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似利劍鑽進骨裏,冷得人生疼。
街道上都是孩童歡慶新年的鬧聲,此刻在秦琴聽來,分外遙遠。她抱膝蹲在牆角下,頭埋在交疊的手中。大雪飄落不過兩刻,就将她染成了雪人。
如果不是仔細看這晦暗角落,無法發現這裏有個人蹲在這。
——到底還是沒逃過這一劫。
秦琴緩緩擡頭,頭上和手背上的雪撲簌落下。茫然空洞的雙眼怔怔看着眼前飛雪許久,漸漸絕望起來。
這種徹骨的寒冷她經曆過,經曆了十八年。
從出生開始她就不知道什麽叫做暖,哪怕在炎炎夏日,也不會覺得溫暖。也不懂得什麽叫飽腹,更不知道什麽叫書院。
她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母親把她賣給屠夫的時候,婚書上也隻是摁了個手指印。
她以爲離開秦家就是新生,結果卻又是一個地獄。
無止盡的辱罵,無止盡的折磨。
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她卑微地活着,做牛做馬,仍舊帶着期盼。
嘿,說不定哪天,會是豔陽高照。
她懷孕時,婆婆終于不再辱罵她,那粗蠻的丈夫也終于不再打她,每日三餐,也見了葷菜。她身上的傷漸漸好了起來,人也越發容光煥發,她感謝着肚子裏的孩子。
十月懷胎,生孩子的時候又是寒冬臘月,疼了兩天才終于生下孩子,結果婆婆和丈夫翻臉了,因爲她生了女兒。
從此日子又恢複到了以前,甚至更變本加厲。
孩子沒有得到好的照顧,天氣又冷,還沒滿月,像幹癟的小黃魚。她每天抱着她,害怕孩子被婆家扔了。她小心翼翼照顧着她,可她到底還是得病了。她哀求婆婆丈夫去找大夫,可無人搭理,還将她的鞋子藏起來,不許她外出尋人。
眼見孩子要熬不過,她赤腳跑出去,找了大夫過來。
可終究還是晚了。
她抱着已無生氣的女兒,卻哭不出來。
丈夫進了屋裏,瞧她一眼,說道,“晦氣。”
随後就躺在床上,像什麽事都沒有,呼呼大睡起來。她緩緩放下女兒,凍得紫紅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一步一步走向柴房,拿了柴刀。婆婆見了,皺眉問道,“那死丫頭埋了沒,别留家裏,晦氣。”
她怔怔看着她,緊握手中柴刀。
老婦見苗頭不對,轉身要跑,不過兩步,後脖就挨了一刀,立即沒了生氣。她跑到屋裏,發了瘋似的往那屠夫砍去,一刀一刀,親手把自己以後的路給斬斷。
等丈夫氣絕,她才回過神來,扔了柴刀,抱起襁褓緊裹的女兒跑向外面。她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一個破敗的寺廟前,用手挖了個坑,把孩子放進裏面。直到掩蓋了一抔黃土,她才終于哭了出來。
聽說寺廟有靈氣,能解開人前世的孽債。但願女兒下輩子,不要再生在這樣的人家。
如果她有力氣能把地挖得更深更寬,她一定将自己也埋在這裏,和女兒長眠。
可她想留一點力氣,因爲她還要殺一個人,那個将她一生都毀了的人。
三年沒回過娘家的她還記得怎麽回去,走了許久,眼前卻開始模糊。她心裏呐喊一定要回去,她要問她的母親,爲什麽生她卻不養她,爲什麽要将她賣給屠夫。
前路已經看不清,雙腳凍得僵住,無法再前行。她倒在雪地上,周身的雪,冷得她都能感覺得到自己快要死了。她不甘心,她還沒有質問母親,既然不願養她,那将她掐死在襁褓裏就好了。
那就不會受盡十八年的折磨,更不會生養女兒。女兒還那樣小,還沒喊她一聲娘,就入了冰冷黃土中,從此長眠。
馬車聲響,似有人從這條冷寂的街道路過。叮叮當當,不知道什麽在響。馬車似乎停在了前面,一人過來俯身看她,還撥她的眼皮。
“少爺,這人還活着。”
車上立刻下來一個人,疾步走到她一側,解了披風蓋在她身上,将她抱起。旁邊一人驚呼,“少爺,使不得,這人渾身是血,要是死在車上,您就百口莫辯了。”
