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當年山賊一事,以至于每次沈老爺去商會,都要帶上三十多個護院和身強力壯的下人。
人一多,進程也就慢了。不過沈老爺留了充裕時間,也不急着趕路。行了三日,又下起雨來,雨水拍在馬車上,敲出叮叮咚咚聲響。
沈來寶往外面看去,雨勢頗大,護院下人都披着蓑衣戴鬥笠,雨如白珠,從蒼穹滾落。澆得地面泥水四濺,蓦地又想起那日花鈴打傘提裙,從首飾鋪子離開,繞過一個小水坑的模樣。
也不知道她現在去哪裏玩了,胳膊又全好了沒有。聽說摔的不輕,哪怕是這樣也要出門,怎麽想,都是她想要避開自己。
沈老爺見兒子似有心事,問道,“來寶?想什麽呢?如此入神。”
沈來寶擡頭,“爹,當初你是怎麽追的我娘?”
沈老爺被他迎面一問,一巴掌往他拍去,結果兒子身手頗好,竟比他擋住了。他咋呼道,“身爲兒子怎可問這種事。”
本着正常讨論心思的沈來寶這才想起的确不能問這樣的事,隻能轉而問道,“那爹你知道隔壁花家叔叔是怎麽娶到花家嬸嬸的嗎?”
沈老爺的面色這才緩和下來,“看對眼,喊媒婆,對八字,娶回家。”
“……”沈來寶撫額,在他看來小花爹娘那麽恩愛,不可能是那麽簡單。
沈老爺想了許久才補充道,“你出生不久我們才和花家爲鄰,倒是聽說過一些。聽說花鈴她爹年輕時舉止輕佻,還被花鈴她娘認爲是登徒浪子,後來花鈴她爹锲而不舍,終于是娶到了花鈴她娘。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曾經被傳爲登徒子的人,卻對妻子一心一意。”
“爹,你說這話時,好像也還是挺贊賞的,可爲什麽……要這麽對娘,塞了五個姨娘進來。”
沈老爺幹咳一聲,“年輕,沒管住,你再瞧瞧你在商會見過的叔叔伯伯,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爲家族開枝散葉是好事,是功德啊。”
沈來寶問道,“那要是以後我就娶一個,算不算是不給沈家開枝散葉?”
沈老爺微頓,察覺到兒子話裏的意思,進而推測出更深的含義來,“我兒,你難道有意中人了?”
沈來寶第一次覺得他爹如此聰明,他要是說了有,肯定會被追問,合眼答道,“沒有。”
兒子不願成親,這都十九歲的人了,換他的年紀早就已經當爹。這幾年都快急死他了,上有老母親催問,左有妻子念叨,沈老爺更着急,“有就有,有什麽好掩飾的,是哪家姑娘,爹回頭就喊城裏最好的媒婆,爲你說媒去。”
任由他怎麽問,沈來寶就是不說。
他不能說,以他爹的脾氣,知道是誰以後,真會喊上一百個媒婆去堵人家姑娘吧。
浩浩蕩蕩三十餘人順利從山道下來,進入小鎮中,雨水稍微停了一些。沈老爺見天色尚早,決定在茶肆小歇後,繼續往前趕路,去下一個小鎮再住宿。
夥計聽說他們要出小鎮,說道,“前路塌方,都塌了兩天了,這會正在開路,你們去了也得回頭。”
沈來寶問道,“有沒有消息說什麽時候能重開?”
“塌得不嚴重,不過這會又下雨,估摸也要好幾天,就看老天賞不賞臉了。”夥計又道,“倒是有條小路,不過偏僻得很。”
前路已堵,又無其他大道,沈老爺可不願帶着兒子冒險走那條路,萬一又碰到什麽牛鬼蛇神怎麽辦?
