張大網要罩住她的,然後跳出來問她——你和沈來寶兩個人隻能一個人離開這裏,你選吧。
要是他沒看錯,花鈴必然會自己留下放沈來寶離開,這樣暖心的舉動,沈來寶還不趕緊沖上去說明心意?!
可是花鈴根本不過去呀,他都想把房梁上的暗衛喊下來不要憐香惜玉把她像抓魚那樣抓起來了。
但肯定不能這麽做,因爲沈來寶真會跟他拼命的。
綁了他不要緊,但傷了花鈴,他就真的要被揍死了。
花鈴見沒人應聲,又喊了一聲。沈來寶隻能看着她捉急,“唔唔唔”。
“來寶哥哥你不要慌,我帶了錢了。”花鈴沒有拿出錢袋,仍是一手緊握着傘擋住背後,一手抓着匕首緊盯屋内。
盤子見她還不向前走,擠壓着嗓子怪聲怪氣道,“錢放下,人你帶走。”
花朗皺眉,“就這樣?”
“噓!”
花朗不出聲了。
花鈴沒有遵從,問道,“我哥哥呢?”
“人沒事,太吵。已經丢出去了。”
花朗:“……”
花鈴追問道,“丢哪裏去了?”
“後巷。我隻求錢,不收人命。”
花鈴略想片刻,決定先救下眼前人,好歹也多個幫手,再一起去後巷,看是否有詐。她步子剛往前挪動一步,沈來寶又掙紮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幾乎是在她落入包圍圈的瞬間,房梁上等候多時的兩個暗衛從天跳下,将她罩入大網中。
花鈴愣了愣,擡手就往上面以匕首一劃,立即劃斷吊網。那懸空吊起半人高的漁網當即斷開,連同花鈴一起重重摔落地上。
“嘶……”花鈴隻覺腳踝疼人,舊傷未好的胳膊也再添新傷。
盤子差點沒癱坐在地上,完了,花鈴受傷,他真要被沈來寶揍死了。
沈來寶也愣了愣,往前一探身,被綁在凳子上的雙腿卻不能自己控制,整個人摔倒在地,壓得胳膊疼。
盤子真的要暈過去了,抓了花朗就準備跑。可要跑的時候卻發現花朗已經死死把他抓住,臉都黑了,“跟我過去道歉。”
“我沒錯。”
“你……”
花朗還沒來得及指責他,就聽見妹妹的聲音。
“來寶哥哥,你疼嗎?”花鈴掙紮起身,全身都還罩着漁網,俏臉疼得沒了血色,卻還是先開口問他。
沈來寶當真想把盤子揉成團子,這個時候竟還不出來。他側身倒在地上看她,花鈴見那兩個黑衣蒙面人不似要理會他們的模樣,心想他們已然是甕中鼈,也沒有防範的必要了。
她伸手将他嘴裏的布團拿下,幾乎是撲到他身上,“你怎麽這麽笨,不知道自己和凳子綁在一塊了嗎?”
沈來寶用額頭輕輕碰了碰她的腦袋,“我沒事,小花,給我解開繩子吧,其實我不是被人綁架了。”
花鈴覺得他被摔傻了,這如果都不算是綁架,那是什麽?
“都是盤子搗的鬼。”沈來寶都被氣得沒力氣罵人了,還沒再解釋兩句,就被手掌貼了額頭。
“來寶哥哥你病了嗎?盤子怎麽會在這,他又怎麽會綁你,他雖然老是胡鬧,可對你我二哥三人從來都是坦誠相待的。”
正欲掙脫花朗的盤子聽見這話,也頓住了步子。窗紙眼小,唯有貼近才能看清屋内的人。
花鈴說這話時,盤子并沒有看見,可聲音真摯,不讓人覺得有半點虛僞的意思。他怔神往那看去,别說沈來寶,他都覺得自己要發神經似地喜歡花鈴了,多好的姑娘啊!
沈來寶見她不信,還這麽爲盤子說話,暗暗唾棄了一口盤子——看看,小花如此信任你,你卻這樣吓唬她,讓她心驚膽戰,你好意思麽?
花鈴見屋裏的那兩個黑衣人還是不插手她,繼續埋頭在沈來寶腰間,“來寶哥哥,你不要吓我,好嗎?”
這話好像并沒有什麽太大的意義,直到沈來寶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磨捆綁住他的繩子時,才猛然回過神來,小花這是在借着埋頭的姿勢掩蓋她在給自己割繩的動作!
他怎麽就忘了小花是奧斯卡·鈴了呢?
花鈴還在跟他碎碎念,一邊碎碎念一邊偷偷割繩子,又怕傷了他,不敢用力,也怕黑衣人發現。
她就這麽埋頭在他身上磨啊磨,磨啊磨,磨得沈來寶一身燥熱,都要默念一百遍金剛經了。他幹着嗓子說道,“小花,你聽我說,這真的是盤子的陰謀,他現在就躲在隔壁看好戲。”
“嗯,我也覺得這事情奇怪得很。”
沈來寶知道她根本不信,隻是順嘴接話,她還以爲自己在跟她搭腔,故意說話引開黑衣人的注意呢!
他默默看着還在他身上磨來磨去的小花,又拿腦袋往她頭上點了點。奈何花鈴自知就要成功,根本無暇顧及。沈來寶見她割得起勁,實在不想她白費功夫,臉一擡,滑過她的臉頰。
花鈴蓦地一愣,直勾勾看着他,蒼白的俏臉頓時通紅。沈來寶看着她,又點了點她的額頭,溫聲,“我沒有在撒謊,真的是混蛋盤子綁了我。他……他就是想讓我看看你會來救我,明白你是喜歡我的。”
他将這話都說了出來,舉止又怪異,花鈴這才有些信他。她再細想片刻,昨晚那來塞信的人,好像的确像盤子。再結合今日綁匪種種怪異行爲,說是他所設的局一點也不奇怪了。
沈來寶見她怔神,也不确定她有沒有想通,又怕她以爲自己開玩笑,拿着匕首去跟暗衛拼命。又将臉在她臉上摩挲着,“信我,小花,放下匕首,不要傷了自己。”
花鈴擡了擡睫毛,都能掃在他的臉上了。沈來寶以爲她會避開,可卻被她伸手抱住,青絲立即貼了他的面頰,癢癢的,又有微微發香。
“來寶哥哥。”
沈來寶豎起了耳朵,隔壁花朗也看向妹妹,盤子更是聚精會神往那看。
這麽擁抱在一起的感覺真是美好,盤子覺得自己成了大功臣,沈來寶應該不會想揍他了。
恍惚中他聽見花鈴咬牙道——
“我們宰了盤子哥哥吧。”
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