“救人要緊。”
聲音好像沒有任何區别,緩慢而沙啞沉重,她覺得是自己産生了錯覺。暖暖的披風将她裹住,暖和得不似人間。抱起她的雙手有力平穩,入了車裏,更暖如夏日。
這個姿勢着實讓她覺得溫暖,連凍得沒了知覺的腳都好像能動了。她努力睜眼去看那人,想感激他,可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
她顫顫伸手,想謝謝他。可手卻擡不起來,倒是在他腰間碰到一個涼涼的東西。她睜大了眼往近在眼前的東西看去,是個核桃。
核桃雕刻成船,精巧非常。她在集市的時候曾看見有人賣,但都很粗糙。如今這個睫毛可觸及,幾乎入眼,看得自然仔細。
她就靜靜窩在不知姓名的人懷中,一直看着這核桃船。
船舶随着馬車搖搖晃晃,像去了傳說中的海,悠悠蕩蕩。那人一直抱着她,沒有半點嫌惡,以完全保護的姿勢将她護在懷中,就算馬車偶爾颠簸也沒有松手。
暖……
溫暖極了。
從出生到現在,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她緩緩合眼,将核桃船的模樣刻在心底,或許下輩子她能再看見這人,那樣她定要好好報恩,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
等她再次睜眼,卻是熟悉的地方,她以爲她回到了娘家,可她發現母親很年輕。
“這孩子怎麽不哭。”
一巴掌拍在她的身上,她才驚恐發現,她又回到了十八年前,自己剛出生的時候。又一巴掌拍來,她終于哭了。爲自己的重生而哭,更爲有機會找到那個人而哭。
她知道要找到那個人,就必須去更有機會接近他的地方,比如書院。
她去跟前世最疼自己的舅舅借錢,哪怕舅母總是對她冷嘲熱諷,她也沒有在意。進了書院,她留意每一個人的身上,憑着唯一的記憶,去找那個核桃船。但始終沒有看見,直到沈來寶出現了。
上一世她聽說過沈家,但自顧不暇,根本沒有細聽。沈家有幾個兒子,兒子叫什麽,她都不知道。但沈來寶來書院的第一天,她就看見了他腰上的核桃船。
她強忍一天,出了書院就哭了。
她的豔陽天終于出現了。
沈家是明州富賈之家,她不敢奢望能伴随他,小心看着,小心接近着,這種小心讓她覺得疏離,可是懊惱卻沒辦法。她不喜歡沈來寶身邊有其他人,她見不得他将溫暖給别人。總想着這些,卻又不能改變,她覺得自己得病了。
她知道沈來寶不喜歡自己,但她心底總抱着一絲希望。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萬一呢?
可并沒有萬一,沈來寶比她想象中更要直接,他說不喜歡她,以後也不會喜歡她。
那一年,正是母親要把她賣進屠夫家的一年。于是她決定逃離,可花續攔住了她,還幫她攔住了求娶的屠夫。她便想,就這麽默默看着沈來寶吧,也挺好的。
雖然忍不住要嫉妒,忍不住要自怨自艾,可她還是不想離開明州,因爲離開,就看不到沈來寶。
可她沒有想到,重來一世,她還是下了一手爛棋——殺人了。
前世最想殺的人,今生死在了她的手裏。
但她還有一件事沒做,殺人要償命,既然她會被官府抓走,那至少要讓她把前世的事告訴沈來寶,跟他說謝謝。
她慢慢從堆積到腳踝的雪中站了起來,往沈家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出來歡鬧的孩童已經回了家,街道沒有多少行人。地上還有炮仗殘留的碎屑,像滿地血花。
她一步一步走到南風小巷,擡眼看去,已經能看到沈家大門了。她頓覺欣慰,希望還有力氣能和他說出那件事。
巷子裏不知爲何飄滿了嗆鼻的火藥味,秦琴每呼吸一次都覺心口疼。又冷又疼,嗆得她咳嗽起來,隻差幾步就能走到的大門,已經堅持不住,倒進雪中。
“子時一到就要放鞭炮了,不過今天炸得這麽厲害,年獸早就被吓跑了,不放鞭炮也沒事吧。”
“主子吩咐的,照做吧。”