反正時間也不趕,沈老爺說道,“先尋個客棧,在小鎮住兩天吧。”
夥計見他們人多,說道,“這麽多人,不如去文賢樓,那兒是我們鎮上最大的客棧,而且離這也近,飯菜也不錯,就是貴了些。”
住得舒服就好,貴倒是其次,沈老爺和他道了謝,也無心再吃,想着去文賢樓還可試試酒菜,就帶着兒子和護院一起過去入住。
近日滞留小鎮的人多,文賢樓的房間幾乎已經住滿,沈老爺合計了下,将剩餘的房間都要了,下人幾個幾個擠一間。房間散布得零散,兩父子的房間也離得頗遠。
此時還不到用晚飯的時辰,客棧大堂還沒有什麽人。沈來寶放好行李打算去小鎮逛逛,他記得這個鎮上有家玉器鋪子很有名氣,說不定能在那裏買到很不錯的首飾。給祖母的,給母親的,還有……小花的。
也不知道他送了那麽多簪花,她膩味不膩味,要不送點其它的好了。
沈來寶想着,跟父親說了一聲,就自己去外頭閑逛。
小鎮地方不大,主道也不長,那玉器鋪子并不在這條街上,但名氣大,沈來寶一問就問出了鋪子在哪裏。
那玉器鋪子門面不大,進門就是一尊大佛,佛像雕刻得精緻,面容安詳慈善。旁邊架子淩而不亂地擺放着各種玉器,有剔透的白玉,有翠如柳的碧玉,還有紅玉黃玉,色澤多而不雜,沈來寶看着就覺這裏的擺飾跟其他家不同。
簡單随意卻又彰顯着用心,他從架子穿過,往裏面走去,手裏已經挑揀好了兩件玉器,一看就是祖母母親會喜歡的。首飾一般是在櫃子那邊,通常掌櫃也會在那。果然快走到盡頭,一個老者正在那将什麽東西裝進盒子裏,似給客人包裹好。
櫃子上面的錦盒果真擺着很多飾品,姑娘家喜歡的華勝梳篦簪花,還有珠钗簪子,應有盡有,沈來寶看來看去,覺得還是簪花最好看。
掌櫃問道,“公子要買什麽?”
“看看。”
掌櫃笑道,“看來看去,也都是往簪花這邊瞧。我鋪子裏的東西每種隻賣一件,所以公子若要拿去送人,隻管放心,絕對無人相同。”
沈來寶笑了笑,說道,“當真是獨一無二的麽?”
“自然。”
“那這些都要了。”
掌櫃微頓,“一共二十一對,都要了?”
沈來寶點頭。
掌櫃笑道,“定是送給心儀的姑娘,那姑娘真是好福氣。”
沈來寶沒有答話,隻是看着那各式各樣的簪花。
三個月前他将之前修建馬場向老爹借的錢都還清後,這三個月的錢就是純盈利,在錢莊裏入他名下。他還想将錢存好,等年底再擴建,增多兩個觀衆席,現在的觀衆席明顯小了。
隻是錢還可以再存,這小鎮卻不是随時有空過來,買下來,全都送給小花,讓她變着花樣戴。
但是……沈來寶不知道花鈴還會不會收下,還會不會變着花樣戴着他送的簪花。
掌櫃方才包裹好的盒子放在一旁,直接将那放二十一對簪花的錦盒輕輕合上,再裹上錦緞,就可以直接拿走了。
沈來寶付了錢,拿上錦盒就出了門,打開他的大傘,回客棧去了。
他剛離開不久,鋪子又進來兩個人。仆婦年紀已有三十五六,那錦衣姑娘年紀不過十四五歲,模樣俊俏,雙眸如明月,有神而明亮。
仆婦在門口合上傘抖水,姑娘自己先進了裏頭。掌櫃見了她就笑道,“剛才姑娘挑的珠钗已經放進裏頭了。”
“母親定會喜歡的。”花鈴将錦盒抱在懷中,餘光卻瞧見櫃子一角空蕩蕩的,“掌櫃,方才還在這的簪花呢,我就是去買了盒胭脂,簪花就自個飛了麽?”
話說得得意,掌櫃聞言也笑笑,“是飛了,不過是飛進一個公子哥手裏了。”
葛嬷嬷此時才抖趕緊傘尖的水,過來就聽見這話,說道,“你這鋪子裏的東西貴得很,那人定是有錢人。”
“我鋪子裏的東西哪裏貴了。”掌櫃辯解一句,又道,“那公子是要送給意中人的,肯定不能小氣。”
花鈴微覺可惜,她原本還看中了兩對的,隻是要買的時候她又想起沈來寶,這麽多年他總會送她簪花,自己根本不需要買。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她沒給他答複,他是不是在家多想?會不會覺得是自己在避着他?
那個呆子,怎麽就不懂她的心意,非要她明說麽?
一個姑娘家要是說喜歡他,他又會不會覺得她不矜持,是不是會覺得她迫切?