花家兩個下人拿着一串一串似葡萄的鞭炮出來,準備懸挂門上,等會迎新用。誰想剛出來就看見門前趴着個人,急忙上前去瞧。
子時開門迎新,花鈴已經困得不行了,依偎在母親身上睡了一會,聽見外面忽然有慌亂動靜,猛地驚醒過來。揉揉眼,便見下人擡了什麽東西進來,再揉一揉眼,才看清楚原來是個人。
花平生和廖氏急忙過去,隻見是個俊俏姑娘,臉和裸丨露的手都已經凍得紫紅。
下人說道,“倒在了門外,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花鈴上前一看,不由大驚,“秦姐姐。”
廖氏當即道,“快去鏟一桶雪來,嬷嬷,背她進裏屋,脫了衣服拿雪給她搓暖了身子再用熱毛巾敷,管家,你去找大夫,讓他備好被凍傷的藥,快去。”
花家下人行動很快,立刻各自準備。花鈴幫不上忙,隻能跟在後面。等她進了房間,她來回踱步一會,才想起這件事應該告訴沈來寶,看看是不是秦家出事了。
她拔腿往外跑,人還在大廳就看見了兄長。花續将她攔住,又見下人匆匆往來,心覺有事,問道,“怎麽了鈴鈴。”
“秦姐姐暈倒在我們家門口了,整個人都凍傷了。”
花續隻是愣了片刻就往裏頭走,卻被花鈴拽住,“娘正在給秦姐姐搓雪呢,我去找來寶哥哥,得去看下是不是秦姐姐家出事了。”
花續也鬧不明白爲什麽秦琴會出現在這,甚至是凍得要搬進屋裏療傷。他既不能過去,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何事,心中焦急。
子時一到,沈家大門便開了。沈來寶拿了香燭打算點門口鞭炮,剛剛點燃導火線,就見旁邊沖出個人來,迎頭就往大門跑。他一眼就認出了是花鈴,驚得他顧不得鞭炮将燃,跳上導火線将它踩滅,還好沒點燃。
沈老爺心頭咯噔,想指責兒子這新年沒了好意頭,可見來者是花鈴,生生将話咽下了。
花鈴急匆匆跑上台階,拉了他就往旁邊跑,“秦姐姐暈倒在我家門口了,娘正在救她。我想應該是她家裏出事了,所以我想去看看。”
沈來寶一聽忙跟她一起去,可又不解,秦琴好好的怎麽會在這巷子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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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有清香撲鼻,似暖春來臨。但秦琴隐約從空氣中感覺到了暖意,因此知道并不是春天,而是屋裏熏了暖爐。
她漸漸睜開眼睛,入眼的是一頂漂亮的蚊帳,素白而點綴花紋,淡雅好看,讓人心生甯靜。
“姑娘終于醒了。”
旁人聲音渾厚,是個婦人。她扶起秦琴,又道,“姑娘可要吃點什麽?”
“不用……”秦琴看她衣着,覺得這身裝扮她好像見過,仔細一想,才想起來,“這裏是……”
仆婦答道,“是花家,姑娘昨晚暈倒在我們大宅前了。對了……姑娘稍等。”她拿了枕頭墊在她背後,随後走到門口,開了門對外頭說道,“秦姑娘醒了,精神氣看起來不錯,少爺可以安心了。”
“嗯,粥水備好了麽?”
“昨晚就已經吩咐了。”
“去拿吧。”
仆婦應聲離去,秦琴已經聽出是誰的聲音了。她擡眼往那邊看去,隻見門口映了影子,卻沒人進來。
“你好好休息。”
“等等。”秦琴此時才想起她昨夜做的事,頓時顫聲,“要是官府找你怎麽辦?”
花續頗覺奇怪,“官府爲什麽會找我?”
秦琴猜想官府可能還不知道她被花家救到了這裏,所以才沒來找她。但一旦知道,她就會被立刻帶到官府,那就再沒有機會跟沈來寶坦白了,“我得去找沈來寶。”
門外人立刻惱了,可還是壓住了腔調,“你去找他做什麽?他去了一趟你的家,并沒有任何事發生,他總會來找你問清楚昨晚的事,所以不必你去找,他也會來找你。”
秦琴一愣,昨晚沒有發生任何事?那她娘呢?她問道,“我娘呢?”
“在發了瘋似的找你,隻是……我不願讓她知道你在這,叮囑了來寶鈴鈴不要聲張……你的傷是你娘所爲?”
秦琴已經沉浸在母親沒有死的興奮中,原來昨晚她隻是暫時昏迷,并沒有死。那她就不用償命了,她還能繼續活下去。
花續默了好一會,才道,“你好好休息。”
同樣的,這句話也被淹沒在了秦琴的歡喜中。
很快她就回過神來,得回去,不然被母親知道她在這,會有□□煩。她俯身穿鞋,還沒穿好,就好似聽見了她母親的聲音。她驚得心直跳,忙穿好鞋拿了外裳邊走邊穿。
秦母力氣奇大,兩個婢女攔不住,差點連廖氏都被她抓傷。廖氏惱怒道,“你女兒不在這裏,再鬧,我就讓下人将你架出去了。”
秦母冷笑,“你們巷子裏住的都是大富大貴的人家,有什麽消息東傳傳西傳傳,不過半天就傳得滿城風雨了。你們昨夜在大門口撿了我的女兒,我知道!”
廖氏見她面相刻薄,說話也不客氣,知道他們花家撿到她的女兒,沒有半句客氣話,反而一臉捉賊模樣,身爲母親,更不想讓她見到秦琴,定聲道,“沒有這回事。”
此時恰好秦琴出來,往那過道一瞧,就看見在拐彎處叫罵的婦人。秦母也瞧見了她,又大喊大叫起來,推開婢女就往她跑去,一把捉住她的手,甩手就是兩個耳光,“要不是你爹回來的早,你娘就死了,畜生!”
廖氏見狀,氣得哆嗦,哪裏有親生母親這麽對女兒的!她喝了一聲制止,将秦琴護在身後,四五個家丁立刻上前抓住秦母。
被重重護住的秦琴看着廖氏,忽然有些不明白,爲什麽連個陌生人都能這麽善待她,偏偏自己的母親卻如此。
花鈴今日早起要來看看秦琴可醒了沒,誰想到了這就瞧見這個場景,也急忙跑了過來,抓了秦琴的手就往後退,“秦姐姐不要過去,我們回屋,讓我娘去解決。”
秦琴怔了怔,才發現花鈴的力氣大得很,要将她往後拽。
秦母瞧見,擡手亂揮,一時撕得家丁退後,但還是沒過去。見搶不回人,她忽然不搶了,坐在地上大哭,“還沒嫁人的閨女,就在你們家睡了,沒臉見人了,我就這麽一個女兒。”
完全沒想到她會這麽無賴的花家人愣住了,秦琴臉色瞬間慘白,自己出來捂住她的嘴,卻被秦母一掌撣開。
“好一個花家,道貌岸然的僞君子,睡了我家女兒,卻想打發當娘的走。我這就找鄰裏評理去,讓他們看看,花家是怎麽對我們母女的。”
秦琴嘶聲,“你非要将我這一生也毀了才甘心!”
場面混亂,沒人留意到她的說辭。秦琴要将她拖出去,秦母耍賴,根本拖不動。
“夠了。”
沉穩的聲音暫時制止了這場鬧劇,秦母回頭一瞧,見是花續,又痛哭叫罵起來,話說得越來越難聽。
花續頓覺她惡毒,“你這麽說,你女兒的名聲才會敗壞。”
“你們兩個早就勾搭在一塊了,她如今都在你房裏過夜!”
秦琴差點沒暈過去,連廖氏都想掴她兩個耳光,“把這惡婦扔出去!”
仆婦忙攔住她,“夫人,這人滿嘴胡言亂語,她要是在外面亂說話,那少爺的名聲就敗壞了,我們花家可不能出這種事。這人就是要錢,給她點錢吧。”
秦母一見廖氏猶豫,更是打定了主意,“你們花家少爺睡了我家女兒,如今就想用錢打發,你們要是不娶我的女兒,我就将你們告到官府去,官府不審,我就告訴你們的鄰居,告訴整個明州人!”
“你半夜痛毆親生女兒又把她扔到雪地裏,這可是謀殺,你确定真要自己去官府?”