心猶如被人買空的簪花位置,空蕩蕩的,無處安放。
她帶着葛嬷嬷回到客棧,卻見客棧熱鬧了許多,一問小二,是方才又來了三十餘人。她原本要了在角落裏的房間,旁邊也住了人。聽說那一行人個個都身強力壯是彪形大漢,連說話嗓子都比别人洪亮。
葛嬷嬷一聽,皺眉說道,“這下可有得吵了。”
花鈴示意她不要亂說話,出門在外,千萬不要得罪人。此行花家帶的下人不多,真要打架也是打不過的,“你去廚房點幾個菜送到我房間裏來吧,我去看看我爹爹和哥哥回來沒。”
葛嬷嬷怕她餓着,應了聲去點菜了。花鈴的房間在三樓,從樓梯一步一步上去,很快就要到正午,陸續有人下樓吃飯。花鈴沒有擡頭看樓梯,專心走着。到了三樓廊道,似乎人已經走得差不多,所以廊道也沒人了。
姑娘大了跟家中男丁也要避嫌,因此花鈴的房間在左邊角落,但花平生和花朗的卻離了一間房,中間那間應該住了人,她從門前經過時,看見門是開的。本不想多看,隻是桌上那塊錦緞實在眼熟,低頭一瞧,可不就跟自己懷裏抱着的錦盒布料一樣。
她頓時恍然,這人想必就是一口氣買走二十一朵簪花的人。
簡直就跟沈來寶一樣——簪花狂魔。
可就算是魔,她也喜歡,奈何那魔太笨了,還問她喜不喜歡他,笨笨笨。
她搖搖頭,出于禮節沒有多看,開鎖進了自己的房間。
在屏風後面換好衣服的沈來寶一出來就看見大門沒關,風雨呼呼地往裏刮,他頓時滿臉黑線,那不靠譜的親爹,自己跑去吃飯了門也不關好。他忙去看桌上盒子,還好,沒被偷。
沈老爺去廚房裏逛了一圈,将喜歡的菜品都親自點了,頗爲滿意。和兒子吃飽喝足,休息半晌,就讓小二打了水來洗漱。
沈老爺素來是心無所想的豁達人,沈來寶還在看書,就聽見自家老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聽着那響亮如雷的含水升,他是既羨慕又頭疼。被呼噜呼噜的噪音吵得久了,連日來沒怎麽睡好的他終于起身去外面。
他關上房門,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因是雨天,也不見月亮。
風中夾着細雨,撲打濕了樓台栅欄。
他走到栅欄前,也沒在意那點點細雨,負手看着遠方。
身後門聲微響,沈來寶心覺奇怪,怎麽呼呼大睡的老爹這麽快就醒了。不對,呼聲明明還在,他好奇轉身,才知道原來是隔壁人出來了。
那姑娘背身關門,動作很輕,側臉青絲被風輕拂,撩在脖間面上。沈來寶愣神盯看,又覺是認錯人了。
她怎麽會是花鈴,花鈴不是……
對啊,她外出了。
花鈴察覺到背後目光如火,心裏啐了一口浪蕩子,蓦地轉身瞪眼要罵。可看見眼前人,頓時罵不出口了。
兩人都沒有想到對方會在這裏出現,完全怔住了,千言萬語要說卻一時無言。
“小花。”
“來寶哥哥。”
彼此聽見聲音,才完全确定自己沒有做夢。
沈來寶呼吸微屏,沒有上前,隻是看着她,“你怎麽會在這?”
花鈴微微偏身,避開他的目光,“跟我爹爹出來走走,你呢……”
“去西關府參加商會。”沈來寶往她的胳膊看去,也不知道傷的是哪一隻,“你胳膊還疼麽?”
花鈴沒想到他還記挂着這件事,那日摔得疼,請了大夫來看,她不想爹娘擔心,就讓大夫将傷情報輕。母親以爲她真傷得不重,就打發她跟她父親去走走。當時她還懊惱自己謊報了傷情,可如今……
她的腦海裏一直在跳出一個字,唯有在月老廟前才能真切感受到的字——緣。
沈來寶見她不答,不由上前一步,想看她胳膊,手都伸了出去,又才想起來,“你胳膊還疼着,還坐馬車,還颠簸,傻。”
一聽他說自己傻花鈴就不樂意了,“你才傻。”
這話發自肺腑,可沈來寶卻當她鬥嘴,“好好好,我傻,你敷藥沒?我拿給你的藥你用了沒?”
“用了,現在用的就是。”花鈴的心又在亂撞,她覺得好像有誰捂住了她的嘴,不讓她好好呼吸。這會人都快要窒息了,害怕這是夢。
怎麽會這麽巧,偏是在這裏碰見了。
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你就住隔壁麽?”
見他點頭,花鈴便知道那簪花就是他買走的,果然是簪花狂魔。他應當是送給自己的,花鈴心中期待起來。
掌櫃提過的,那些簪花是那公子哥送給他心儀的姑娘。
如果……如果他真送給自己,花鈴就決定認真告訴他——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
很早很早開始,就喜歡了。隻是她不知道,原來那種信任和倚賴,就是喜歡。現在告訴他,還不晚。
“小花。”
花鈴豎起耳朵,“嗯?”