花鈴聽見聲音,個子矮的她還沒看見人就知道是誰來了,“來寶哥哥。”
沈來寶慢慢走了過來,又悠悠看着秦母,“伯母,你每天打女兒的事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你丈夫酗酒,你好賭,女兒賺錢養家,昨晚打了女兒又将她扔到這巷子,我可是親眼看見的。花家人好心救了你家姑娘,可你卻忘恩負義。”
秦母愣了愣,“我哪裏有把女兒往這扔。”
“可是我看見了,我的下人也看見了。”
秦母沒見過大戶人家的孩子竟然如此無賴的,啞口無言,等反應過來,幹脆繼續哭道,“我苦命的女兒,就這麽白白被你們這些公子哥給……”
“住口。”花續已經是忍無可忍,再看秦琴,卻見她一直在看沈來寶。眼神毫不避諱,衆目睽睽之下也沒有半點掩飾。他微微一頓,脫口道,“我會娶她。”
事情突變,連廖氏都愣住了,秦琴更是愣神,當即道,“我不會嫁給你的。”
花續頓時無言,可秦母猛然活過來了般,使勁地拍女兒的胳膊,“你倒是答應啊,這可是花家大公子,娘答應你,你嫁進來,娘收了聘禮,再也不打你,也不來煩你。”
秦琴抿緊了唇,沒有吭聲。秦母要她答應,她也沒動。似最後一點希望,希望有人能攔住她,不要嫁。她擡頭看向沈來寶,卻沒有從他眼裏看到半點要阻攔的意思。
花鈴還在抓着她的衣角,嬌小的人卻護住了她半邊。秦琴忽然心灰意冷了,她就算重來三世,沈來寶眼裏的人,也隻會是花鈴這樣的姑娘。
廖氏心疼秦琴,可這是長子的婚姻大事,這樣也未免太兒戲,更何況丈夫一早外出尋好友拜年還未回來,更不能就這麽定下,“續兒,此事應從長計議,不可胡來。”
母親親自開口,花續這才回過神來,他一意孤行,不但對秦琴不好,也傷了雙親,他默然片刻,說道,“秦琴……你當真不願嫁?”
話到耳邊,秦琴又看向沈來寶,又低頭看看花鈴。她想離開秦家,可爲了能看着那前世恩人,才一直忍受今世的母親,然而如今好像沒有任何希望了,那她至少得離開秦家。
她的心思忽然無比自私起來,花續人很好,花家也很好,他定能護住自己的。如果她搖頭,既不能待在沈來寶身邊,也将錯過能保護她的花續,那爲什麽不嫁給花續,從此離開秦家?
不過半刻,腦子裏的思緒已經百轉千回。在花續心死之際,卻見她點頭,“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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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長子要娶妻,娶的還是個寒門之女,再一打聽,那姑娘的雙親“名聲”在外,着實讓人惋惜那樣的年輕人爲何非要娶秦家姑娘。
沈老爺也聽說了這事,而且操辦婚事的速度極快,快得讓人瞠目結舌,惹得他抓了兒子來問細節。
沈來寶說道,“爹,您隻管到了元宵吃喜酒就好,鄰裏鄰居的議論是非可不好。”
“這哪裏叫是非,這叫關心鄰居。”
“這不叫關心鄰居,這就叫議論他人是非。”盤子像個盤子癱坐在椅子上,搭了一句就打了個哈欠。
沈老爺不敢得罪這小霸王,就沒再接話。倒是沈來寶戳了戳他,“盤子,你大過年的跑這裏來做什麽?”
“我家人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來這裏,熱鬧。對了,小花什麽時候來?”
“應該沒空來了。”
盤子頓時癱得更像個盤子了,“那花朗什麽時候來。”
沈來寶略有些幸災樂禍,“花家人最近都不會有空來了。”
“那我走了。”
“你倒是走。”
盤子沒動,問道,“你家的飯好吃嗎?”
“……”
沈來寶已經不想搭理準備蹭飯的人了,聽說潘岩一早就出門了,可在明州又無朋友,這是要去見誰,将外孫都扔下了。他隻是想了想就不願意深想了,怕想通了,猜對了,麻煩也會跟着來。
他想到前天亂作一團的花家,又想到秦琴和花續。這兩人……怎麽看都不會成爲和睦夫妻,奈何花續太執着。秦琴最後點頭也是他沒有想到的,隻是如果秦琴能想通透,以她的性格,絕不會僅僅局限于“秦家女兒”“花家大少奶奶”的身份。
但願她此生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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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佳節,花家喜上加喜。來祝賀的親朋好友陸續坐滿花家院子,喜事來得突然,時間倉促,可别家該有的,花家都辦齊全了。
沈來寶不敢喝酒,怕喝醉了。等新人拜完堂,年輕人們要去鬧洞房,盤子也要跑去,見沈來寶不去,問道,“你不去?”
“不去了,身體不适。”沈來寶要是這個時候過去,可就是給花續添堵。他甚至在想,以後爲鄰,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可怎麽避免才好。
這個問題花續同樣想到了。
從操辦親事開始,到剛才鬧完洞房,現在和秦琴并肩而坐,他也在想這個問題。就似一根刺,紮進心底了。
“我想入仕,想離開明州去别的地方安心苦讀,越快越好。你……跟我一起走?”
新娘妝容濃豔,将她不好的氣色都遮掩了,整個人都顯得容光煥發,美豔非常。可卻沒了素日冷傲的眼神,有些茫然和後悔。她想了許久,渾渾噩噩答道,“好。”
花續不由怔住,沒想到她竟然願意跟自己走。他心弦觸動,轉身将她抱住。
兩支龍鳳蠟燭火光明亮,足夠燒一晚了。秦琴的心房卻跟燈火通明的屋子相反,有種莫名的寒冷。
夜深,花家賓客散去,花家下人清掃殘羹,花鈴也睡不着,因爲她堆在門口的雪人被人踢壞了,圓滾滾的大腦袋還吊在了地上。
她一心一意地修補她的雪人,雖然歪脖子歪臉的,可她還是喜歡它。
回了一趟家的阿五回沈家大宅時瞧見花鈴,同她打了聲招呼,進了沈家後見自家少爺還沒睡,心想他定會樂意聽隔壁千金的事,就和他說了。
已經打算睡下的沈來寶問道,“她撐傘沒?”
“沒有,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堆雪人呢。”
“傻丫頭。”沈來寶重新穿好衣服,見阿五似在偷笑,問道,“笑什麽?”
阿五笑道,“笑小的怎麽有了未蔔先知的能力,小的就知道少爺肯定會去的。”
沈來寶頓了頓,總覺得在他眼裏看見了不同尋常的眼神。他沒出聲,等出門了才道,“扣你工資。”
“……”他當真不能亂說話了,可這擺明了是事實!
沈來寶拿了傘走出家門,果真看見花鈴在那慢吞吞的修補雪人,天上飄雪,都快将她變成雪人了。他打開傘快步走到花鈴一旁,“小花。”
花鈴見是他,頗覺意外,“來寶哥哥你剛才不是喝了一杯酒嗎,那應該在呼呼大睡的,怎麽生龍活虎的。”
“……”他真的很嫌棄自己一杯倒的體質啊!連小花的酒量都比他好,他還能不能好好做個潇灑的美少年了,“以茶代酒,沒喝。”
花鈴恍然。
沈來寶個子比她高,瞧見她頭上簪花,還是自己買的那個,不由笑道,“看來我得多給你買幾個簪花,免得你總戴它。”
“這個好看,我爹都說好看。”花鈴第一次見親近的人成親,莫名有些惆怅,“來寶哥哥,嫁人就一定得離開家嗎,我不想,家裏多好啊。”
“那不要嫁遠了,比如說就這條巷子的,那你也能整天回家了。”
花鈴頓覺這個提議極好,她擡眉看他一眼,隻見傘撐得太過,他的肩頭都有雪了。她墊腳擡手給他拍去,又将他拉到傘下,位置就窄了,她滿心嫌棄,“來寶哥哥你的傘太小了。”
沈來寶低頭看着她,伸手往她臉上抹了一把,把她的嫌棄神色給抹去,“以後換把大的。”
花鈴這才歡喜,“嗯。”
“天冷,快進去吧。”
“我想把雪人堆好。今天賓客多,孩子多,不但進我屋裏鬧,還踹壞了我的雪人,連腦袋都打掉了,那些孩子,可讨厭了。”
沈來寶啞然失笑,不知不覺,曾經是孩子的花鈴,如今也可以理直氣壯喊别人孩子了。
年後小花十二歲了,正是美好的年華。他忽然想起來,今年的小花可以學騎馬了,還要進中班了。不過他已入大班,還是沒辦法“罩着”她。這種小花上小班他上中班,小花上中班他上大班,小花上大班他已經畢業的交錯感實在是令人惆怅。
不過……好在他們是鄰居。
沈來寶把傘交到她手中,“我來堆。”
“一起吧。”
“嗯,一起。”
最後傘誰也沒拿,等早上下人起來,隻見門前雪人正撐着一把水墨煙雲傘。
寒冬一過,又是一年春,将近二月,雪已化,花鈴便将它收好,放進房裏。每到飄雪時,又将它重新拿出來,和沈來寶一起堆個大雪人。
傘一收一放,便過了三年。
初春,滿城綠意,生機勃勃。