沈來寶肅色道,“我跟你說一件事。”
花鈴的心“砰、砰”跳着,“你說。”
“那個莫公子不是什麽好人。”
花鈴皺眉,“哪個莫公子?”
“就是那個知州的兒子。我讓人打聽過了,那莫公子并不如傳聞中那樣知書達理,他的禮,對的是先生長輩,可對平民百姓,卻是個纨绔公子。如果真的是良善者,絕不會這樣偏頗。所以小花,你不要選他。”
沈來寶不想自己在花鈴眼裏看起來像是在诋毀她的追求者,所以要多嚴肅就說得有多嚴肅。
花鈴早就把那什麽莫公子抛在腦後了,她沒有想到沈來寶竟然去調查那人,這是怕她嫁給别人?
他竟還不知道她喜歡他。
花鈴故意問道,“爲什麽要告訴我?”
“怕你答應,嫁得不明不白。”沈來寶低頭看她,又道,“你知道……我喜歡你的,我并不想你嫁給别人,一點也不想。”
哪怕說過一次這種話,沈來寶還是覺得自己能說出來簡直是太勇敢了!
花鈴的臉瞬間绯紅,他還真敢說,可還是個呆瓜。她低頭不語,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又沒有得到答複的沈來寶隻能眼睜睜看她進去,身影越發遙遠。那兩扇門已經快要關起來,屋内的光芒也漸漸縮小,直至一指長,門才定住。
門後的人眉眼低垂,睫毛幾乎掃在紅潤的臉上,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我也喜歡你的,來寶哥哥。”
聲音很輕,輕如銀針落地,水珠滴落湖泊,在沈來寶心頭滴出一圈圈波紋,刹那在整個胸腔散開。
他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連手指都因這突襲的一句話而握不住。
小花說喜歡他,喜歡他。
不是以兒時那樣天真爛漫的語氣說,也不是以知己好友那樣豪氣直爽的說,而是以碧玉年華姑娘的嬌羞語氣說的。
這是喜歡,這的确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沈來寶一步走到門前,透過那條門縫看她,想将她看得清楚些。花鈴幾乎已經羞紅了臉,她要是松開門,那她肯定要羞得沒臉面對他。
這呆瓜,就不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的麽,還湊這麽近,她都快要暈過去了。
“小花。”沈來寶壓低了嗓子,腔調裏滿是不能壓抑的巨大喜悅,“嫁我吧。”
花鈴真想把門縫合上,可又舍不得,她抓着門的手都在微微發抖了,沒有答話,“我娘不答應。”
知道她母親不答應,可沈來寶還是笑了笑,那就是說她答應了。她答應了就好,她母親那他會好好表現的。糟糕的隻有她不答應,那他再對别人努力也沒有用。
他想抱住花鈴,告訴她這些天他在心裏念她念了多久,可他估計他要是進去,花鈴就該叫他色狼了。
“等回了明州,我會親自去跟你娘提的。她要是答應了,我就叫媒婆登門。”
這話連個問号都沒,這是認定了這事。花鈴低聲,“再說下去,就是私定終生了,這不是好姑娘的做法。來寶哥哥……你不會嫌棄我不矜持麽?”
沈來寶簡直不知道有多喜歡她的直白,在這個年代裏給個正面回答着實不容易。什麽私定終生,難道讓人心念念的整天拿着花瓣拆解,一朵一朵又一朵,猜着“你喜歡我你不喜歡我”的把戲才是矜持嗎?
那叫做好想急死你!
沈來寶熬了幾個晚上都覺得慌神,倒不如這樣直接一些,“小花你做什麽我都喜歡。”
花鈴害怕他看出自己太歡喜,終于将門縫關上,背身抵在門上,一張俏臉通紅。
沈來寶單是看着她從門紙上的投影,就不願移步了。許是簪花恰好在發髻上,影子上也能看見輪廓。他以指輕壓,隔着窗紙摸了摸那簪花。
花鈴立即擡手捂住,“我等會還要下樓吃飯,别撥亂了。”
沈來寶笑笑,裏面的人驚呼一聲,門就大敞了,“我都忘了,爹爹和二哥還在樓下等我吃飯。”她終于是擡眼看了看他,微怒,“來寶哥哥你不要攔路,我餓。”
沈來寶側身讓路,仍是笑看她。花鈴從他身旁過去,時而擡眼看他。
看着看着,面上就露了笑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沈來寶輕聲,“快去吧,别餓着。”
花鈴輕輕點頭,快步走到樓梯口,又回頭看他。
悠悠廊道,悠悠少年人,悠悠兩顆心。
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